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詩意的浩然之氣 – 楊錦富

讀古人傳記,可貴的不在字裡行間的豐功偉績,值得冥會的,每每是隱涵其中的美德懿行。

前賢今人在採擷今古哲士的慧澤裡,慣用的一句話即是:「發潛德之幽光。」此外,也有「發思古幽情」之類的話。潛德幽光也好,思古幽情也罷,都有源自心底與哲人雅士遠遠遙契的慧識,如說那是遙契,不如說因為感於哲人的懿德風範,時常冥會在胸,遇到恰好時機,迸發而為軒然力量,且又因心領神會,而將他人距離拉到我的方寸之間。

好比近日讀丘逢甲的詩,感受就相當懇切,契會的嚮往也格外殷切,原因無他,在十足冥受其人的風範懿德而已。

話說回來,丘逢甲,字仙根,晚號倉海,而謂之倉海,實有取於慨然報秦的留侯張良,也就是在遭逢亂事之後,報國復讎的豪俠烈士之流。那所謂的豪俠烈士,都因黍離變異蒿目時艱,而奮勉昂揚其人的鬱勃之氣;這氣可以怒髮衝冠,可以淚灑夕陽,也可以激越跌宕,澎湃洶湧,如滾滾江水,一瀉千里。

比如庚子事變中,倉海君便寫了一二首感時的詩篇:

「世無倉海君,誰發誅秦意?一擊天下驚,奮起龍虎氣。」

舍我其誰的懷抱在這詩中表露無遺。尤其奮發如龍虎的氣息,撐出驚駭世俗的舉動,少年壯志的雄心宏略因此逼將脫越,在舉世滔滔眾皆昏聵之際,風雷生氣,嘯傲宵漢,這便是志士仁人勇者不懼極佳的寫照,也是作者高亢意趣之所在。次如:

「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啼鵑喚起東都夢,沈鬱風雲已五年。」

對當朝者的不滿,對己志的不得伸展,在在作了相當的反映,而對貪生怕死如唐景崧之流也是棒喝再三。是以聞杜鵑之聲,喚起興亡之夢,滄桑歷史的觀感,就隨著時間的流逝,印下深深的烙痕。再以短短五年,風雲際會,世事如轉燭,自己又無法可想,除了抑鬱沉悶之外,恐怕別無他途可走,這種嗟嘆怨煩豈是匹夫俗人能了知?談到這裡,孤愁的意韻或已沁入心脾,無奈的感覺也更沉重。

至於春天來時,人的思慮變得特別敏銳,尤以詩人的情懷較他人為過之,所以春愁之作其感其受最是令人低迴不已,詩云:

「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四百兆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灣。」

看山是借題,黯黯春愁才是主旨。而愁緒之來,非為無端,乃是臺灣的棄守,所謂國土淪亡,根著何處?無國無土,何處立足?所以僅僅愁思之想,也無法道盡胸中苦悶,是而淚潸心驚的怵惕之情一觸即發,雖割臺之事已成定局,然家園的追念又豈能忘懷?這時惟一可想的,只是如何捲土重來,如何喚起國魂意識?所以一首〈送頌臣之台灣〉的詩,一首〈感贈義軍〉的詩,都引人泫然感佩。

前首為:

「親友如相問,吾廬榜念台。全輸非定局,已溺有燃灰。棄地原非策,呼天儻見哀。十年如未死,捲土定重來。」

後首為:

「誰能赤手斬長鯨,不愧英雄傳裏名。撐起東南半天壁,人間還有鄭延平。」

捲土重來是期許,明知道時局已不復可為,然而些許的期許總能增強卑弱的力量,如同劫後餘生的人,對家園的重整總是存著一線生機。有這樣的想法,便有燃灰的希望,念台的寄掛也不至虛緲迷茫,而鄭成功之類的英雄人物,仍然所在多有,有赤手斬鯨的氣概,自有撐起半壁山河的勇氣,以此而行,丹心赤膽的脈博怎會不澎湃洶湧。

戎馬書生豪氣在,雖云風雲起,干戈動,書生報國的心志則不落人後,憑此壯志高古、挺立天地之間,存的是正氣,行的是正路,坦蕩磊落,嶔崎健碩邁步向前,焉怕他甚麼魑魅,畏他甚麼魍魎?有此卓犖才情,秉彝執常,條貫今古,浩然之狀,便足盈繞胸懷?且看那首:

「鳳凰台上望鄉關,地老天荒故將閒。自寫鄂王祠在壁,從頭整頓萬河山。」

鄉關遙望。幾多淒楚。而浮雲蔽日,忠良徙離,亂世的人或已習慣故常,充滿家園情結的人豈能置之度外?這就是為何作者獨取鄂王祠的原因。試想關河在望,而江山拱手他人,身為英雄傑烈怎能不怒髮衝冠!如果說是靖康恥猶未雪,不如說割台淚空遺撼!所以倉海君的從頭整頓舊山河的凌雲壯志就更非他人能望項背。

文天祥〈正氣歌〉有句:「是氣所磅礴,凜冽萬古存。」以今思往,想見倉海君故國河山之感,就更欣見文文山話中的幽思遠想!所謂「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俯仰今古賢人,猶見其人潛德的幽光似在眼前,而浩然之氣之所以始終屹立不墜,有如崇山峻嶺巍巍聳立,就在此中氣韻的流轉。「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倉海君之作,令人感慨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