淮南子及其今義之二十

泰族卷二○

【原】天設日月、列星辰、調陰陽、張(立)四時。日以暴(ㄆㄨˋ,曬)之,夜以息之,風以乾(ㄍㄢ)之,雨露以濡(浸、濕潤)之。其生物也,莫見其所養而物長;其殺物也,莫見其所喪而物亡。此之謂神明。聖人象(效法)之。故其起(造)福也,不見其所由(所經由的道路)而福起;其除禍也,不見其所以(所為)而禍除。遠之則邇(ㄦˇ,近),延(親近)之則疎(ㄕㄨ,疏);稽(考核)之弗得,察之不虛;日計無算(少得無法計算),歲計有餘。

夫溼之至也,莫見其形,而炭已重(炭因吸水汽而重)矣!風之至也,莫見其象,而木已動矣!日之行也,不見其移。騏驥倍日(一天趕兩天的路程)而馳,草木為之靡;縣(懸)熢(ㄈㄥ,古代邊防報警用的煙火,白天放煙為熢,夜間舉火為燧)未轉,而日在其前。故天之且(將)風,草木未動而鳥已翔(鳥巢居,知風)矣!其且雨也,陰曀(一ˋ)(陰沉、陰闇)未集而魚已噞(ㄧㄢˇ,魚在水面張口呼吸)(魚潛居,知雨)矣!以陰陽之氣相動也。故寒暑燥溼,以類相從;聲響疾徐,以音相應也。故《易》曰:「鳴鶴在陰(蔭),其子(雌鶴)和之。」高宗(殷高宗武丁)諒闇(ㄢ)(居喪之所),三年不言,四海之內,寂然無聲;一言聲然(震然),大動天下。是以天心(天帝之心)呿(ㄑㄩ)唫(ㄧㄣˊ)(張口閉口,或呼吸之微動)者也。故一動其本而百枝皆應,若春雨之灌(澆)萬物也,渾然(水勢盛大貌)而流,沛然而施,無地而不澍(ㄕㄨˋ,潤澤),無物而不生。故聖人者,懷天心,聲然能(而)動化天下者也。故精誠感於內,形氣動於天,則景星(瑞星、德星)見,黃龍(祥瑞之龍)下,祥鳳至,醴泉(甘美的泉水)出,嘉穀生,河不滿溢,海不溶(盛大)波。

故《詩》(周頌時邁)云:「懷柔百神,及河嶠(ㄐㄧㄠˋ)嶽(嶠嶽為高山)。」逆天暴(ㄅㄠˋ)物,則日月薄蝕,五星(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失行,四時干乖(違背順序),晝冥宵光(夜晚一片光明),山崩川涸(ㄏㄜˊ,水枯竭),冬雷夏霜。《詩》(小雅正月)曰:「正月(夏曆四月)繁霜,我心憂傷。」天之與人,有以相通也。故國危亡而天文(風雲雨露霜雪等現象)變,世惑亂(迷惑)而虹霓見,萬物有以相連、精祲(ㄐㄧㄣ)(侵人之陰氣陽氣,可成災祥)有以相蕩也。故神明之事,不可以智巧為也,不可以筋力致也。

【譯】上天陳設日月、羅列星辰、調和陰陽、設置四季。白天太陽照曬萬物,夜晚則使萬物休息,用風來使萬物乾燥,用雨露來使萬物滋潤。上天使萬物生長,沒有誰見到它在養育萬物,而萬物卻生長了;上天殺死萬物,沒有誰見到它使萬物死亡,而萬物已經死亡了。這就叫做「神明」。聖人效法上天的這種「神明」。所以他要創造幸福,但沒有見到他創造幸福的做法,幸福就創造出來了;他要消除禍患,但沒有見到他消除禍患的做法,禍患就被除掉了。遠離禍災而它卻和你靠得很近,親近祥福而它卻和你疏離得很;考察上天神明在哪兒卻找不到它,仔細觀察卻又不是虛空的;每一天計算上天神明護佑的效果,則會少得無法計算,但若按一年來計算其護佑的效果則又豐裕有餘。

溼氣出現時,還沒有看見它的形跡,可是炭因吸收溼氣已經變重了。風出現時,還沒有看見它的相貌,可是樹木已經動搖起來了。太陽在天上運行時,可是看不見它在移動。千里馬一天趕兩天的路程,可是草木都被牠踩倒了。這一座烽火臺燃起烽火所發出的警報,還未移轉到下一座烽火臺,而太陽已經運行到了它的前面。所以,大氣的對流層將要刮風,草木還未搖動,而鳥已飛走了;大氣的對流層將要下雨,陰沈、昏闇的雲還未聚攏,而魚已經把頭伸出水面來呼吸了,這都是陰陽二氣相互激蕩、相互感動所造成的。所以寒冷、暑熱、乾燥、潮溼,因為是同一類而相互跟從,回聲的快慢也是和所發聲音的快慢相互呼應的。所以《周易》中說:「雄鶴在有蔭的枝頭鳴叫,和牠成對的雌鶴就發出叫聲,與牠應和。」

殷高宗居喪,住在喪廬中,三年不說話,四海之內,靜靜的都沒有聲音;但他說一句話,便使人感到震驚,天下的人為之大動。這是用天帝的心,使他的嘴巴說話或不說話所造成的。所以一搖動樹木的根本,而它所有的樹枝都會跟著動搖,就像春雨澆灌萬物一樣,水在地上滾滾地流,源源不斷地灌溉,沒有哪一塊土地未被浸溼,沒有哪一種植物不因此而生長的。所以聖人,懷有天帝之心,發出令人震驚的聲音,就能震動、教化天下的人民。所以一個人的精誠之氣在內心一動,形體之才華才氣就會在天下活動,那就會有景星顯現、黃龍下降、吉祥的鳳凰飛來、甘美的泉水湧出、五穀生長、黃河的水不會漫溢出來,海水也沒有很大的波浪。

所以,《詩經》中說:「安撫百神,和黃河、高山的神靈。」如果違背天道、殘害萬物,那麼就會有日月相互掩食(蝕)、五星就會不按正常的軌道運行(此見解有誤),四季更替的秩序就會被打亂,會白天黑暗、夜晚一片光明(此見解有誤),高山會崩塌、河水會乾枯,冬天會打雷、夏天會結霜。就像《詩經》上說的:「夏曆四月(中國歷代曆法之變遷,仍待深入瞭解)多霜,我心中為之憂傷。」這說明天和人,是存在著相互通連的關係。所以國家危亡,而天體的布列、運行,就會違反常規(此見解有誤);世道迷惑、昏亂,天空就會出現虹蜺(ㄋㄧˊ,與霓通)(此見解亦有誤);萬物之間有相互連通之處;侵入物身的陰陽之氣,亦有著相互激盪的關係。所以,像上天生物那樣的神明之事,是不能用智謀和巧詐手段由人來做的,也不是靠人的體力所能去做好的。

【原】天地所包、陰陽所嘔(ㄒㄩ,一種吹氣方式)、雨露所濡,以生萬殊(多式多樣動植物等,萬般不同)。翡翠(鳥名,羽毛華美,雄赤稱翡,雌青稱翠)玳(ㄉㄞˋ)瑁(ㄇㄟˋ)(似龜,甲片可作飾品),瑤碧(玉名)玉珠,文彩明朗,潤澤若濡,摩而不玩(翡翠玳瑁,瑤碧天珠,諸物皆天地所生,色澤文彩,成之自然,雖撫摸玩賞或摩弄之,而不會缺損),外(暴露在外)而不渝(變更、改變)。奚仲(夏禹之臣,古之造車者)不能旅(傳)(天地化生之巧,雖奚仲不能傳之),魯般(魯哀公時之巧匠,亦作公輸班、魯班)不能造。此謂之大巧。

宋人有以象(象牙)為其君為楮(ㄔㄨˇ,樹名,其葉似桑而大、厚)葉者,三年而成,莖柯(樹枝)豪(毫)芒,鋒殺(豐殺、增減)顏澤,亂(混雜)之楮葉之中而不可知(辨別)也。列子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葉,則萬物之有葉者寡矣!夫天地之施化也,嘔(ㄒㄩ)之而生,吹之而落,豈此契契(勤苦狀、鍥而不捨狀)哉!」故凡可度(度量)者,小也;可數(ㄕㄨˇ)者,少也。

至大(若宇宙空間之大),非度(度量)之所能及也;至眾(若宇宙星球之眾),非數之所能領(數(ㄕㄨˇ)清)也。故九州(我國古代分全國為九州,此為小九州;中國外別加八州,此為大九州)不可頃畝(依漢代之科技,不可測量其面積)也,八極(東方、東南、南方、西南、西方、西北、北方、東北八個方向極遠之處)不可道里(依漢代之科技,八極之遠不可測量其距離)也,太山(泰山)不可丈尺(測量其高度)也,江海不可斗斛(ㄏㄨˊ,五斗為一斛)(測量其江海水之體積)(今日已大致不然,包含推估)也。

故大人(德行高尚之人)者,與天地合德,與日月合明,與鬼神合靈,與四時合信。故聖人懷天氣(上天之氣),抱天心,執中含和,不下廟堂而衍四海(政令行於天下),變習(習慣)易俗(風俗),民化而遷善,若性諸己(若性之於己),能以神化也。《詩》(小雅代木)云:「神(神明)之聽之(聽說人皆重友情),終和且平。」夫鬼神視之無形,聽之無聲,然而郊天(祭天)、望(遙望而祭)山川、禱祠而求福、雩(ㄩˊ)兌(ㄩㄝˋ)(祭祀旱神使其愉悅)而請雨、卜筮而決事。《詩》(大雅抑)云:「神之格(至)思,不可度思,矧(ㄕㄣˇ,況且)可射(一ˋ,討厭)思!」此之謂也。

【譯】為天地所包容、陰陽之氣所噓吹、雨露所滋潤,而產生了各式各樣的東西。像翡翠鳥和玳瑁,像瑤碧之玉和玉珠,它們都是色彩豔麗明朗,顏面潤澤如同浸了水一般,將其撫摸玩賞而不會有所缺損,時間長久也不會因而變質。天地這種生物的本能,即使是奚仲也不能傳授給人,魯般也製造不出來。這就叫做大巧。

宋國有一個為國君把象牙刻成楮木樹葉的人,花了三年,把楮葉刻成了,連枝莖和莖葉上的纖細絨毛都刻出來了,顏色、光澤的增減都適當,把它混雜到真正的楮葉中,也不能以視覺加以辨別出來。列子聽到這個事情後說:「假使讓天地三年才生出一片葉子,那麼,萬物中長有葉子的東西就很少了。天地在化育萬物時,噓一口氣就生出它們,吹一口氣它們就衰落了,哪裡像以象牙刻楮葉的人這樣辛勤、勞苦呢!」

所以,凡是可以度量的,都是小的;凡是可以數得出來的,都是少的。

最大的東西,像宇宙之大,不是度量所能測量得盡的;最多的東西,像天上星球之眾,不是用數字能夠數得清的。依漢代的科技條件,所以不論大九州或小九州,九州是不能用頃、用畝做單位來測量其面積的,八方極遠處的距離是不能用道路的里程來計量其長度的,泰山的高度不能用丈、尺作單位來測量,長江、大海的水不能用斗和斛來衡量其體積。

所以,德行高尚的人,他的德行和天地相合,他的光明和日月相合,他的判斷和鬼神一樣靈驗,他和四季按時到來的情況一樣守信。所以聖人懷抱上天之氣,擁有上天之心,堅持做到中正和平,不必走出朝廷而政令能行之全國,使習俗改變,人民改惡而從善,就像那是自己的特性一樣,能夠用神明之巧來使他們變化。《詩經》中說:「天神聽說人們友愛,就會使人們的生活過得平平和和。」鬼神,看則沒有形體;

聽則沒有聲音,但是人們要在南郊祭天、要遙祭山川、要用祈禱、還報福蔭等活動來求福,用取悅鬼神的方法來求雨,用占卜來決定重要事情的吉凶。《詩經》中說:「神明的到來,不可揣測,怎麼能厭棄不信呢!」就是說的這個意思。

【原】天致其高,地致其厚,月照其夜,日照其晝,列星朗(羅列於天空,因地球自轉,而定時出現的恒星),陰陽化,非有為焉,正其道而物自然(自成)。故陰陽四時(四季),非生萬物也;雨露時降,非養草木也;神明接,陰陽和,而萬物生矣!故高山深林,非為虎豹也;大木茂枝,非為飛鳥也;源流千里,淵深百仞(ㄖㄣˋ,古代八尺為一仞),非為龍蛟也。致其高崇,成其廣大,山居木棲,巢攱(ㄍㄨㄟˇ,高高立置)穴藏,水潛陸行,各得其所寧焉。

  夫大生小,多生少,天之道也。故丘阜不能生雲雨,滎(ㄧㄥˊ)水(小水)不能生魚鼈者,小也。牛馬之氣,蒸生蟣(ㄐㄧˇ)蝨(ㄕ);蟣蝨之氣,蒸不能生牛馬。故化生於外,非生於內也。

夫蛟龍(鼈屬,乳於陵,而伏於淵)伏寢於淵,而卵剖(破卵而出)於陵;螣(ㄊㄥˊ)蛇(神蛇)雄鳴於上風,雌鳴於下風,而化(使它們的卵孵化)成形,精之至也。故聖人養心,莫善於誠,至誠而能動化矣!今夫道者,藏精於內,棲神於心,靜漠恬淡,說(悅)繆(ㄇㄨˋ,穆、和悅)胸中,邪氣無所留滯,四枝(肢)節族(腠,ㄘㄡˋ,膚理)(骨節肌肉交錯聚結),毛蒸理泄,則機樞(人體的關鍵部位)調利,百脈九竅(雙眼、雙耳、雙鼻孔、口、排尿處、肛門),莫不順比(順合,不拂逆),其所居神者,得其位也,豈節拊(ㄈㄨˇ)(骨節依附於肌肉)而毛修(膚毛安好)之哉!

聖主在上,廓(ㄎㄨㄛˋ)然(空虛貌)無形,寂然無聲,官府若無事,朝廷若無人,無隱士,無軼民(佚民、逸民、遁世隱居之人),無勞役,無冤刑,四海之內莫不仰上之德,象(法、照著執行)主之指(意指),夷狄之國重(ㄔㄨㄥˊ)譯而至(因道路遙遠,經歷多國,語言風俗不同,故需經多次輾轉翻譯,才能引導來到國內),非戶辯(申辯、解說)而家說(ㄕㄨㄟˋ)(勸說、說服)之也,推其誠心,施之天下而已矣。《詩》(大雅民勞)曰:「惠(惠愛)此中國,以綏(安)四方。」內順而外寧矣。太王亶(ㄉㄢˇ)父處邠(ㄅㄧㄣ,故地在陜西彬縣),狄人攻之,杖策而去。百姓攜幼扶老,負釜甑(ㄗㄥˋ,煮東西的瓦器),逾(經過)梁山(在陜西乾縣西北),而國乎岐周,非令之所能召也。

秦穆公為野人(農民)食駿馬肉之傷(恐傷農夫)也,飲之美酒;(故)韓之戰,以其死力報,非券(契約)之所能責(要求)也。密子治亶父(單父),巫馬期(孔子弟子宓子賤,治理單父,地在今山東單縣南;巫馬子期亦孔子弟子,似為欲接任單父之政者)往觀化焉,見夜漁者得小即釋之,非刑之所能禁(禁止捕小魚)也。孔子為魯司寇,道不拾遺,市不豫賈(出高價,或漫天要價),田漁皆讓長(ㄓㄤˇ),而斑白不戴負(頭頂背負),非法之所能致也。夫矢之所以射遠貫牢(射穿遠處的牢固物品)者,弩力也;其所以中(ㄓㄨㄥˋ)的(射中目標)剖微者,人心也。賞善罰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能行者,精誠也。故弩雖強不能獨中(ㄓㄨㄥˋ),令雖明不能獨行,必自精誠所以與之施道。故攄(ㄕㄨ)道(佈道、行道)以被民(加於民),而民弗從者,誠心弗施也。

【譯】天極盡其高,地極盡其厚(漢代時尚不知,地為球形),月亮照耀著夜晚,太陽照耀著白天,恆星明朗羅列於天空,任何陰陽變化都不是要有所作為,而是它們的活動規律正確,而自然形成的。所以陰陽二氣和春夏秋冬四時的出現,並不是要產生萬物;雨露按時降臨,並不是為了滋養草木;但是神明相接,陰陽二氣合和,而天下萬物便產生了。所以高山深林,並不是為了虎豹而存在的;大樹、茂密的枝葉,並不是為了飛鳥而生長出來的;源泉之水流經千里,深淵深達百仞,並不是為了滿足蛟龍的需要。但是山能成為高山,水能成為廣大的水流,那些住在山上的、棲息在樹上的、把巢高高築在枝頭上的、把洞深藏於土中的、在水中潛游的、在地上行走的,便各自都得到了安寧的場所。

大的東西可以孕育產生出小的東西,多的東西可以孕育產生出少的東西,這是自然的規律。所以土山丘阜不能產生雲雨,在很小的水中不能產生魚鼈,就是因為它們太小了。牛馬之汗氣蒸發後會引來並產生了蟣子(水中蛭蟲入人肉者)、蝨子,但是蟣子、蝨子之氣蒸發後卻不可能生長出牛馬來。所以氣的變化及其影響出現在事物的外面,而不是產生在事物的裡面。

蛟龍平時伏臥在深淵,而其龍蛋則能自行孵化在大土山上;螣蛇雄的在上風中鳴叫,雌的就在下風中呼應,而就能使牠們的卵孵出小蛇的形體,這是精氣通達到卵中的緣故。所以聖人養心,沒有比培養其誠心更好的了,最真誠的心就能感化他人。如今掌握大道的人,把精氣藏在體內,讓神明棲息在心中,靜寂無聲、淡泊閒適,心中和悅快樂,邪氣皆沒有其可以滯留之地,四肢骨節腠(ㄘㄡˋ)理(皮膚之間、肌脈,腠亦謂津液滲泄之所,理亦謂文理逢會之中(ㄓㄨㄥ)),毛孔汗氣蒸發、皮膚上的紋理可以散泄,那麼全身的關鍵部位就會調和順當了,所有的經脈和孔竅,也沒有不順合人意的,這是他使其神明處於最適切的位置,那就會只是使其骨節依附於其皮肉而膚毛安好呢!

聖明的君主居於上位,呈其虛空貌而沒有形體,呈其寂靜貌而沒有聲響,官府看來像沒有事似的,朝廷看來像沒有人似的,看來沒有隱士,看來沒有避世不見的佚民,看來沒有勞役,看來沒有被冤枉處刑的人,看來四海之內的人民也沒有誰不敬仰君主的德行,按照他的意旨去行動的。夷狄之國的人,通過輾轉翻譯從遠方來到了國內,這並不是去一家一戶地勸說所能得到的,只不過是把他的誠心推展出去,用到天下人民身上罷了。《詩經》中說:「愛護這國都四周的人民,就能安撫四方遠處的諸侯。」內部和順,而外部也就安寧了。太王古公亶父住在今陜西彬縣的邠(ㄅㄧㄣ)地時,狄人來攻打,於是他便拄(ㄓㄨˇ)著拐杖離開邠地,但老百姓扶老攜幼,背著釜和甑(ㄗㄥˋ),翻過今陜西乾縣西北的梁山,而來到歧山建立了周國;老百姓跟著他,並不是靠命令所能召引來的。

秦穆公擔心那些農民誤吃了其駿馬的肉會受到傷害,就讓他們喝好酒;所以,當秦穆公在韓地和晉惠公作戰遇難時,那些農夫便出來,拼死用力來營救他,來報答他,農夫們的舉動並不是靠簽訂的契約而能要求他們去這樣做得到的。宓(ㄇㄧˋ)子治理單(ㄕㄢˋ)父,巫馬期前去觀察他所施行的教化如何,見到,在夜裡打漁的人捕到了小魚,就把牠放回到水中去,漁民捕捉小魚並不是靠刑罰就能禁止的。孔子擔任魯國的司寇時,掉在路上的東西沒有人擅自去撿走,市場上沒有人擅自去抬高物價,在打獵、捕魚時,都會讓年紀大的人多得一些,而白髮的老人也不必去背馱(ㄊㄨㄛˊ)東西,這些都不是靠制訂法律所能做得到的。

箭能射穿遠處的牢固東西,是靠弩弓的力量,而箭能射中(ㄓㄨㄥˋ)目標中的細微之處,靠的則是人的用心。獎賞善良、懲罰凶惡、殘暴,靠的是行政措施和法令;而行政措施和法令能夠實行,靠的還是主政人的精誠。所以,弩弓雖然強勁有力,卻不能單靠這個就能射中目標,法令雖然明確,也不能單靠這個就得以實行,一定要有人的精誠和它們一同去配合而發揮作用。所以,散佈大道而將其加到民眾的身上,而民眾卻不依從,那是沒有把精誠之心也施加上去的緣故。

【原】天地、四時(四季),非生萬物也;神明接,陰陽和,而萬物生之。聖人之治天下,非易(改變)民性也,拊(ㄈㄨˇ)循(撫循、依循)其所有而滌蕩(條直通暢)之,故因(能循)則大,化則細矣。禹鑿龍門、闢伊闕,決江濬(ㄐㄩㄣˋ,疏通)河,東注之海,因水之流也。

后稷墾草發菑(ㄗ,不耕之田)(開發荒地),糞土樹穀,使五種(ㄓㄨㄥˋ)(五穀之種植)各得其宜,因地之勢也。湯、武革車(兵車)三百乘(ㄕㄥˋ),甲卒三千人,討暴亂,制(制伏)夏(夏桀)、商(商紂),因民之欲也。故能因,則無敵於天下矣!

夫物有以自然(物遵循一定的客觀規律而自成),而後人事有治也。故良匠不能斵(ㄓㄨㄛˊ,砍)金(銅鐵之物),巧冶不能鑠(熔化金屬之作法)木,金之勢(特性)不可斵;而木之性不可鑠也。埏(ㄕㄢ)埴(ㄓˊ)(調和黏泥製作陶器)而為器,窬(ㄩˊ)木(剖鑿大木)而為舟,鑠鐵而為刃,鑄金(銅)而為鐘,因其可也。駕馬服(駕牛拉車)牛,令雞司夜(司晨),令狗守門,因其然也。

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禮;有飲食之性,故有大饗(用酒食招待賓客)之誼;有喜樂(ㄌㄜˋ)之性,故有鐘、鼓、筦(ㄍㄨㄢˇ)、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ㄘㄨㄟ)絰(ㄉㄧㄝˊ)哭踊(ㄩㄥˇ)(衰即縗,為居喪之服;絰是服喪時結於頭上或腰間的麻帶;哭踊為喪禮的儀節,哀甚則踊跳)之節。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ㄏㄠˋ),而為之節文(節制並予以肯定)者也。

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禮,故男女有別;因其喜音而正「雅」、「頌」之聲(風土之音為風,朝廷之音為雅,宗廟之音為頌),故風俗不流(流蕩);因其寧家室、樂(ㄌㄜˋ)妻子而教之以孝,故父子有親;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故長幼有序。然後修朝(ㄔㄠˊ)聘(古代諸侯定期朝見天子為朝聘)以明貴賤,饗飲習射(行鄉飲酒禮後行鄉射禮,其後獻邑內生之賢者能者於其君)以明長幼;時(時常)搜(檢閱車馬及閱兵為搜)振旅(整頓部隊)以習(熟悉)用兵,入學庠(ㄒㄧㄤˊ)序(古代地方所設的學校為庠序,即鄉學)以修人倫。此皆人之所有於性,而聖人之所匠成(培養而成)也。

故無其性,不可教訓;有其性、無其養,不能遵道。繭之性為絲,然非得工女煮以熱湯(熱水、開水),而抽其統紀(絲縷的頭緒),則不能成絲。卵之化為雛(ㄔㄨˊ,剛孵出的小雞、小鳥),非慈雌嘔(ㄒㄩ)暖覆伏,累日積久,則不能為雛。

人之性有仁義之資(天賦、資質),非聖人為之法度而教導之,則不可使鄉(ㄒㄧㄤˋ)方(趨向方正)。故先王之教也,因其所善以勸善,因其所惡以禁姦,故刑罰不用而威行如流,政令約省而化燿(教化效應明顯)如神。故因其性則天下聽從,拂(ㄈㄨˊ,違背)其性則法縣(懸)而不用。

【譯】天地、四季,並不能產生萬物;神明相接,陰陽合和,萬物便產生了。聖人治理天下,並不是要改變人民的性情,而是依順人民所具備的性情,使它條達順暢,所以依照客觀規律去做事,成就就會巨大;違背客觀規律去做事,成就就變很小。

夏禹鑿出龍門,開闢伊闕,疏通長江和黃河,使江河之水皆向東流進大海,這是依順水流的趨向去做的。

后稷開發荒地,在田中施肥並種植莊稼,使五穀各自種到其適宜生長的地方,這是按照田地的情勢去進行的。商湯、周武王用兵車三百輛、士兵三千人,討伐製造暴亂的人,制伏了夏桀、商紂王,是依順人民的治理願望。所以,能移遵循客觀形勢的人,就會無敵於天下。

萬物都會遵循一定的客觀規律而去自然形成,然後人們才能夠按這個客觀規律把事情做好。所以,高明的木匠不能砍斫(ㄓㄨㄛˊ)銅鐵等金屬,技巧高明的冶煉師傅不能使木料去熔化,這是因為銅鐵等金屬的特性是不能砍斫的,而樹木的特性也是不能熔化的。調和泥巴去做成陶器,剖開並鑿空木頭去做成舟船,熔化金屬去打成刀劍,熔化銅的材料來做成鐘,這些都是根據各種材料在利用上的可能性而做成的。用牛馬拉車,讓雄雞主管夜裡報曉的工作,讓狗來守衛門戶,這些也都是順著牠們的天然特性來予以運用的。

人有貪愛異性容色的特性,所以,就有婚娶的結婚禮儀;人有喜愛飲食的特性,所以,就有大宴賓客的接待禮儀;人有喜愛音樂的特性,所以,就有敲鐘、打鼓、吹奏簫笛等管樂器、撥動琴瑟等絃樂器演奏出的樂音;人有適時悲哀的特性,所以就有在喪事時穿上喪服、悲哭至於跳腳的禮節。因此,先王制定法令,是根據人民的喜好,而加以節制或修飾而予以完成。

根據人民的喜好異性容色就制定出婚姻的禮儀,所以男女之間就有了區別;根據人民的喜好音樂就使「雅」、「頌」之音純正,所以風俗就不會流蕩了;根據人民的喜愛家中安寧、喜歡自己的妻子、兒女,於是就用孝道來教導他們,所以父子之間等均能親近;根據人民的喜歡交朋友,就用順從兄長的禮儀來教導他們,所以年長和年幼的人均有一定的次序。然後,又制定朝聘的規矩來突顯出天子和諸侯之間的貴賤,又制定鄉飲酒禮、習射之禮,以突顯出長幼的次序,時時檢閱車馬、整頓部隊來練習用兵,讓人民進入鄉學來接受教化而學會如何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些,都是人民的本性所具有,而經過聖人的不斷培養所造成的。

所以,人沒有那種特性,就不能加以教誨、訓導;有了那種特性、而沒有去加以培養引導,也是不能去依道而行。蠶繭的特性可以製作成為蠶絲,但是沒有女工用熱水處理而抽出其絲縷的頭緒,就不能成為蠶絲。鳥蛋可以變化成雛鳥,但是沒有慈愛的母鳥覆伏在上面把牠孵得溫暖,即使時間積得很久,也不能就變出雛鳥來。人的本性中有仁義的資質,如果沒有聖人為他們制定法令制度而加以教誨、訓導,也不能使他們就趨向於方正。所以先王教誨人,是按照他們善良的品性而勉勵他們去行善,按照他們邪惡的品性而禁止他們去做邪惡之事,所以可以不使用刑罰而其威勢遠行如同水流,行政命令簡約而教化明顯就如同有著神助。所以主政者依順人民的本性,天下的人都會聽從;違背人民的本性,就是法令制定出來了,也不能用。

【原】昔者,五帝三王(以少昊、顓(ㄓㄨㄢ)頊(ㄒㄩˋ)、帝嚳、唐堯、虞舜為五帝,或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為五帝,夏禹、商湯、周文王或周武王為三王)之蒞(ㄌㄧˋ)政(掌管政事)施教,必用參五。何謂參五(天道、地道、人道三才之道,及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間之五倫)?仰取象(取法)於天,俯取度(取法)於地,中取法(取則)於人,乃立明堂(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之朝(ㄔㄠˊ,朝會),行明堂之令,以調陰陽之氣,以和四時之節,以辟(避)疾疹(疾病)之菑(ㄗㄞ,災)。

俯視地理(山川土地形勢),以制度量,察陵陸水澤肥墽(ㄑㄧㄠ,磽、瘠土)高下之宜,立事生財,以除飢寒之患。中考乎人德(人之天性),以制禮樂,行仁義之道,以治人倫而除暴亂之禍。乃澄(澄清)列金、水、木、火、土之性(相生之性),以立父子之親而成家;別五音(宮商角徵羽)、清濁、六律(黃鐘、大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相生(如宮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角主姑洗)之數,以立君臣之義而成國;察四時(四季)季孟(孟仲季)之序,以立長幼之禮而成官(官制)。此之謂參(ㄙㄢ)。制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辨(別)、長幼之序、朋友之際(交),此之謂五。

乃裂地而州(地方行政單位)之,分職而治之,築城而居之,割(劃分)宅而異之,分財而衣食之,立大學(太學、國學)而教誨之,夙興夜寐(早夜勤於民事)而勞力(勤)之,此治之綱紀(大綱要領)也。

然得其人則舉(得以貫徹執行),失其人則廢。堯治天下,政教平,德潤(德澤、恩澤)洽(廣博、普遍),在位七十載,乃求所屬天下之統(繼承人),令四岳(羲和四子)揚側陋(地位卑微而有才德之人)。四岳舉舜而薦之堯,堯乃妻以二女(娥皇、女英),以觀其內(觀其家居時之操行);任以百官,以觀其外;既入大麓(林麓之中),烈風雷雨而不迷,乃屬以九子(堯有九男),贈以昭華(玉名)之玉,而傳天下焉。以為雖有法度,而朱(丹朱,堯之長子、不肖)弗能統也。

【譯】從前,五帝、三王掌管政事、施行教化時,一定要用三才、五倫。什麼叫做三才、五倫呢?向上效法天的自然規律,向下效法地的自然法則,中間效法人類的自然特性,才設置明堂作為朝會之處,推行在明堂制定的政令,用來調和陰陽之氣,用來使四時節令協調,用來避免疾病帶來的災害。

俯視山川的地理形勢,而制定度量的標準,察看土山、陸地、水流、湖澤的肥瘠、高下,適宜什麼作物生長,來安排生產活動、創造財富,來解除飢餓、寒冷的禍患。中間通過考察人的德性,來制定禮樂,推行仁義的主張,來整治好人們之間的關係,而除掉暴亂給人民帶來的災禍。於是清楚地列出金、水、木、火、土的相生性,來確立父子間的親緣關係,而建立家庭;區別出五音、清音、濁音、以及六律相生的規律,來確定君臣之間合宜的關係,而建立國家;觀察四季中每季三個月的次序,來確立長幼之間的禮節,而定出官制。這就叫做對天地人三才之道的參照。規定君臣之間的合理原則、確立父子之間的親緣關係、指明夫婦之間的區別、規定長幼之間的次序、確定朋友之間交往的原則,這就叫做五倫。

這才把國土分開為州,分列職官而加以治理,建築城邑而讓人民居住,劃分住宅而使各家分開,分配財物而使人民有吃有穿,建立大學而教誨子弟,帝王早起晚睡而一切為人民之事盡力,這就是治理國家的大綱要領。

但是,這個綱領要有合適的人,才能實行,沒有合適的人就會被廢棄。唐堯治理天下,政治及教化平和,恩澤佈施普遍,在位七十年,才為他治理的天下去尋找繼承人,命令羲和的四個兒子四岳,把有才德而處於卑微地位的人,推舉出來。四岳推舉虞舜而把他薦給唐堯,唐堯於是把兩個女兒嫁給他,來觀察他家居時的操行;又任命他擔任過許多官職,來了解他在外辦事的能力;他進入大山林之後,遇到狂風、雷雨,卻沒有迷路,於是唐堯又把自己的九個兒子託付給他,贈給他昭華美玉,並把天下傳給他。唐堯認為傳位雖然有法度,但丹朱不肖,不能繼承帝位。

【原】夫物未嘗有張(拉緊弓弦)而不弛(放鬆弓弦)、成而不毀者也,唯聖人能盛而不衰、盈而不虧。神農之初作(造)琴也,以歸神杜淫(使神歸於清和而杜絕淫心),反(返)其天心;及其衰也,流(流蕩)而不反(返),淫而好色,至於亡國。夔(ㄎㄨㄟˊ,唐堯典樂官)之初作樂(ㄩㄝˋ)也,皆合六律而調五音,以通八風(八方之風,即炎風、條風、景風、巨風、涼風、飂(ㄌㄧㄠˊ)風、麗風、寒風);及其衰也,以沉湎(ㄇㄧㄢˇ)淫康(淫樂、過度娛樂),不顧政治,至於滅亡。蒼頡之初作書(文字),以辯(辦)治百官,領理(了解、處理)萬事,愚者得以不忘,智者得以志事(記事);至其衰也,為姦刻(ㄎㄜˋ,苛毒、不厚道)偽書,以解(解脫)有罪,以殺不辜。

湯之初作囿(畜養禽獸的園地)也,以奉宗廟鮮犞(ㄍㄠˇ)(生肉為鮮,乾肉為犞)之具,簡士卒,習射御(ㄩˋ,駕駛車馬),以戒不虞;及至其衰也,馳騁獵射,以奪民時,以罷(疲)民力。堯之舉禹、契(ㄒㄧㄝˋ)、后稷、皋(ㄍㄠ)陶(ㄧㄠˊ),政教平,姦宄(ㄍㄨㄟˇ)(為非作歹的人)息,獄訟止而衣食足,賢者勸善而不肖者懷其德;及至其末,朋黨(為私利而結成同夥)比周(集結、結夥營私),各推其與(黨與、同黨的人),廢公趨私,內外相舉,姦(奸邪的小人)人在朝,而賢者隱處(ㄔㄨˇ)。

天地之道,極則反(事物發展到極度時,就會走向反面),盈則損。五色(中國古代五色指東青、南赤、中黃、西白、北黑五種正色;其實,從0.39微米至0.77微米等不同波長的可見光,引起的是人眼從紫、靛、藍、綠、黃、橙、紅不同的顏色感覺;而兩種色光以適當比例混合,可使人產生白色的感覺,則此兩種顏色稱為補色;而所謂黑色,則是入射白光的各種波長光均被吸收而沒有反射)雖朗,有時而渝(改變);茂木豐草,有時而落。物有隆殺(猶言盛衰),不得自若(自如舊,保持原樣)。故聖人事窮而更為、法弊而改制,非樂(ㄌㄜˋ)變古易常也,將以救敗扶衰、黜(ㄔㄨˋ)淫濟非,以調(ㄊㄧㄠˊ)天地之氣、順萬物之宜也。

【譯】萬物未曾有興起而不廢弛、成功而不毀壞的,只有聖人能興盛而不衰落、充滿而不虧損。神農氏起初造琴的時候,為的是讓人們的精神歸於清和而杜絕淫亂,使它返回到天然的本心;等到神農帝開創的基業衰落的時候,帝王心性流蕩,而不返歸天然之心,淫亂而貪戀女色,而至於國家滅亡。當初唐堯的典樂官夔創造音樂的時候,他所創造的音樂,都與六律相合而五音協調,用來和八方之風相通;等到唐堯開創的基業衰落的時候,帝王沈迷在過度的遊樂之中,不顧政治,而至於滅亡。蒼頡剛開始創造文字的時候,黃帝用它來治理百官,處理各種事情,使得愚笨的人不會忘記事情,聰明的人能夠把事情記下來;等到時代衰落的時候,一些人用文字私自刻寫,造出假的文書,來使有罪的人解脫,而殺害沒有罪的人。

商湯起初設置畜養禽獸的園地時,為的是能給宗廟祭祀提供鮮肉和乾肉,為的是能給檢閱車馬、練習射箭、和駕御戰車提供場地,為的是能用來戒備沒有預料到的事變;到了殷商衰落的時候,帝王在其中縱橫馳騁,捕捉、射殺禽獸,也佔奪了農民種田的季節,使得民眾疲困力盡。當唐堯舉用夏禹、殷契、后稷、皋陶的時候,政治、教化平和,為非作歹的人停止了活動,訴訟的事也停止了,而人們衣食充足,賢明的人勉勵自己行善而不賢之人也懷念唐堯的恩德;等到了末世,許多人結黨營私,各自推舉自己的同黨,廢除公道而追逐私利,內外相互阿諛推舉,姦邪之人在朝執政,而賢能之人卻隱居在民間。

天地之間萬物的規律是,事物發展到極處就會走向其反面,事物到了盈滿之時就會開始減損。東青、南赤、中黃、西白、北黑這五種顏色雖然明朗,但到一定的時候,就會改變;茂密的樹木、茂盛的花草,到一定的時候,就會零落。萬物有盛有衰,不能老是保持原樣不變。所以,聖人事情失敗了就會改換一種做法,法令有毛病就會更改而重新制定,這並不是他喜歡改變古代的常規,而是要用改革的辦法來挽救其失敗、扶起其衰勢、消除其淫亂,對不合理的事情加以補救,用來調和天地之氣、順應適合萬物的種種生存及發展。

【原】聖人天覆地載,日月照,陰陽調(調和),四時化,萬物不同,無故無新,無疏無親,故能法天。天不一時(天有四季,而不一時),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緒業(事業)不得不多端,趨行不得不殊方。

五行(五行稱行,為天行氣之義)異氣而皆和,六藝(指詩、書、易、禮、樂、春秋,或指禮、樂、射、御、書、數)異科而皆同道。溫惠柔良者,《詩》之風也;淳龐(淳樸篤厚)敦厚者,《書》之教也;清明(不濁亂)條達者,《易》之義也;恭儉尊(謙遜)讓者,《禮》之為也;寬裕簡易者,《樂》之化也;刺幾(ㄐㄧ)(指責譏諷)辯義(辯析議論)者,《春秋》之靡(美好)也。故《易》之失鬼(古代認為,易以氣定吉凶,故鬼),《樂》之失淫(淫蕩),《詩》之失愚(詩人怒,怒近愚),《書》之失拘(拘以法),禮之失忮(ㄓˋ,違逆),《春秋》之失訾(ㄗˇ,詆毀)。六者,聖人兼用而財制(裁制)之。失本則亂,得本則治。其美在和,其失在權(機變)。

水、火、木、金、土、穀,異物而皆任(使用);規、矩、權、衡、準、繩,異形而皆施(施行、施用);丹、青、膠、漆,不同而皆用,各有所適,物各有宜。輪圓輿(車箱)方,轅從(縱)衡橫(轅為車前駕牲口的直木,衡為車轅頭上的橫木),勢施便也。驂(ㄘㄢ,駕車時位於兩旁的馬)欲馳,服(駕車時位於中間的馬)欲步;帶不厭新,鉤不厭故,處地宜也。

〈關睢(ㄐㄩ)〉(敘后妃之德,風天下而正夫婦)興於鳥,而君子美之,為其雌雄之不乘居(匹居,成對而居)也;〈鹿鳴〉(敘燕群臣嘉賓,又實幣帛等以厚意)興於獸,君子大(推崇)之,取其見食而相呼也。泓(ㄏㄨㄥˊ,泓水在今河南柘(ㄓㄜˋ)城縣西北)之戰(西元前六三八年,宋襄公與楚成王戰於泓水,襄公傷股,宋軍大敗),軍敗君獲,而《春秋》大(推崇)之,取其不鼓不成列也;宋伯姬(宋共工夫人,夜失火,待傅母不至,不下堂,而及火死之)坐燒而死,《春秋》大之,取其不踰禮而行(不等傅母而自逃)也。成功立事(建立事業),豈足多(稱讚)哉?方指(出示指頭)所言,而取一槩(ㄍㄞˋ)(一節、一端)焉爾。

【譯】聖人的作為就像上天覆蓋萬物、大地承載萬物,就像日月照耀著萬物,就像陰陽調和、春夏秋冬四時變化,萬物皆不同,但對它們沒有新、舊之分,沒有親、疏之別,所以,他能夠效法天道。上天不會只有一個季節,大地不會只帶給人類一種利益,人們不會只從事一件事情,因此,聖人的事業不能不是多種多樣的,他的奔走也不能不有不同的方向。

水、火、木、金、土所行之氣不同,但都回歸陰陽合和之氣,《詩》、《書》、《易》、《禮》、《樂》、《春秋》六經門類不同,卻都歸屬於同一種道。溫和、仁惠、柔順、善良,是《詩》教育感化的作用;淳樸寬厚,是《書》的教化作用;氣要清靜明朗、條達通暢,是《易》的要義;恭敬、儉約、謙遜、退讓,是《禮》所要培養的品格;待人寬和、簡易,是《樂》感化的目標;指責、譏諷壞的事物,辯析、議論道理,是《春秋》的美好之處。所以《易》失去本義就會注重鬼,《樂》失去本義就會出現淫蕩之鄭聲衛樂,《詩》失去本義就會使人愚蠢,《書》失去本義就會使人言行拘泥,《禮》失去本義就會使人違背禮法,《春秋》失去本義就會使人相互詆毀。這六種經典,聖人同時加以採用而裁制。但失去根本就會混亂,掌握住根本就會把事情辦好。六經的好處在於合和,毛病在於權變。

水、火、木、金、土、和穀,這些不同的東西都善加利用;規、矩、權、衡、準、繩,其形狀不一樣卻都善加以應用;丹、青、膠、漆,其物性不同而都善加以使用;各種東西都有其適宜發揮的作用。車輪是圓的,車箱是方的,車轅是直的,車衡是橫的,因為按它們所處的形勢製造那樣的形狀,才會便利。車轅兩旁的驂馬要走得快些,車轅中間的服馬要走得慢一些;衣帶從不嫌新,帶鈎也從不嫌舊,因為它們所處的地方,決定它們那樣才最適宜。

詩經周南〈關雎(ㄐㄩ)〉用鳥起興,而君子讚美雎鳩,是因為雎鳩的雌雄有別,並不成雙成對地住在一起;詩經小雅〈鹿鳴〉用馴獸起興,而君子看重鹿,是看中了鹿發現有食物,就會呼喚同伴來一起吃這一點;宋襄公與楚成王的泓水之戰,宋軍失敗而國君宋襄公被俘獲,但《春秋》的史筆卻重視這件事,它是看中了宋襄公主張敵人不擊戰鼓、不擺好隊伍,就不去進攻這一點;宋共公的伯姬夫人,為了等待教她婦道的女老師,而坐著被火災活活燒死,《春秋》的史筆也重視她的行為,是取她不越禮而為這一點。人們所完成的功業,哪裡能都加以稱讚呢?就像出示指頭說話一樣,通常只是取它的一節加以表揚罷了。

【原】王喬(傳說中仙人)、赤松(傳神農時為雨師,至崑崙山,常入西王母石室)去塵埃之間,離群慝(ㄊㄜˋ,邪惡)之紛,吸陰陽之和(和氣),食天地之精,呼而出故(舊氣),吸而入新,蹀(ㄉㄧㄝˊ,踏、蹈)虛輕舉,乘雲游霧,可謂養性矣!而未可謂孝子也。周公誅管叔、蔡叔,以平國弭(消除、停止)亂,可謂忠臣也,而未可謂悌弟也。湯放桀、武王伐紂,以為天下去殘除賊,可謂惠君(仁愛之君),而未可謂忠臣矣!樂(ㄩㄝˋ)羊(魏將)攻中山,未能下,中山烹其子,而食之以示威,可謂良將,而未可謂慈父也。故可乎可,而不可(不贊成、不許可)乎不可(不許可之人或事);不可乎不可,而可乎可。

舜、許由異行(唐堯讓天下給許由,許由遁耕於箕山之下;唐堯舉虞舜為帝,虞舜則接受)而皆聖,伊尹、伯夷異道(伊尹佐商湯伐夏桀,而伯夷卻叩馬諫阻周武王伐商紂)而皆仁,箕子、比干異趨(商紂暴虐無道,箕子諫不聽,伊披髮佯狂為奴,為商紂所囚;比干犯顏強諫、激怒商紂,被剖心而死)而皆賢。故用兵者,或輕(輕視敵人而勇氣盛者)或重(重視敵人力量而行動穩重者),或貪或廉,此四者相反(輕重相反、貪廉相反),而不可一無也。輕者欲發(出發、出征),重者欲止,貪者欲取,廉者不利(不取為利)非其有。

故輕者可以進鬥,而不可令持牢(固守);重者可令埴(ㄓˊ)固(堅牢),而不可令凌敵(突然襲擊敵人);貪者可令進取,而不可令守職;廉者可令守分(份),而不可令進取;四者相反,聖人兼用而財使(裁使、量而用之)之。夫天地不包一物(不只包含一物),陰陽不生一類(一種)。海不讓(拒)水潦(雨水)以成其大,山不讓(拒)土石以成其高。夫守一隅而遺(失)萬方,取一物而棄其餘,則所得者鮮(ㄒㄧㄢˇ,少),而所治者淺(狹、窄小)矣!

【譯】王子喬、赤松子離開塵埃彌漫的人間,避開眾多邪惡紛爭的世界,吸進陰陽合和之氣,食用天地的精華,呼出舊的體內氣體,吸進新鮮的空氣,腳踩虛空,輕快地上升,駕著雲霧遨遊,可以說是,善於修養心性了,但卻不能稱為孝子。周公誅殺了兄弟管叔、蔡叔,為國家平定動亂,可以說是忠臣,卻不能稱為順從兄長管叔的弟弟。商湯流放夏桀、周武王討伐商紂王,替天下人民除掉凶狠的暴君,可以稱得上是仁愛之君,卻不能稱為忠臣。樂羊攻打中山國,未能把城攻下來,中山國君殺掉他的兒子煮成湯,樂羊就喝了那個湯來向中山國示威,他可以稱為好的將領,卻不能說是一個慈愛的父親。所以肯定該肯定的事,而不肯定那些不該肯定的事;不肯定那些不該肯定的事,就要肯定那些該肯定的事。

虞舜、許由行為不同,卻都是聖人,伊尹、伯夷的做法不同,卻都是仁愛之人,箕子、比干的行為不同,卻都是賢人。所以用兵的人,有的輕視敵人,有的重視敵人,有的人貪得戰功,有的人不貪戰功,這四類人的性情相反,卻也不能缺少任何一種。輕視敵人的人總想出征,重視敵人的人總想止而不進,貪得戰功的人總想攻下敵軍的陣地,不貪戰功的人不把不屬於自己的功勞當作自己的功勞。

所以輕視敵人的人,可以讓他衝鋒向前和敵人戰鬥,卻不能讓他固守陣地;重視敵軍勢力的人,可以讓他牢守陣地,卻不能讓他突襲敵人;貪得戰功的人,可以讓他衝向前去打敗敵人,卻不能讓他只是守其職份;不貪得戰功的人,可以要他安守本份,卻不能命令他衝向前去攻下敵人;這四種人性情相反,聖人都任用他們而且量才派用。天地不只包容一種事物,陰陽也不僅僅化生一種事物。海不拒絕受納雨水而變得很大,山不拒絕受納土和石,而變得很高。守住一個角落而失去萬方之地,只取一物而把其餘的都拋棄,那樣所得到的就少,而所治理好的地方就窄小得很。

【原】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廣者,制不可以狹;位高者,事不可以煩;民眾者,教不可以苛。夫事碎(瑣碎、繁細),難治也;法煩(繁多、繁瑣),難行也;求多,難澹(ㄕㄢˋ,贍、滿足)也。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銖(二十四銖為一兩)而稱(ㄔㄥˋ)之,至石(ㄉㄢˋ,一百斤為一石)必過。石(ㄉㄢˋ)秤丈量,徑(直接)而寡失;簡絲(一根絲一根絲地看)數米,煩而不察。故大較(大法)易為智,曲辯(巧言)難為慧。

故無益於治而有益於煩者,聖人不為;無益於用而有益於費者,智者弗行也。故功不厭約(簡),事不厭省,求不厭寡。功約,易成也;事省,易治(辦理)也;求寡,易澹(ㄕㄢˋ)也。眾易(功約易成、事省易治、求寡易贍)之於以任人,易(容易成功)矣!孔子曰:「小辯(小辯說)破言(道理),小利破義,小藝破道。道小則不達,達必簡。」

河(河川)以委蛇(一ˊ)(逶迤、綿延曲折的樣子),故能遠;山(山嶽)以陵遲(緩延之斜坡),故能高;道以優游(遠且長),故能化。夫徹(通達)於一事、察於一辭、審(明白)於一技,可以曲說(ㄕㄨㄛ),而未可廣應也。蓼(ㄌㄧㄠˇ)菜(味辛苦,用於調味)成行(ㄏㄤˊ)、甂(ㄅㄧㄢ)甌(ㄡ)(兩種陶器)有(ㄊㄧˊ,手提部位)、稱(ㄔㄥˋ)薪而爨(ㄘㄨㄢˋ,生火做飯)、數米而炊,可以治小,而未可以治大也。員(圓)中(ㄓㄨㄥˋ)規、方中矩、動成獸(動則合於取象於獸的軍陣之法)、止成文(威儀文采),可以愉舞(戲樂(ㄌㄜˋ)),而不可以陳軍。

滌盃(ㄅㄟ)而食、洗爵(ㄐㄩㄝˊ)而飲、盥(洗手)而後饋(食、吃),可以養少,而不可以饗眾。今夫祭者,屠割烹殺、剝狗燒豕(ㄕˇ)、調平五味者,庖也;陳簠(ㄈㄨˇ,盛稻粱的器皿)簋(ㄍㄨㄟˇ,盛黍稷的器皿)、列樽(ㄗㄨㄣ)俎(ㄗㄨˇ)(盛酒肉的器具)、設籩(ㄅㄧㄢ,可盛果脯等食物)豆(兩種禮器)者,祝也;齊明(齋戒嚴整)盛服(衣冠整齊)、淵默(深沈)而不言,神之所依者,尸(代表鬼神受享祭的人)也。宰、祝雖不能,尸不越樽俎而代之。故張瑟者,小弦急而大弦緩;立事(蒞事、親自處理事情)者,賤者勞而貴者逸。

舜為天子,彈五絃之琴,謌(ㄍㄜ,歌)〈南風〉(即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惱怒、怨恨)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豐)吾民之財兮)之詩,而天下治。周公肴臑(ㄖㄨˊ)(佳餚)不收於前、鐘鼓不解於懸,而四夷服。趙政(嬴政,即秦始皇)晝決獄而夜理書(夜裡處理公文),御史(職副丞相,並監郡,有彈劾糾察之權)冠蓋接於郡縣,覆稽(審察、考核)趨留,戍五嶺(指鐔城(在今湖南靖州西南)之嶺、九疑(在湖南寧遠南)之塞、番禺(在廣東廣州南部)之都、南野之界、射干之水)以備越(百越、粵),築脩城(長城)以守胡,然姦邪萌生,盜賊群居,事愈煩而亂愈生。故法者,治之具也,而非所以為治也。亦猶弓矢,中(ㄓㄨㄥˋ)之具,而非所以中也。

【譯】治理大的事業,所用的「道」不能是小「道」;地域廣大,不能用小的規章制度來管理;官位很高的人,不能去做一些繁瑣的事情;老百姓很多,不能用繁苛的內容來教誨他們。事情瑣碎,就很難辦好;法令繁瑣,就很難實行;要求很多,就難以得到滿足。一寸一寸地量,量到一丈長,必然會差幾寸;一銖一銖地稱(ㄔㄥˋ),稱到一石(ㄉㄢˋ)重,東西必然會差出若干重量來。如果用一石作標準單位來稱、用一丈作標準單位來量,那就稱得快、量得快,而且很少有誤差;把一根根絲分別拿出來看,把一顆顆米分別拿出來數,不只繁瑣,而且反弄不清楚。所以大法容易使人有智慧,而巧言則很難顯出其聰明。

所以,對治理國家沒有好處,反而有助於繁瑣的事,聖人不去做;對發揮作用沒有好處,反而對耗費資財有害的措施,聰明的人也不去採用。所以,所要成就的功業不要嫌簡單,所做的事情不要嫌省力,所提的要求不要嫌偏少。但是,功業簡單,就容易完成;事情省力,就容易辦理;要求偏少,就容易滿足。把這些容易做到的原則,用到用人的事務方面,那麼用人也就容易了。孔子說:「小的辯說可能會破壞道理,小利可能會破壞大義,小技藝可能也會破壞大道。見識淺就不能通達情理,能通達情理的道理,必定簡明扼要。」

黃河及長江因為綿延曲折,所以流得遠;山嶽因為有綿長緩延的斜坡,所以能變成很高;大道因為其流既遠而長,所以能化生萬物。凡通曉一件事情、清楚一種言辭、懂得一種技藝,可以用它們說出片面的道理,但卻不能廣泛地應對各種說法。把蓼菜種成行、在甂(ㄅㄧㄢ)、甌(ㄡ)上安上提手、用秤稱柴來燒、數出米粒來做飯,這些做法可以處理小事情,而卻不能解決大問題。製作圓形符合規的工具要求、製作方形符合矩的工具要求、動則合於取象於獸的軍陣之法、停下來又顯得有威儀,這些只適宜用來戲樂(ㄌㄜˋ),而不能真正用到軍陣的施設中去。

用洗淨的碗筷去吃飯、用洗淨的酒杯去飲酒、在洗手以後再去吃東西,可以用來奉養少數的人,但卻不能同時用來宴請許多人。現在的祭祀活動,屠殺烹煮、剝去狗皮、燒好豬肉,調和五味,這是廚師的事情;陳列盛稻梁、黍稷的兩種禮器、擺好盛酒肉的兩種器具、放置盛果脯的籩和豆兩種禮器,這是祝的事情;齋戒嚴整、衣冠整齊、深沈而不說話,為神明之所依憑,這是尸的事情。宰、祝即使不能做到他們應該做的事情,尸也不會越過樽、俎而去代替他們。所以彈奏瑟的時候,小絃節奏急疾而大絃節奏緩慢;凡做事情的人,地位卑賤者就辛勞,而尊貴者就安逸。

虞舜做了天子,手彈五絃琴,口唱〈南風〉之詩,而天下便治理好了。周公忙到連面前的佳餚都還未收拾、懸掛著的鐘鼓都還未解下,而四方的夷狄之國就都降服了。秦始皇趙政白天判決獄訟,夜裡處理公文,其御史們在郡縣之間來往不斷,審察彈劾、考核糾正,或走或留,又派軍隊戌守五嶺以防備百越,修築長城以防備胡人,但是姦邪之人還是產生,盜賊也成群地住在一起,故事情越是繁瑣,就越是發生亂子。

所以法令,是治理國家的工具,但不是國家治理得好的根本原因。就像弓箭一樣,它們是射中目標的工具,卻不是射中目標的根本原因。

【原】黃帝曰:「芒芒昧昧(廣大純厚貌),因天之威(德),與元(天)同氣。」故同氣(同元氣)者帝,同義(同仁義)者王,同力(同武力)者霸,無一焉者亡。故人主有伐國之志,邑犬群嗥(ㄏㄠˊ);雄雞夜鳴,庫兵(庫中貯藏之兵器)動而戎馬(兵馬)驚。今日解怨偃(ㄧㄢˇ,停止)兵,家老甘臥(家中長老、安逸地躺在床上),巷無聚人,妖菑(怪異之災)不生。

非法之應也,(乃)精氣之動也。故不言而信,不施而仁,不怒而威,(乃)是以天心動化者也。施而仁,言而信,怒而威,(乃)是以精誠感之者也。施而不仁,言而不信,怒而不威,(乃)是以外貌為之者也。故有道以統(管理一切)之,法雖少,足以化矣!無道以行之,法雖眾,足以亂矣!

【譯】黃帝說:「道的廣大純厚,依從上天之德,和上天同氣。」所以,君主和人與元氣同一的,成為帝;和人與仁義同一的,成為王;和人與武力同一的,成為霸;凡一樣都不能同一的,那就會滅亡。所以,君主產生了攻伐他國的想法,他國都城內的狗,就會成群地嗥(ㄏㄠˊ,吼叫)叫;凡雄雞半夜啼鳴,兵庫中的武器就會有動靜,而戰馬就會驚叫。現在怨恨解除了,戰爭停止了,家中年紀大的人安逸地躺在牀上,里巷已沒有人聚集,怪異的災害也不出現了。

這並不是法令所產生的效應,而是精氣感動的結果。所以,不用說話就可以得到信任,不用行動就可以有仁愛之名,不用發怒就能顯出其威嚴,這都是用上天之心去感化人的結果。行動而能有仁愛之名,說出話後又能使人們相信,發怒而更能使人感到威嚴,這是用精誠之心去感動人。凡行動而不能有仁愛之名,說出話來而不能讓人相信,發怒也使人感受不到他的威嚴,這就是用外在動作去對待人的結果。所以,有道者加以統領,雖然法令少,也足以感化民眾;如果不依循道,來推行法令,法令即使很多,那也只是足以去引發爭亂罷了。

【原】治身(修養身心),太上(最上)養神,其次養形;治國,太上養化(教化、積浸使其成長),其次正法。神清志平,百節皆寧,養性之本也;肥肌膚,充腸腹,供嗜欲,養生之末也。民交讓(互相推讓)爭處卑,委利(棄利、不要利)爭受寡,力事(至力於事)爭就勞,日化上(受感化於上)遷善(改惡從善)而不知其所以然,此治之本也。利賞(貪賞)而勸善(勉勵行好),畏刑而不為非,法令正於上而百姓服於下,此治之末也。

上世(上古時代)養本而下世(近古時代)事末,此太平之所以不起也。夫欲治之主不世出(非世所常有),而可與治之臣不萬一(不能萬中有一),以不萬一求不世出,此所以千歲不一會也(此乃古代教育之不普及等,有以致之)。

水之性,淖(ㄋㄠˋ,柔和)以清,窮谷(幽深之谷)之污(小池),生以青苔(苔蘚類隱花植物),不治其性(本性、本質、淖以清)也。掘其所流而深之,茨(ㄘˊ,堆積、積土填滿)其所決而高之,使得循勢而行,乘衰(由大到小依次遞減)而流,雖有腐髊(ㄘˊ,鳥獸殘骨)流凘(ㄙ,解凍時流動的冰),弗能污也。其性非異也,通之與不通也。風俗猶此也。誠決其善志、防其邪心、啟其善道、塞其姦路,與同出一道(在上者與人民同出於禮義),則民性可善、風俗可美也。

所以貴扁鵲(戰國時名醫)者,非貴其隨病而調藥,貴其擪(ㄧㄝˋ,以指按、中醫切脈)息(一呼一吸為一息)脈血,知病之所從生也。所以貴聖人者,非貴隨罪而鑒刑(鑒察而定刑)也,貴其知亂之所由起也。若不修(整理)其風俗,而縱之淫辟(ㄆㄧˋ)(淫滯邪僻、放縱於邪惡),乃隨之以刑,繩之以法,雖殘賊(殺害)天下,弗能禁也。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湯以殷王,紂以殷亡,非法度不存也,紀綱不張(施)、風俗壞也。

【譯】修養身心,最上等的作法是養好精神,其次才是保養好形體;治理國家,最上等的作法是整治好教化,其次才是建立正常的法制。神志清靜、平和,身上各種骨節都安寧無事,這是保養心性的根本;使皮肉長得肥潤、腸肚吃得飽、滿足其嗜好欲望,這是保養身心的末節。民眾互相推讓而爭著居處於下位,且放下利益都爭著使其得利少一些,故致力於事業而爭著接受勞動辛苦工作,一天天受到君王的感化而改惡從善,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這是妥善治理國家根本的結果。因為貪得賞賜而勉勵自己去做好事,因為畏懼受到懲罰而不去做壞事,上面法令制訂得好,而且老百姓在下面都服從,這仍是治理國家末節的結果。

上古時代的君主,培養的是治國的根本,近古時代的君主,則致力於治國的末節,這便是太平時代不能出現的原因了。想要治理好國家的君主,不是每個時代都會出現的,而且可以一起與君主治理好國家的臣子,也不可能在一萬人中有一個人,用不可能在一萬人中有一個好的臣子,去尋求不是每一個時代都能產生的好君王,這就是在一千年裡,賢臣、明君常不能相會的原因了(這個推論有其合理性,但亦應重視教化的長遠效果)。

水的性質,柔和而清淨,在幽深山谷中的小水池內,長有青苔,這是沒有把水質及其所接觸的環境整治好,所造成的。如果把水所流過的地方挖深,將水衝破缺口的地方堆積起泥土,把它填滿,使水按照地勢去流動,往高度逐漸降低的地方流去,即使雜有骨頭、流冰,也不能使它污穢(但水的流量大是重要的條件)。流水和池水並不是性質不同,而是一個流得通暢而另一個沒有流動。人類的風俗就像這樣。倘若君主確實能開導民眾美好的志向、能防止他們產生邪惡之心、能開闢其為善之道、能堵塞其姦邪之路,君主和民眾都同樣走一條道路,那麼,民眾的性情就能變得善良,風俗就能變得美好了。

人們之所以崇尚名醫扁鵲的醫療,並不是崇尚他隨著不同的疾病而能配出不同對症的劑藥,而是崇尚他經由手指按脈而能真正知道疾病發生的原因。人們之所以崇尚聖人,不是崇尚他的裁斷能根據不同的罪行而確定適當的刑罰,而是崇尚他能真正知道社會的動亂是怎麼產生的。如果君主不去整治風俗,而聽任民眾放縱邪惡的行為,然後,才隨著處以刑罰,用法令來處置他,那樣,即使殺死了天下所有的犯人,也不能禁止人們邪惡的行為。夏禹在夏代成為帝王,夏桀在夏代就遭到了滅亡;商湯在殷代成為帝王,商紂在殷代就遭到了滅亡;這並不是法度不再存在了,而是夏桀及商紂,雖然有了法紀,沒有去實行、使得其風俗真正敗壞了。

【原】三代之法不亡,而世不治者,無三代(三代之君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之智也。六律具存,而莫能聽者,無師曠之耳也。故法雖在,必待聖而後治;律雖具,必待耳而後聽。故國之所以存者,非以有法也,以有賢人也;其所以亡者,非以無法也,以無賢人也。晉獻公欲伐虞(欲假虞之道以取郭,還,反取虞),宮之奇存焉,為之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而不敢加兵焉。賂(贈送財物)以寶玉駿馬,宮之奇諫而(虞公)不聽,言而不用,越疆而去,荀息(晉將)伐之,兵不血刃,(荀息)抱寶牽馬而去。

故守不待(無須、不必)渠塹(ㄑㄧㄢˋ)(濠溝、護城河)而固,攻不待衝降(ㄐㄧㄤˋ)(衝隆、雲梯、攻城戰具)而拔(攻取),得賢之與失賢也。故臧武仲(魯大夫,官司寇)以其智存魯(臧武仲因助季武子而得罪於孟孫氏,不容於魯,先逃往邾(ㄓㄨ,即鄒),後入齊,齊侯將賜以田,武仲預見莊公將被殺,故而不受,是其智),而天下莫能亡也;璩(ㄑㄩˊ)伯玉(衛相)以其仁(德化)寧衛,而天下莫能危也。《易》(豐卦上六爻辭)曰:「豐(大)其屋,蔀(ㄆㄡˇ,用草或草織的小蓆所蓋的屋頂)其家,窺其戶,闃(ㄑㄩˋ,寂靜)其無人。」無人者,非無眾庶(一般平民)也,言無聖人以統理之也。

民無廉恥,不可治也。非修禮義,廉恥不立。民不知禮義,法弗能正也;非崇善廢醜(止惡),(則)不向(嚮往)禮義。無法不可以為治也,不知禮義不可以行法。法能殺不孝者,而不能使人為孔、曾(ㄗㄥ)之行;法能刑竊盜者,而不能使人為伯夷之廉。孔子弟子七十,養徒三千人,皆入孝出悌、言為文章(禮樂法度)、行為儀表,教之所成也。

墨子服役者(效勞者、弟子)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還踵(旋踵、轉足回頭逃跑),化之所致也。夫刻(ㄎㄜˋ,刀雕)肌膚、鑱(ㄔㄢˊ,刺)皮革(此即紋身之事)、被(ㄆㄧ)創(ㄔㄨㄤ)流血,至難(ㄋㄢˊ)也,然越人為之,以求榮也。聖王在上,明好惡以示之,經(劃分)誹譽以導之,親賢而進之,賤不肖而退之,而有高世(超乎世俗)尊顯之名,民孰不從?

【譯】夏商周三代的法令沒有消亡,而社會卻不能治理好,這是因為沒有具備三代君主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那樣智慧的國君。六律完備,而沒有誰能聽得出來,這是因為沒有具備師曠耳力那樣的音樂人才。因此三代之法即使存在,一定要有聖人才能治理好其國家;六律雖然具備,一定要有識音的人才能聽得出來。所以國家能夠存在,並不在於有法令,而在於有賢明的君主等人;國家滅亡的原因,並不在於沒有法令,而在於沒有賢明的君主等人。晉獻公打算借道而於還返時攻打虞國,可是因為宮之奇在虞國,晉獻公為此而睡不安神,吃飯也不覺得飯菜香美,而不敢對虞國用兵。晉獻公把寶玉、駿馬送給虞公,宮之奇勸虞公不要借道給晉國,虞公不聽,他說的話不被採用,便越過疆土而離開了虞國。於是晉將荀息率兵攻打虞國,兵器上連血都沒有沾上,荀息便抱著寶玉、牽著駿馬回晉國去了。

所以守衛國土並不一定靠壕溝、護城河等才能守得牢固,攻打敵城並不一定要有衝隆、雲梯等戰具才能把敵城攻下來,關鍵是有賢人還是沒有賢人。所以臧武仲能用他的智慧保存魯國,而使得天下沒有誰能把魯國滅亡;璩伯玉能用他的仁愛使衛國安寧,而使得天下沒有誰能危害衛國。《周易》中就說:「屋子高大,用草席蓋屋頂,從門縫往裡面看,裡面卻靜靜地沒有人。」這裡說的沒有人,並不是沒有一般的平民,而是說沒有聖人來加以統治。

若人民沒有廉恥之心,是不能治理得好的。而不加強禮義之教化,人們的廉恥觀念也是不可能樹立的。人民若不知道禮義,法令就不可能使他們走上正道;若不去推崇美好的品行而制止邪惡的行為,人們不會去傾向禮義。若沒有法令,不能把國家治理好;若人民不懂得禮義,國家就不可能去實行法令。法令能將不孝之人處以死刑,卻不能使人有孔子、曾子那樣的孝行;法令能將盜竊的人處以刑罰,卻不能使人像伯夷那樣清廉。孔子有重要的弟子七十人,培養的學生達三千人,他們都是出入能做到孝敬父母、順從兄長、說出的話能成為禮樂制度、行為能成為人們效法的標準,這些都是來自教育的結果。

墨子重要的學生有一百八十人,都可讓他們奔赴火中、腳踩利刃、勇往直前、臨死也不會轉身逃跑,這是教化所造成的。刻畫肌膚、刺爛皮肉、受傷流血,這是一般人極難做到的事,但是越地的人卻這樣做,因為他們要通過這樣,來求得榮耀。聖明的君王處於高位,辨明好壞給人們看,通過對人民的毀謗、稱譽來加以引導,親近賢人而讓他們出來做官做事,輕視不賢明的人而將他們黜退,這樣,就會有高出世人所期待的尊貴、顯赫的名聲,人民誰會不順從他呢?

【原】古者,法設而不犯,刑錯(措、置)而不用,非可刑而不刑也。百工(眾官)維(語助詞)時(善、美)、庶績(各種事功)咸熙(興盛)、禮義修而任賢德也。故舉天下之高(才德高出時人者)以為三公,一國之高以為九卿,一縣之高以為二十七大夫,一鄉之高以為八十一元士(官名,天子有八十一元士)。故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豪、十人者謂之傑。

明於天道、察於地理、通於人情、大足以容眾、德足以懷遠、信足以一(統一)異、知(智)足以知變者,人之英也。德足以教化、行足以隱義(暗合於義)、仁足以得眾、明足以照(照耀)下者,人之俊也。行足以為儀表、知(智)足以決(判斷、確定)嫌疑、廉足以分財、信可使守約、作事可法、出言可道者,人之豪也。守職而不廢、處義而不比(以暫時的共同利益相互勾結)、見難(ㄋㄢˋ)不茍免、見利不茍得者,人之傑也。

英俊豪傑,各以小大之才處其位、得其宜,由本流末(治政由本至末),以重制輕,上唱而民和,上動而下隨,四海之內,一心同歸,背貪(貪婪不義)鄙(鄙陋不仁)而向仁義,其於化民也,若風之搖草木,無之而不靡。

今使愚教知(智),使不肖臨(統治)賢,雖嚴刑罰,民弗從也;小不能制大、弱不能使強也。故聖主者舉賢以立功,不肖者舉其所與同。文王舉太公望、召公奭(ㄕˋ)而王;桓公任管仲、隰(ㄒㄧˊ)朋(齊人,助管仲輔桓公以成霸業)而霸,此舉賢以立功也。夫差用太宰嚭(ㄆㄧˇ)而滅,秦任李斯、趙高(秦時宦官,始皇死,他與丞相李斯矯詔賜長子扶蘇死,立胡亥為二世皇帝,不久殺李斯,自為丞相,又殺二世,立子嬰,子嬰立,殺趙高)而亡,此舉所與同。故觀其所舉,而治亂可見也;察其黨與(同黨之人),而賢、不肖可論也。

【譯】古時候,制訂了法令而沒有人犯法,設置了刑罰而沒有人用過,並不是可以用刑而不用刑。那是因為所有的官員都把事情做好了、各種事業興旺發達、禮義修治,而且是任用賢明有德之人的緣故。所以,推薦天下才德最高的人擔任三公,推薦一國之內才德最高的人當九卿,推薦一縣之內才德最高的人當二十七大夫,推薦一鄉之內才德最高的人作八十一元士。所以,智慧超過一萬人的稱為「英」、超過一千人的稱為「俊」、超過一百人的稱為「豪」、超過十人的稱為「傑」。

明白上天的運行規律、明察地理的形勢、通曉人們的情性、胸懷寬大而能容納眾人的意見、德行高超能夠安撫遠方之人、信用能夠把不同主張的人統一起來、智慧能夠知道萬物的變化,這樣的人就是人中之英。德行能起教化的作用、行為闇合於大義、仁愛能得到眾人的擁護、光明能照耀下層的人,這樣的人就是人中之俊。行為能成為大家的表率、智謀能夠決斷嫌疑之事、廉潔能把財物分給別人、信用可以堅守盟約、作的事情可以使人效法、說出來的話能合於道,這樣的人就是人中之豪。守其職份而不放棄、處理事情合於大義而不為私利去相互勾結、遇到危難而不去苟且避免、見到利益而不去隨便獲取,這樣的人就是人中之傑了。

讓英、俊、豪、傑,各按其才能的大小處於適當的位置,各人都能適度發揮自己的才能;治政皆由本源,流向末流,用穩重的,制約輕浮的;君王在上位提倡,人民便加以應和;上面的君王只要一動,下面的臣民就跟著行動。四海之內,眾人一心同歸於君王一人,大家背離貪婪、鄙陋之行為,而皆歸向仁義。這樣去教化民眾,就像風去吹動草木,草木沒有不被吹倒的。

現在,讓愚蠢的人來教誨聰明的人,讓不賢之人來統治賢明之人,雖然嚴格地施用刑罰,人民還是不會服從:原因就在於小的不能制服大的、弱的不能驅使強的。所以,聖明的君主總是選用賢明的人來建立功業,不賢的君主則是選用那些和自己喜好相同的人。周文王選用太公望、召公姬奭,而使他得以在天下稱王;齊桓公任用管仲、隰(ㄒㄧˊ)朋,而使他成為霸主;這些就是選用賢才而能成就功業的例子。吳王夫差用了太宰嚭,而使得國家被人消滅;秦朝任用李斯、趙高而滅亡;這些是選用和自己相同喜好的人的失敗例子。所以觀察一位君主所選用的人,那麼國家是治理得好,還是紛亂不堪,就可以看得出來;觀察一個人的同黨,那麼這個人是賢明,還是不賢明,也就可以論定了。

【原】夫聖人之屈者,以求伸也;枉(冤屈)者,以求直也;故雖出邪僻之道、行幽昧(昏暗不明)之塗(途),將欲以興(興起、建立)大道、成大功。猶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也。伊尹憂天下之不治,調和五味、負鼎俎(ㄗㄨˇ,切菜用的砧(ㄓㄣ)板)而行,五就桀(投向夏桀),五就湯(投向商湯),將欲以濁為清、以危為寧也。

周公股肱(輔助)周室、輔翼成王,管叔、蔡叔奉(尊奉)公子祿父(商紂之子武庚祿父)而欲為亂,周公誅之,以定天下,緣不得已也。管子憂周室之卑(衰微)、諸侯之力征,夷狄伐中國、民不得寧處,故蒙恥辱而不死,將欲以憂(緩和)夷狄之患,平夷狄之亂也。孔子欲行王道,東西南北七十說(到七十個地方去遊說)而無所偶(遇合),故因衛夫人(衛靈公夫人南子,因與宋公子朝私通,名聲不好,後孔子未接受南子之引見)、彌子瑕(衛之嬖臣)而欲通其道。此皆欲平險除穢、由冥冥至炤炤(昭昭、明亮),動於權(權變、靈活)而統於善者也。

夫觀逐者(追逐者)於其反(返回途中)也,而觀行者(走路者)於其終也。故舜放弟(舜放逐其異母弟象,此說法與史記不同),周公殺兄,猶之為仁也;文公(晉文公)樹(種)米(稻),曾子架羊(把羊聯繫在一起,使之不能相觸,亦不能逃跑),猶之為知(智)也。

當今之世,醜必託善以自為解,邪必蒙正以自為辟(ㄆㄧˋ,譬、打比方)。游(遊說時)不論國,仕不擇官,行不辟(ㄅㄧˋ)污(避免奸邪之事),曰:「伊尹之道也。」分別(分離)爭財,親戚兄弟(含父母)構怨,骨肉相賊(害、殺害),曰:「周公之義也。」行無廉恥,辱而不死,曰:「管子之趨也。」行貨賂(賄賂),趣(趨、奔赴)勢門,立私廢公,比周(結夥營私)而取容,曰:「孔子之術也。」此使君子、小人紛然淆亂,莫知其是非者也。

故百川竝(並)流(眾水朝向一個方向流動),不注海者不為谷(兩山之間的水道);趨行踳(ㄔㄨㄣˇ)馳(背道而馳),不歸善者不為君子。故善言歸乎可行,善行歸乎仁義。田子方、段干木(皆魏文侯臣)輕爵祿而重其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ㄌㄟˋ,牽累、阻礙)形。李克(戰國魏人,守中山,後相魏文侯)竭股肱之力,領理(治理)百官、輯穆(和睦)萬民,使其君生無廢事、死無遺憂,此異行而歸於善者。

張儀、蘇秦家無常居,身無定君(固定於一個君主),約(相約以行)從(ㄗㄨㄥˋ,縱)橫(合縱、連橫;蘇秦遊說六國諸侯去合縱,使之能聯合抗秦;張儀遊說六國諸侯去連橫,能以事秦)之事,為傾覆之謀,濁亂天下、撓(ㄋㄠˊ)滑(ㄍㄨˇ)(擾亂)諸侯,使百姓不遑啟居(安居休息),或從(ㄗㄨㄥˋ,縱)或橫,或合眾弱,或輔富強,此異行而歸於醜(惡)者也。故君子之過也,猶日月之蝕,何害於明!小人之可(以為正當者)也,猶狗之晝吠、鴟(ㄔ,貓頭鷹)之夜見(在黑夜中能見物),何益於善!

【譯】聖人一時委屈自己,是為了求得將來的伸展;他的一時枉曲,是為了求得將來的端直。所以,他雖然從邪僻不直的道路上出發,而走在昏闇不明的道路上,是要由此去建立大道和成就偉大的事業,這就好像從森林中出來找不到筆直的道路可以走、要拯救落水的人不得不去打溼腳一樣。伊尹為天下不能太平而憂慮,於是調和五味,背著鼎鍋、砧(ㄓㄣ)板而到處奔走,五次奔向夏桀,五次奔向商湯,想要努力把天下的濁亂變得清明、使國家能由危險變得安寧。

周公輔助周王朝,輔佐周成王,但是管叔、蔡叔卻尊奉紂王的公子武庚祿父而想作亂,周公於是殺了他們來安定天下,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管子為周王室的衰微、諸侯用武力互相征伐、夷狄攻打中原地區、人民不能過安寧日子而憂愁,所以,他蒙受恥辱卻不去死去,因為他要緩和夷狄所帶來的禍患,並平定夷狄所造成的混亂。孔子要推行王道,到東西南北七十個地方去遊說諸侯而沒有遇合,所以想借助衛夫人、彌子瑕,而使他的王道在衛國可行得通。這些人的行為都是要鏟平險途、清除污穢,把國家的政治由昏暗引向光明,行動方法靈活,而皆統歸於善。

觀看追逐的人要看他返回時的情況,觀察走路的人,要再看他到達終點時怎麼樣。所以虞舜流放他的弟弟,周公殺死他的哥哥,仍然是仁愛的人;晉文公把稻米種進土地中,曾子把羊群用木枷(ㄐㄧㄚ)枷在一起,仍然是有智慧的人。

在當今之世,作惡之人必定寄託在行善上以求自我解脫,行邪之人必定用行為端正來自作比方。遊說時不管其國家作得對不對,為宦時則不選擇其官職,行動時又不避污穢,還說:「這是伊尹的做法。」瓜分家產爭奪財物,親戚、兄弟之間結成仇怨,骨肉之間又相互殺害,還說:「這是周公奉行的大義。」行為不講廉恥,受辱而又不去死去,還說:「這是管子所做的事。」大行賄賂,投向權勢之門,謀求私利,廢棄公道,又結黨營私而曲從討好,以取悅於人,還說:「這是孔子的做法。」這樣,便使得君子和小人亂紛紛地混雜在一起,沒有人知道誰是誰非。

所以,眾水朝一個方向去流動,不流入海中的水不能成就其造就了山谷;凡奔走時背道而馳,不去歸隨向善的人不是君子。所以,凡好的言語是可以見諸行動的,凡美好的品行是歸屬於仁義的。田子方、段干木輕視官爵、俸祿而看重他們自己的身體,不因為欲望而傷害其生命,不因為利益而使其形體受到牽累。魏相李克竭盡其輔佐的力量,治理百官,使萬民和睦,讓他的國君魏文侯活著的時候沒有被廢棄的事業,死時沒有留下憂慮,這些便是其行為不同而同歸於善的情況。

張儀、蘇秦兩人之家無固定的住所,自己又沒有固定的國君,整天在做合縱、連橫的事,他們所想的,是使他國傾覆的計謀,把天下弄得一片混亂,又擾亂各諸侯國,使老百姓無法安居,有時候須合縱,有時候又須連橫,有時候把許多弱小的國家聯合在一起,有時候又輔助富強的國家,這些便是其行為不同而皆同歸於惡。所以,君子有過錯,就像日、月的運行有日蝕、月蝕一樣,對日、月的本質明亮有什麼妨害呢!凡小人認為是正當的事,就好比是狗在大白天裡吠叫、貓頭鷹在黑夜中能看得見東西,那樣對於行善又有什麼益處呢!

【原】夫知(智)者不妄為,勇者不妄發。擇善而為之,計議而行之,故事成而功足賴也,身死而名足稱(ㄔㄥ)也。雖有知(智)能,必以仁義為之本,然後可立也。知能踳(ㄔㄨㄣˇ)馳(相背而馳),百事並行,聖人一(皆、全)以仁義為之準繩,中(ㄓㄨㄥˋ)之者謂之君子,弗中者謂之小人。君子雖死亡,其名不滅;小人雖得勢,其罪不除。

使人左據天下之圖(掌握天下土地之圖、掌握天下權力)而右刎其喉,愚者不為也,身貴於天下也。死君親(人君和父母)之難(ㄋㄢˋ),視死若歸,義重於身(即殺身以成仁、捨生以取義)也。天下,大利也,比之身則小;身,所重也,比之義則輕。義,所全也。《詩》(大雅旱麓)曰:「愷悌(和樂簡易、平易近人)君子,求福不回(不邪、不姦邪)。」言以信義為準繩也。

【譯】有智慧的人不去胡亂行動,有勇氣的人不去隨便顯出勇氣,他們選擇好的事情才去做,計議好了才去行動,所以,事情就能完成而其功業就可以依靠,死後其名聲還能為人所稱道。即使有智慧、才能,也一定要以仁義為根本,然後才能有所建樹。大家的智慧、才能,有多種用法,甚至其用法可以相背而馳,大家同時做了許多事情,聖人全都用仁義作標準來加以衡量,凡行為符合仁義標準的人就稱做君子,不符合仁義標準的人就稱做小人。君子即使死亡了,他的名聲不會淹沒消滅;小人即使得到了權位,他的罪惡也不會消除。

假使讓一個人左手掌握天下權力且握著他所統治的天下的地圖,而右手卻用刀割斷自己的頸子,愚蠢的人也不願意這樣去做,因為人的身體遠比天下貴重。凡為君王、父母的禍難而死,把死去看做回去老家,這是認為義比人的身體還要重要的緣故。

擁有天下,是有很大的利益,但和人的身體之直接利益相比,就很小;身體,是人們所直接重視的,但和義相比,就顯得很輕。義,是人們所應該去保全的。《詩經》大雅旱麓中說:「和樂簡易而又平易近人的君子,求福不走邪道。」說的就是用忠信仁義作為為人處世的標準。

【原】能成霸王之業者,必得勝者也。能得勝者,必強者也。能強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者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自得其道,與道為一,能得人心而又柔弱)者也。故心者,身之本也;身者,國之本也。未有得己(得己之心)而失人者也,未有失己(失己之心)而得人者也。故為治之本,務在寧民;寧民之本,在於足用;足用之本,在於勿奪時(不奪農事等生產活動的時令節氣);勿奪時之本,在於省事;省事之本,在於節欲(止貪);節欲之本,在於反性(返歸那個受於天而為人所固有的本性)。未有能搖(擺動)其本而靜(停止不動)其末、濁其源而清其流者也。

故知性之情(性為道之分化,和愉寧靜,受之於天的真實情況)者,不務性之所無以為;知命(命運、時運)之情者,不憂命之所無奈何。故不高宮室者,非愛木也;不大鐘鼎者,非愛金(銅)也。直行性命之情,而制度可以為萬民儀(準則、法度)。今目悅五色,口嚼滋味,耳淫(浪蕩於)五聲,七竅交爭以害其性,日引邪欲而澆(減薄、減少)其天和(天然和氣),身弗能治,奈天下何!故自養得其節(得其適度),則養民得其心矣!

【譯】凡能夠成就霸主、帝王事業的,一定是得到勝利的人。能得到勝利的,一定是強大的人。能夠強大的,一定是善於用人的人。能夠善於用人的,一定是得到人心擁護的人。能夠得到人心擁護的,一定是自得其道的人。所以心是身體的根本,身體則是國家的根本。沒有得己之心而失掉賢能的人,也沒有失己之心而能得到賢能的人。所以,治理國家的根本,在於致力於人民生活的安定;使人民生活安定的根本,在於滿足人民的生活需要;滿足人們生活需要的根本,在於不耽誤農時等各種生產活動;不耽誤農時等各種生產活動的根本,在於減少事務;減少事務的根本,在於止息貪婪之心;止息貪婪之心的根本,在於返歸本性。世界上沒有搖動樹木的主幹而能使樹梢靜止不動的事,沒有把水源攪得渾濁而能使水流清淨的事。

因此,知道人性的真實情況的人,不致力於人性所無法做到的事;知道命運的真實情況的人,不為命運所無可奈何的事而憂愁。所以,不把宮殿蓋得很高,並不是要愛惜木材;不把鐘、鼎鑄得很大,並不是要愛惜銅。直接按照人的性、命的真實情況去做事,法令禮俗就可以成為萬民的準則。現在,人的眼睛欣賞五顏六色,口中嚼著滋味香美的佳餚,耳朵沈浸在動人音樂之中,七竅交相爭寵而損害其天性,每天都引來邪惡的欲望而使其天然和氣減少,自身都不能治理好,又怎麼能把天下治理好呢?

所以,能自我養性恰到好處,那麼保養萬民就能得到民心的擁護了。

【原】所謂有天下者,非謂其履勢位(權勢地位)、受傳籍(自古相傳的圖籍)、稱尊號(帝后尊號)也;言運(運用)天下之力,而得天下之心。紂之地,(先坐北朝南,而後定左右前後之方位)左東海,右流沙(沙漠),前交趾(五嶺以南一切地區),後幽都(北方遠地)。師起容關(不詳),至浦水(渭水),士億(十萬)有餘萬,然皆倒矢而射、傍戟而戰。武王左操黃鉞(天子所用鉞斧),右執白旄(ㄇㄠˊ,大旗幟)以麾之,則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紂有南面(居於帝位)之名,而無一人之譽,此失天下也。

故桀、紂不為王(不得天下之心而不是真正的王),湯、武不為放(放逐而殺之)。周處酆(ㄈㄥ,在陜西戶縣東)、鎬(ㄏㄠˋ,在陜西西安西南),地方不過百里,而誓(伐)紂牧之野(牧之野在河南淇縣西南)。入據殷國,朝成湯之廟、表(標幟、標記)商容之閭、封(聚土築墳)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乃折枹(ㄈㄨ,擊鼓杖)毀鼓、偃五兵(刃、劍、矛、戟、矢)、縱牛馬,搢(ㄐㄧㄣˋ)笏(ㄏㄨˋ)(插笏,君臣朝會時所持之手板為笏,臣見君時書其欲奏之事或對命之辭於笏,君亦有笏)而朝天下(接見臣子),百姓謌(歌)謳(ㄡ,歌唱)而樂(ㄌㄜˋ)之,諸侯執禽而朝之,得民心也。

闔閭(用楚亡臣伍子胥)伐楚,五戰入郢(ㄧㄥˇ),燒高府(楚國都之府庫)之粟(ㄙㄨˋ,小米)、破九龍之鐘(懸掛編鐘編磬之木架)、鞭荊平王(平王殺伍子胥之父奢及兄尚)之墓、舍昭王(楚平王之子)之宮。昭王奔隨,百姓父兄攜幼扶老而隨之,乃相率而為致勇之(於)寇(吳人),皆方命(百姓同仇,眾志赴敵)奮臂而為之鬬。當此之時,無將率(帥)以行列之,各致其死,卻(退卻)吳兵,復楚地。(楚)靈王作章華之臺(地在湖北潛江縣龍灣馬長邨),發乾谿之役(築乾谿台之勞役,乾谿台地在河南商水縣西北),外內搔(用指甲抓)動,百姓罷(ㄆㄧˊ)敝,棄疾乘民之怨而立公子比(棄疾、公子比皆楚靈王之兄弟,棄疾先立公子比,又以詐弒之,而自立為楚平王),百姓放臂而去之。

餓於乾谿,食莽(草)飲水,枕塊(枕著土塊)而死。楚國山川不變、土地不易、民性不殊,昭王則相率而殉之,靈王則倍畔(背叛)而去之,得民之與失民也。故天子得道,守在四夷(感化四夷,為天子之守衛)(四夷指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天子失道,守在諸侯。諸侯得道,守在四鄰;諸侯失道,守在四境。

故湯處亳(ㄅㄛˋ,地在河南商邱縣北)七十里,文王處酆百里,皆令行禁止於天下。周之衰也,戎伐凡伯(周公第二子及其後裔)於楚丘以歸。故得道則以百里之地令於諸侯,失道則以天下之大畏于冀州(指王畿)。故曰:「無恃其不吾奪也,恃吾不可奪(不可奪指得道,得民心)。行可奪之道,而非篡(ㄘㄨㄢˋ)弒之行,無益於持(保持、掌握)天下矣。」

【譯】一般所說的擁有天下,並不是說他擁有權勢地位、接受自古相傳的帝王圖籍、獲得帝后尊崇的稱號;而是說他能運用天下人民的力量,能得到天下民心的擁護。商紂王的國土,東到東海,西有沙漠,南方前有交趾,北方後有幽都。軍隊從容關(似為河北中部之容城)一直擺到渭水,士兵有十餘萬,但是,他們都把箭倒過來射,把戟放在一旁來作戰。周武王左手握著飾有黃金的斧鉞,右手把白旄旗一揮,商紂王的士兵就像瓦片碎裂那樣,趕快逃跑,於是周武王就好像使土崩塌那樣打垮了商紂王。商紂有帝王的名義,卻沒有一個人稱讚他,這就是他失去天下的原因。

所以夏桀、商紂不是真正的君王,商湯、周武王也不是放逐、殺死夏桀、商紂。周武王住在酆(ㄈㄥ)邑、鎬(ㄏㄠˋ)京的時候,土地方圓不過百里,而他卻能在牧野誓師,打敗商紂王。周武王進入殷商的國都以後,到廟裡朝拜成湯、在商容(商紂時大夫,以直諫被貶)居住的里巷大門上作標記以示表彰、聚土築好比干的墳墓、把遭到拘禁的箕子釋放出來。於是又折斷鼓槌、毀壞戰鼓、擱下兵器、縱放牛馬,把笏(ㄏㄨˋ)板插入腰間而接受天下臣子的朝拜,百姓歌唱而感到快樂,諸侯手持禽鳥也來朝拜他,這就是他得到民心擁護的結果。

約西元前五○六年吳王闔閭攻打楚國,經過五次的戰爭而攻入郢都,焚燒楚都高府中的糧食、砸(ㄗㄚˊ,撞破)破宮中的九龍編鐘編磬,掘開楚平王的墳墓鞭打他的屍體讓伍子胥報其殺父兄之仇、住在楚昭王的宮中。楚昭王則奔逃到隨地(今湖北隨州),百姓父老兄弟扶老攜幼跟隨著他,大家跟著一起勇敢地和吳國敵軍拼搏,都同心赴敵、振臂而起,而和敵軍戰鬥。在這個時候,沒有將軍來帶領他們去擺成軍隊的行列,各人都拼死奮戰,終於打退了吳兵,收復了楚國的土地。其前,楚靈王起造章華臺,又興起建造乾谿臺的勞役,朝廷內外為之騷動,百姓們羸(ㄌㄟˊ,瘦弱、疲倦)弱疲困,弃(棄)疾利用人們對楚靈王的怨恨而立公子比為國君,又以詐弒之,而自立為楚平王,百姓們於是放下手臂,都離開了楚平王。

楚平王在乾谿挨餓,吃草喝水,枕著土塊死了。但楚國的山河沒有變化、土地也沒有改動、民眾的性情也還是和從前一樣,楚昭王遇難而大家都為他去死,楚平王遇難則大家都背叛他、離開他,原因就是一個得到民心的擁護,一個失去了民心。所以,天子的執政符合道義,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四夷,就會成為他的守衛者;天子的執政不合道義,就只有諸侯成為他的守衛者。諸侯的執政符合道義,四鄰就會成為他的守衛者;諸侯的執政不合道義,守衛他的人就只在其國的四方邊境。

所以,商湯所在的亳地只有方圓七十里,周文王所在的酆邑只有方圓百里,卻都能使天下的人遵行法令而不觸犯禁令。周朝衰落的時候,戎人在楚丘截獲凡伯而把他帶回去。所以,執政合於道義,憑著方圓百里的地方也能使諸侯聽從命令;執政不合於道義,即使擁有天下之大,也會在京城裡畏懼不已。所以說:「不要依恃人家不會奪取我的天下,而要仗恃我的天下不能被奪取。依照可以被人奪取天下的方法執政,而指責人家篡位、殺君的行為,這對保持政權是沒有益處的。」

【原】凡人之所以生者,衣與食也。今囚之冥室之中,雖養之以芻豢(ㄏㄨㄢˋ)(牛羊、大豕之類的家畜),衣之以綺繡,不能樂(ㄌㄜˋ)也,以目之無見、耳之無聞。穿隙穴,見雨零(落下斷續不止之小雨),則快然(高興的樣子)而笑,況開戶發牖(ㄧㄡˇ,窗),從冥冥見炤(ㄓㄠ)炤(明見之貌)乎!從冥冥見炤炤,猶尚肆然(縱情的樣子)而喜,又況出室坐堂、見日月光乎!見日月光,曠然(開朗之狀)而樂,又況(表示進一步的意思、何況)登泰山,履石封(泰山上古代帝王封禪所立之石),以望八荒(八方荒遠之地),視天都(天空)若蓋,江、河若帶,萬物在其間者乎?其為樂(ㄌㄜˋ)豈不大哉!

且聾者,耳形具而無能聞也;盲者,目形存而無能見也。夫言者,所以通己於人也;聞者,所以通人於己也,瘖(ㄧㄣ,不能言)者不言,聾者不聞,既瘖且聾,人道(人倫、人類社會的道德規範)不通(這是漢代時之見解,現在凡瘖者、聾者均能接受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及社會教育)。故有瘖、聾之病者,雖破家求醫,不顧其費。豈獨形骸有瘖、聾哉?心志(心意、意志)亦有之。

夫指之拘(彎曲)也,莫不事申(伸)也,心之塞也,莫知務(致力、從事)通也,不明於類(不懂得輕重次序)也。夫觀六藝(詩、書、易、禮、樂、春秋)之廣崇,窮道德之淵深,達乎無上,至乎無下,運乎無極,翔乎無形,廣於四海,崇於太山(泰山),富於江、河,曠然而通,昭然而明,天地之間,無所繫戾(ㄌㄧˋ)(無所乖隔、無所不合),其所以監觀,豈不大哉!

【譯】人之所以能夠生存一來,靠的是解決生理需求的穿衣吃飯。現在把一個人拘禁在一間闇室(暗室)中,即使讓他有各種鮮肉吃,讓他穿著華美絲織品的衣裳,他也不可能快樂,因為他的眼睛看不到什麼、耳朵聽不見什麼。他鑿穿一個洞,看到外面雨兒慢慢地下,就會高興得笑起來,更何況打開門、推開窗戶,從黑暗中見到光明呢!從黑暗中見到光明,尚且還會縱情地喜悅,又何況讓他從闇室(暗室)中走出來坐到正屋中、看見太陽、月亮的光亮呢!看見日、月的光亮,便會心情開朗、快樂,又何況讓他登上泰山、走到歷代帝王封立的石碑附近,而眺望八方荒遠的地方,看那天空就像一個傘蓋、長江、黃河就像兩根衣帶、萬物都生長並發展在其間呢?那樣得到的快樂,難道不是很大嗎!

況且耳聾的人,長著耳朵而不能聽見聲音,眼睛瞎了的人,長著眼睛而不能看見東西。說話,是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別人;聽話,則是把別人的想法傳達給自己。啞巴不會說話,聾子不能聽見別人說的話,既是啞巴又是聾子,通常,就不能知道做人的規矩。所以,患有聾、啞疾病的人,即使求醫治病要毀掉家,也顧不得花費很多,不過非全啞、全聾的狀況,今日已有一些比較好的矯治手段。哪裡只是人的形體有啞病、聾病呢?人的心志也有啞病、聾病。

人的指頭彎曲後,沒有誰不想把它伸直的,但是心靈被堵塞後,卻沒有誰努力去把它開通,這是不知道事情緩急輕重次序的表現。觀察詩、書、易、禮、樂、春秋六藝的廣博高深,窮盡道德的無比深邃,一個人就能上達宇宙最高的地方,下達地下最深的地方,運行到沒有極限的地方,翱翔在無形之中,所到之處比四海(四方之海、天下,或指(東海徐揚、西海西域、南海交廣、北海青蒼),或指(北方幽陵、南方交趾、西方流沙、東方蟠木),或指(西之流沙、南之衡山、東之東海、北之恒山))還要寬廣,比太山(泰山)還要崇高,比長江、黃河的水還要多,空曠無限而暢通無阻,一切明明白白而十分清楚,天地之間,沒有什麼東西和他乖隔不通的,這樣他所看到的世界,難道不是很大嗎!

【原】人之所知者淺(少),而物變無窮,曩(ㄋㄤˇ,從前)不知而今知之,非知益多也,問學之所加也。夫物常見則識之,嘗為則能之,故困其患則造其備,犯其難(ㄋㄢˋ)則得其便。夫以一世之壽,而觀千歲之知,今古之論,雖未嘗更也,其道理素具,可不謂有術乎!

人欲知高下而不能,教之用管準(測量用之水準器,今日的測量儀器已更精準)則說(悅);欲知輕重而無以,予之以權衡(測量重量之器具)則喜;欲知遠近而不能,教之以金目(類似眼鏡或望遠鏡之物)則快,又況應(反應、應對)無方(沒有法度、規律)而不窮,犯大難而不懾(ㄓㄜˊ,受到威脅而害怕),見煩繆(ㄇㄧㄡˋ)(煩雜紛糾)而不惑,晏然(安逸的樣子)自得,其為樂(ㄌㄜˋ)也,豈直(僅)一說(悅)之快哉!夫道,有形者皆生焉,其為親亦戚(親近)矣!享穀(食用穀物者)食氣者(想像中習道食氣之仙人)皆受焉,其為君(君主)亦惠矣!諸有智者皆學焉,其為師亦博矣。射者數發不中(ㄓㄨㄥˋ),人教之以儀(射法)則喜矣!又況生儀者乎!

人莫不知學之有益於己也,然而不能者,嬉戲害之也。人皆多以無用害有用,故智不博而日不足(時間不夠用來學習)。以鑿觀池(觀賞用的水池)之力耕(用鑿觀池之力來耕作),則田野必辟(ㄆㄧˋ,闢)矣!以積土山之高(之力來)修隄防(用以導引水流),則水用必足矣!以食狗馬鴻鴈(ㄧㄢˋ,雁)之費養士,則名譽必榮矣!以弋(一ˋ,捕捉)獵博弈之日,誦《詩》、讀《書》,則聞識必博矣!故不學之與學也,猶瘖、聾之比於人也。

【譯】人所知道的很少,可是事物的變化卻沒有窮盡;過去不知道的,今天知道了,並不是智慧增多了,而常是向人請教而增加了知識。一件事物,經常看見就可以認識它了;一件事情,曾經做過就會做了,所以一個人困於患難之中,就會造作防備之物,當遭遇困難時,就能想出可以解決的方法。靠著一生的年歲,而能領會千年留下來的知識、古今的說法,雖然未曾親身經歷,但那些道理平素就已經具備了,這種人,能不認為他有學問嗎!

一個人想知道地勢的高低而沒有辦法做到,教他使用水準器,他就會很喜悅;一個人想知道物體的輕重而無法做到,給他秤和秤錘,他就會很高興;一個人不知道距離的遠近,告訴他用類似眼鏡或望遠鏡的金目來測算遠近,他就會很快樂,又何況應對那些不按規律出現的事物而不會困窘,遇到災難的威脅而不害怕,看見煩雜紛亂的情況而沒有疑慮,很安逸地可以自覺得意,那種歡樂,哪裡僅僅是聽到一種說法後那樣愉快呢!道,凡是有形體的東西都會產生它,它和有形之物的關係也夠親近的了;食用穀物的一般人、及想像中食用空氣的仙人,都接受了道,它(道)作為君主也是夠恩惠的了;眾多有智慧的人都學道,它(道)作為老師,知識也夠廣博的了。射箭的人射了幾次都射不中,有人教他射箭的方法,他就會很高興,又何況是教給他產生射箭方法的道呢!

人沒有誰不懂得,求學對自己是有益處的,但是卻不能好好求學,這是好(ㄏㄠˋ)玩樂,害了他。人們大都以無用之事來妨害有用之事,所以智慧不多而時間又不夠用。把挖掘觀賞用水池的力氣用來翻耕土地,田野一定會開闢出來。用堆高土山的力量去修築隄防以導引流水,用水一定會很充足。把飼養狗、馬、鴻、鴈所花的費用,拿來奉養士人,他的名譽一定很光榮。把射鳥、捕捉野獸和擲采賭博、下圍棋的時間,用來誦讀《詩經》、《尚書》,他的見聞、知識一定很廣博。所以不學習和學習,就像一個是有啞、聾毛病的人,一個是已去掉啞、聾毛病的人。

【原】凡學者能明於天人之分(意如天人之際,指天道和人道之關係),通於治亂之本,澄心清意以存之,見其終始,可謂知略(治國之謀略)矣!

天之所為,(生)禽獸草木;人之所為,(定)禮節制度,構(營造)而為宮室、制(製作)而為舟輿是也。治之所以為本者,仁義也;所以為末者,法度也。凡人之所以事生者,本也;其所以事死者,末也。(但是)本末,一體也;其兩愛之,性(事生及事死,其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也。先本後末,謂之君子;以末害本,謂之小人。君子與小人之性,非異也,所在先後而已矣!

草木之性,洪(可以洪大)者為本,而殺者(草木衰敗、凋謝之枝葉)為末。禽獸之性,大者為首,而小者為尾。末大於本則折(會折斷),尾大於要(腰)則不掉(不能轉動)矣!故食其口而百節肥,灌其本而枝葉美。天地之生物也有本末,其養物也有先後。人之於治也,豈得無終始哉?故仁義者,治之本也。今不知事修其本,而務治其末,是釋(消除)其根而灌(澆水、注水)其枝也。

且法之生也,以輔仁義。今重法而棄仁義,是貴其冠履而忘其頭足也。故仁義者,為厚基者也,不益其厚而張(擴大)其廣者毀;不廣(廣大並厚植)其基而增其高者覆。趙政(秦始皇)不增其德而累(堆聚)其高,故滅;智伯(春秋戰國之際,晉國四卿之一,因輕侮趙無恤而結怨,西元前四五八年即晉出公十七年,與趙韓魏三卿四分范氏、中行氏地為邑;晉出公二十年,又向韓魏趙三卿索地,趙氏拒絕,智伯於是率韓魏軍圍趙晉陽,地在今山西太原西北;晉出公二十二年,決水灌晉陽城,趙臣張孟談說服了韓魏反戈,與趙聯合,反而泱水灌智軍,智伯戰敗被殺,其地為三卿瓜分)不行仁義而務廣地,故亡。《國語》(魯語)曰:「不大其棟(棟樑),不能任重。重莫若國,棟莫若德。」國主之有民也,猶城之有基、木之有根。根深則木固,基美則城堅,民安則上寧。

【譯】凡是求學的人,能夠明白天道、人道之間的關係,通曉國家政治經濟清明、安定、或動蕩不安的原因,而能澄心靜意去把寫記住,能見其發展的脈絡,這可以說是懂得治國之謀略了。

大自然所做的事情,是產生並生長禽獸草木;人類所做的事情,是規定好人間的禮節制度,建造宮室、製造車輛和舟船也是人類所做的事情。作為治理國家的根本,是仁義;作為末節的,是法度。凡是人們所做的養生之事,都是要先掌握其根本;而所做的對於死亡的探求,則是末節。根本和末節,其實還是一個整體;而人們對於兩者都喜愛去探索,這是人的基本特性。要先作好根本之事,而後才去顧及末節,這樣的人就稱為君子;但是若用末節來損害根本,這樣的人就叫做小人。君子和小人的本性並不是不相同,不過是其處理本末的先後次序不同罷了。

花草和樹木的特性,是以粗大的根部作為其根本,而易於衰敗、凋謝的花朵枝葉則是其末節。禽獸的特性,長得大的部份是牠們的頭,長得小的部份是其尾巴。樹木的枝葉末端若比根部還要壯碩粗大,就會折斷;禽獸的尾巴若比腰還要粗壯,就不能搖動其尾巴了。所以,口中進食就能使身體百節長得碩壯粗大,把水澆灌在草木的根部就能使其枝葉長得茂盛。天地產生並生長萬物均有本有末,它們長養萬物亦有先有後。人們治理其國家,難道就沒有治理先後的終結和起始嗎?所以,仁義是治理國家的根本。現在,不知道去做修治根本的事情,而反而盡力去修治末節,這是丟下了根部而去澆灌其枝葉。

況且,法度的產生,是用來幫助推行仁義的。現在,重視法度而拋棄仁義,這就是看重帽子、鞋子,而忘記了他自己的頭和腳。所以,仁義就好像是一個厚實的基礎,不去加深它的厚度而只去擴張它的廣度,這個基礎就會容易被毀掉;不去加大它的廣度及厚度而只去增加它的高度,這個基礎就會容易傾覆。秦始皇趙政不去增多他的德行,而只把自己的政治地位堆積得很高,所以秦王朝後來很快就被消滅了;晉國的智伯不奉行仁義,而竭力去擴大其土地,所以也滅亡了。《國語》魯語上說:「不用壯碩粗大的木材做房屋的棟樑,那麼棟樑就承受不了重的東西。在社會上,重的東西中沒有比國家更重的了,棟樑之大也沒有比德行更大的了。」國君擁有了人民,就好像城牆有了基礎、樹木有了根本。根部長得又深又廣,樹木就可以結實;基礎打得好,城牆就可以堅固;人民生活安定,居於上位的人就可以安寧。

【原】五帝(指少昊、顓頊、帝嚳、唐堯、虞舜,亦可指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三王(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之道,天下之綱紀、治之儀表(法則、標準)也。今商鞅之啟塞(開啟之以利,閑塞之以禁)、申子之三符(申不害為韓昭侯之相,使韓國國治兵強,其治韓有三符驗之術)、韓非之〈孤憤〉(此為其代表作)、張儀、蘇秦之從(縱)橫,皆掇(ㄉㄨㄛˊ)取(拾取)之權(權謀機變之手段、方法)、一切(權宜)之術也,非治之大本、事之恆常、可博聞而世傳者也。

子囊(春秋楚莊王之子、共王之弟,嘗為令尹)北(逃跑)而全楚,北不可以為庸(常);弦高(春秋鄭之商人,遇秦師於滑,乃矯鄭伯之命以十二牛犒秦師,且使人告鄭為備,秦遂不敢襲鄭;鄭穆公以存國之賞賞弦高,弦高辭,以其屬徙東夷,終身不返)誕而存鄭,誕不可以為常。

今夫雅、頌之聲,皆發於詞、本於情,故君臣以睦、父子以親。故〈韶〉、〈夏〉之樂(兩樂曲傳為舜禹所作)也,聲浸乎金石、潤乎草木。今取怨思之聲,施之於絃管,聞其音者,不淫則悲,淫則亂男女之辯(辨),悲則感怨思之氣。豈所謂樂(ㄩㄝˋ)哉!趙王遷(秦始皇時,先後徙繆毒等四千餘家於房陵,含趙王遷、呂不韋家)流於房陵(今湖北房縣),思故鄉,作〈山木〉之嘔(ㄡ,歌曲),聞者莫不殞(ㄩㄣˇ)涕(落淚)。

荊軻西刺秦王,高漸離、宋意為擊筑(ㄓㄨˊ),而謌(ㄍㄜ,歌)於易水之上,聞者瞋(ㄔㄣ)目裂眦(ㄗˋ),髮植(豎立)穿冠。因以此聲為樂(ㄩㄝˋ)而入宗廟,豈古之所謂樂哉!故弁(ㄅㄧㄢˋ)冕(男子穿禮服時所戴之冠為弁,吉禮之服用冕,通常禮服用弁)、輅(ㄌㄨˋ)輿(大車、天子所乘之車),可服(駕)而不可好(ㄏㄠˋ)也;大羹之和(祭祀用的肉汁,不和鹽梅),可食而不可嗜也;朱弦漏越(音聲節奏緩),一唱而三歎,可聽而不可快也。故無聲者,正其可聽者也;其無味者,正其足味者也。(ㄠ)聲(浮靡而不正的淫聲)清於耳、兼味(多種味道濃烈的食物)快於口,非其貴也。

故,事不本於道德者,不可以為儀;言不合乎先王者,不可以為道;音不調乎「雅」、「頌」者,不可以為樂。故五子(商鞅、申子、韓非、蘇秦、張儀)之言,所以便說(權宜之說)掇(ㄉㄨㄛˊ)取也,非天下之通義(通則)也。

【譯】五帝三王的主張,是統治天下的綱領,治理國家的法則。這種商鞅的開啟之以利及閉塞之以禁的治術、申不害的三符驗的做法、韓非子的代表作〈孤憤〉所講的法治之術、張儀、蘇秦的合縱連橫之術,都是只拾取其權變之法、權宜之術,不是治國的根本要領,不是事物固定不變的準則,不是能使人博聞而使世人相傳的做法。

作為楚共王之弟的子囊敗逃而保全了楚國,但是敗逃不能作為常用的做法;弦高用欺騙手段保住了鄭國,但是欺騙也不能成為處事的常則。

現在雅、頌的樂聲,都是出自於詞、原本於情,所以君臣聽了上下和睦,父子聽了彼此親近。所以像舜〈韶〉、禹〈夏〉那樣的樂曲,它們的樂音能浸潤金石、浸潤草木。現在把表達怨恨、懷念感情的樂曲用管弦樂器演奏出來,聽到樂音的人,不是淫蕩就會悲哀,一淫蕩就會擾亂男女之別,一悲哀就會觸動人的怨恨、思念之氣,這哪裡是所說的快樂呢!趙王遷被秦始皇流放到房陵,他思念故鄉,創作出了〈山木〉的歌曲,聽見的人沒有不落淚的。

荊軻奉燕太子丹之遣到西邊去刺殺秦王,高漸離、宋意也替燕太子丹擊筑,而他們在易水(在河北西部)邊歌唱,聽見他們演唱的人,沒有誰不怒目圓睜,好像眼眶要睜裂開來一樣、頭髮豎立起來要穿過帽子似的。因此,就以這種樂聲作為祭祖的樂曲在宗廟內演奏,聽者所產生的感受哪裡是古人所說的快樂呢!所以弁冕、大車,可以戴一戴、坐一坐,卻不能過於喜好;肉汁不用五味調和,可以吃一吃,卻不能對它產生特殊的愛好;琴瑟朱弦音響從底孔緩緩傳出,一人唱歌,三人讚歎而加以應和,這樣的音樂可以聽,卻不能使人感到快樂。所以,沒有聲響的音樂,正是適宜聆聽的音樂;沒有味道的東西,正是味道充足的東西。浮靡不正的歌曲聽起來使人感到清新,多種味道的菜餚吃起來使人感到很痛快,但卻不是值得重視的東西。

所以做的事情若不是以道德做為根本,就不能做為法度;說的話若不符合先王的教導,就不能做為大道;聲音不能與「雅」、「頌」的樂調協調的,不能用來做樂曲。所以商鞅、申不害、韓非、張儀、蘇秦等五人所說的,都是根據情勢臨時變通所提出的一些主張,是可以拾取的權宜之術,而不是天下都能套用的通用法則。

【原】聖王之設政施教也,必察其終始,其縣(懸)法立儀(人的舉止容貌態度),必原其本末,不茍以一事備(預防)一物而已矣!見其造(開始)而思其功,觀其源而知其流,故博施而不竭,彌久而不垢(玷(ㄉㄧㄢˋ)污)。夫水出於山而入於海,稼生於田而藏於倉。聖人見其所生,則知其所歸矣!故舜深藏黃金於嶄巖丘山(險峻的大山),所以塞貪鄙之心也。

儀狄(人名)為酒(造酒),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而絕旨酒(味美之酒),所以遏流湎(沉溺於酒)之行也。師延(應為師涓)為平公(晉平公)鼓朝謌(商紂都城)北鄙(北部邊區)之音,師曠曰:「此亡國之樂也。」大息(出聲長嘆)而撫止(用手按而禁止之)之,所以防淫辟(ㄆㄧˋ)(放縱與邪惡)之風也。故民知書而德衰、知數(技術、方術)而厚衰、知券契而信衰、知機械(機心巧智)而空(誠實淳樸)衰也。巧詐藏於胸中,則純白不備,而神德不全矣!

琴(瑟)不鳴,而二十五絃各以其聲應;軸不運,而三十輻各以其力旋。絃有緩急小大然後成曲,車有勞逸動靜而後能致遠。使有聲者,乃無聲者也;能致千里者,乃不動者也。故上下異道(君主無為而圓,臣下有為而方)則治,同道則亂。位高而道大者從(行),事大而道小者凶(不吉利)。故小快害義,小慧害道,小辯害治,苛削傷德。大政不險,故民易道(導);至治(最完美的政治)寬裕,故下不賊(害);至忠復素(恢復樸素之本性),故民無匿(慝、邪惡)。

【譯】聖明的君王處理政事、施行教化,一定要考察政事教化的終始由來;他制定法律、確立規則,一定要弄清法律規則的本末,不隨隨便便用一件事情來預防另一種事物的出現。看到事情的起始而能想到它的可能結果與功效,觀察事物的源頭而能知道它的可能支流與發展,所以施捨廣泛而不會枯竭,時間長久而不會出現弊病。水從山中流出而注入於海,莊稼(稻麥等農作物)生長在田中而收藏在倉庫裡,聖人看到它們發生或生長的地方就知道它們會歸向何處。所以虞舜把黃金深藏在險峻的大山之中,是要用來堵塞世人的貪婪、鄙賤之心。

儀狄創造了酒的製作,夏禹喝後覺得味道很美,於是便疏遠儀狄,而去杜絕美酒,以便用來阻止人們日後沈溺於美酒的行為。師涓為晉平公彈奏商紂都城朝歌北部地區的靡靡之音,師曠就說:「這是使國家滅亡的音樂。」於是長歎而按住琴絃,要師涓停止彈奏,這是為了要防止放縱與邪惡的風氣。所以,民眾只會讀書那麼其德行就會衰減、只懂得技藝那麼其純厚本性就會衰減、只懂得訂立契據那麼其誠實本性就會衰減、只知道使用機心巧智那麼其淳樸本性就會衰減。智巧、詐術隱藏在胸中,那麼純潔、素白的心性就不具備了,而心神德性也就不完全了。

瑟(琴)沒有響聲,而二十五根絃各以自己的沒有聲音和它應和;車軸轉動,而車輪三十根輻條各自都使出自己的力量來旋轉。瑟絃有細有粗,有可彈得快的,有可彈得慢的,然後才能彈成曲子,車子的部件有的辛勞,有的安逸,有的動,有的靜,然後才能到達遠處。使瑟絃發出聲響的,是不發出聲響的瑟;能使車輻運轉千里的,是看來不動的車軸。所以君(無為)臣(有為)上下做法不同,國家就會治理得好;做法相同,國家就會混亂不堪。地位高而所奉行的道大的,就可以行得通,事情很大而道術淺薄的,就會不吉利。所以小的痛快會妨害大義,小的智慧會妨害大道,小的辯說會妨害對國家的治理,而苛刻則會傷害德行。好的政治沒有險惡,所以人民很容易加以引導;最好的政治能寬容,所以向下不會傷害到人民;最好的忠誠具有恢復人的素樸本性的特點,所以人民也不會去做邪惡的事情。

【原】商鞅為秦立相坐(連坐)之法,而百姓怨矣!吳起為楚張(施行)減爵之令(損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而功臣畔(叛)矣!商鞅之立法也、吳起之用兵也,天下之善者也。然商鞅之法亡秦,察於刀筆之跡(書寫的法律條文),而不知治亂之本也。吳起以兵弱楚,習於行陳(陣)之事,而不知廟戰(朝廷所擬定的作戰方案)之權也。晉獻公之伐驪,得其女,非不善也,然而史蘇(晉卜筮之官)歎之,見其四世之被禍(晉獻公立驪姬為夫人,廢太子申生,而立驪姬之子奚齊為太子,里克率國人攻殺之;荀息立奚齊弟卓子,里克弒其於朝;公子夷吾賂秦以地而入為晉惠公,後背秦而不予地,秦穆公率師攻晉,獲晉惠公歸,囚之於靈台;後放晉惠公還晉,而以其子圉(ㄩˇ)作人質;圉逃歸晉,晉惠公死,圉為晉懷公;秦穆公怒其逃歸,起兵殺晉懷公於高梁,而立重耳;此四世即奚齊兄弟及夷吾父子)也。

吳王夫差破齊艾陵(在山東萊蕪東北或奉安東南)、勝晉黃池(在河南封丘西南,夫差與晉平公、魯哀公等會盟於此),非不捷也,而子胥憂之,見其必禽(擒)於越也。小白(齊桓公)奔莒(在山東莒縣一帶),重耳奔曹(似在山東西部),非不困也,而鮑叔(輔小白)、咎犯(輔重耳)隨而輔之,知其可與至於霸也。勾踐棲於會(ㄎㄨㄞˋ)稽,修政不殆(怠、懶惰),謨(謀)慮不休,知禍之為福也。襄子再勝(趙襄子伐狄,勝二邑)而有憂色,畏福之為禍也。故齊桓公亡汶陽之田(魯莊公使曹子劫桓公,取汶陽之田,桓公不背信,諸侯朝之;汶陽在山東寧陽東北)而霸,智伯兼三晉(韓趙魏)之地而亡。聖人見福於重(ㄔㄨㄥˊ)閉之內(指無禍福之場),而慮患於九拂之外(九州之外)者也。

【譯】商鞅為秦國制定連坐法,而引起了百姓的怨恨;吳起為楚國制定縮減眾臣爵祿等的法令,而有功之臣等都背叛了他。但商鞅制定法令、吳起用兵打仗,都是天下優秀的人才。不過,商鞅制定的法令使秦國滅亡了,是因為他只清楚如何制定法令條文,而不懂得國家平治和混亂的根本原因;吳起用兵而使楚國變弱,是因為他只熟悉編排軍隊行列、指揮作戰,而不知道對朝廷制定的作戰方案加以靈活應用。晉獻公攻打驪戎,得到了驪戎君主的女兒,並不是一件不好的事,但是占筮官史蘇卻為這件事而歎息,他是看到了,晉國四位君主將因此而遭到禍患。

吳王夫差在艾陵打敗了齊軍、又在黃池之會盟壓制了晉軍,並不是沒有獲得勝利,可是伍子胥卻為這些而憂愁,他是看到了未來夫差一定會被越王勾踐捉住。齊桓公小白逃奔到莒國,晉文公重耳逃奔到曹國,他們不是沒有處於困難的遭遇,但是鮑叔、咎犯卻跟隨著他們、輔佐他們,這是鮑叔、咎犯二人知道和他們在一起,能夠成就其霸主之事業。勾踐居住在會稽山中,整頓其政治而不懈怠,為國謀劃考慮而不停止,他是懂得禍能夠轉成為福的君主。趙襄子獲得兩次勝利而卻面有憂愁之色,他是畏懼福會轉變為禍的君主。所以,齊桓公不失信而失去汶陽的田地反而成了霸主,智伯貪求無厭兼併三晉韓趙魏的土地反而被人滅亡。聖人能看到存在於重重封閉之內的福氣,能想到存在於九州之外的禍患。

【原】原蠶(夏秋第二次孵化的蠶)一歲再登,非不利也,然而王法禁之者,為其殘(傷害)桑也。離(稻穀墮土而生者,但少實,此為離;或說水稗(ㄅㄞˋ)為離)先稻熟,而農夫耨(ㄋㄡˋ,除草時予以除去)之,不以小利傷大穫也。家老異飯而食,殊器而享,子婦(媳婦)跣(ㄒㄧㄢˇ,赤腳)而上堂,跪而斟(ㄓㄣ)羹,非不費也,然而不可省者,為其害義也。待媒而結言(口頭結盟或訂約),娉(ㄆㄧㄣˋ,聘)納(訂婚、納采)而取(娶)婦,袀(ㄐㄩㄣ,上衣下裳同色之服)絻(ㄇㄧㄢˇ,冕、禮冠)而親迎,非不煩也,然而不可易者,所以防淫也。使民居處相司(偵察),有罪相覺(告發),於以舉姦,非不掇(ㄉㄨㄛˊ,輟止、止姦)也,然而不可行者,為其傷和睦之心、而構仇讎之怨也。

故,事有鑿一孔而開百隟(ㄒㄧˋ,隙)、樹一物而生萬葉者。所鑿不足以為便,而所開足以為敗;所樹不足以為利,而所生足以為濊(ㄏㄨㄟˋ,穢)(此見解似不完全正確)。愚者惑於小利,而忘其大害。昌羊(菖蒲)去蚤蝨,而人弗席者,為其來蛉(ㄌㄧㄥˊ)窮(蚰(ㄧㄡˊ)蜒(ㄧㄢˊ),蚰與蜈蚣同類,蜒為軟體動物)也;貍(ㄌㄧˊ)執鼠,而不可脫於庭者,為搏雞也。故,事有利於小而害於大、得於此而亡於彼者。故,行棊(下棋)者,或食兩(吃掉對方兩棋子)而路窮,或予踦(ㄑㄧˊ)(讓對方多走一棋)而取勝。

【譯】養第二次蠶可以一年收兩次蠶絲,並不是沒有利,但是帝王制定的法令卻禁止此事,這是因為那樣做會傷害桑樹。稗子比稻子先成熟,但是農民把它當成雜草除掉,這是不因為得小利而損害大的收成。家中老人要和其他人分開吃飯,要用不同的器皿盛食物,媳婦要赤腳進入正屋,跪著為老人舀(ㄧㄠˇ,取用)肉湯,這樣做不是不費事,但是卻不能省略,因為一省略就會損害大義(這是漢代時的倫理觀念)。依靠媒人和女方談妥,經過訂婚、納采的儀式而娶媳婦,穿上純色的衣裳、戴上禮帽,而親自去迎親,並不是不煩瑣,但是卻不能改變,這是要用這種禮儀防止人們的淫蕩。而讓民眾生活在一起時相互探察,有人犯罪就相互告發,用這種辦法來檢舉邪惡的人,並不是不能制止犯罪的行為,但是卻不能那樣做,因為那樣會傷害人們的和睦之心,給大家造成仇人一般的互相怨恨。

所以,事情中有的就像鑿一個孔卻開出了上百個洞、種一種植物卻長出了上萬片葉子。所鑿出的孔不能夠提供便利,而所打開的洞卻能把事情都弄壞了;所種的植物不能夠成為有利的東西,而所生長的葉子卻能夠把事情都弄糟了,所以種植工作仍然需要好好管理。愚蠢的人常受到小利益的迷惑,卻忘了它所帶來的大害處。菖蒲能驅除蚤蝨,但人卻不用它作席子,那是因為它也會引來蚰蜒;貍能捉拿老鼠,卻不能讓它逃到庭院中去,因為它在庭院中會去捕捉雞。所以,事情中有得利很小而害處很大、有在這裡有所得而在那裡有所失的各種情況。所以下棋時,有時吃掉對方兩個棋子,卻使自己沒有路可走了;有時讓給對方多走一個棋子,反而取得勝利。

【原】偷利(苟且得利)不可以為行(人的德行),而智術不可以為法(法度),故仁、知(智),人材之美者也。所謂仁者,愛人也;所謂知者,知人也。愛人則無虐刑矣,知人則無亂政矣!治由文理(以禮樂制度來治理),則無悖謬(荒謬、措施失當)之事矣;刑不侵濫(無節制地枉法行事),則無暴虐之行矣!上無煩亂之治,下無怨望(心懷不滿)之心,則百殘(百害)除而中和(施政寬猛得中)作矣!此三代之所以昌也。

故《書》(皋陶謨)曰:「能哲(知人則哲,能用人)且惠(安民),黎民(百姓)懷之。何憂讙(ㄏㄨㄢ)兜,何遷(舜遷有苗於三危)有苗(讙兜及有苗皆佞人)。」智伯有五過人之才(一為美髯長大、二為射御足力、三為才藝畢足,四為攻文辯慧,五為強毅果敢),而不免於身死人手者,不愛人也。齊王建(田齊之王建,為齊最後一位君主)有三過人之巧(力能引強、走先馳馬、超能越高),而身虜於秦者,不知賢(任用后勝之計,不用淳于越之言)也。故仁莫大於愛人,知莫大於知人。

二者不立,雖察慧捷巧(明察、聰慧、敏捷、靈巧)、劬(ㄑㄩˊ)祿疾力(勤勞又速力而作),不免於亂也。

【譯】苟且取利不能成為人的德行,而智巧之術不能作為國家的法度,所以只有仁愛、智慧,才是人的才能中美好的東西。所說的仁,是愛人民;所說的智慧,是能了解人,知人善任。愛人民就沒有酷虐的刑罰,了解誰是賢人就沒有混亂的政治了。

通過禮樂制度來治理國家,就不會有措施失當的事情出現了;施用刑法時不會無節制地枉法行事,就沒有暴虐的行為出現了。上面的官員沒有紛繁雜亂的政治,下面的百姓沒有心懷不滿的人,那麼百害都會消除而施政就會寬猛適中了。這就是夏商周三代之所以昌盛的原因。

所以《尚書》皋陶謨中說:「治理國家能夠做到明智而且仁愛、寬厚,人民就會懷念他。哪裡還需要為佞人讙兜而憂愁、還要把三苗遷往他地三危呢!」智伯有五種超過一般人的才能,卻未能避免自身死於他人手中,就是因為他不愛人民。齊王田建有三種超過一般人的技巧,而自己卻做了秦人的俘虜,這是因為他不知道去聽賢人淳于越的話。所以仁愛沒有比愛人民更重要的了,智慧也沒有比了解有關的人更重要的了。仁愛及智慧這兩點如果不能具備,即使能明察、聰慧、敏捷、靈巧、勤勞、努力,也免不了要使國家遭受禍亂了。

(本文「淮南子及其今義之二十」,係綜合熊禮匯的「新譯淮南子」及陳廣忠的「淮南子」等之見解整理而得,林國雄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