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境的感受上,陶淵明和王維都是後世評論家所談及的詩人詩作,以之前曾談及陶淵明,因此,暫且不說陶氏,只說王維。王維的田園山水作品也同陶氏一般,有種脫去人間煩囂的自然舒意,但陶王二者在同樣的理趣上,卻多少有些不同:陶是純然的樸質,是在忙碌之後找到自適;王則不太一樣,他追求的是心靈的提昇,在同是現狀的環境裡,王維追尋的是理想空靜,他不必一定生活在田園裡,卻有著如田園似的靜謐,這很像禪門說的空靜寂滅的悟境,有這樣的悟境,看到的田園秋色或山水清景,恐怕就不是常人眼見的景觀,他是給予了心靈的寄寓。試看幾首常見的五言絕句:
之一: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之二:飒飒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之三: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前一首是「鹿祡」,次首事「欒家瀨」,末首是「辛夷塢」,三詩共同的特色,都是描寫深山中的水泉澗鳴,沒有世俗的紛擾,完全是自然的生態,那花的起落,水的漲止,都是順意發展,表現了造化的閒雅曠遠,尤其淡意的滋味,使人幾乎懷疑是不是還在人間世上!這種想像的方式,可以說是心靈的獨白,然而僅是獨白恐怕還不夠,還得有番凝然的心境,才能在欣賞景物之餘,又能瞥見造化的奧秘,這樣的瞥見,說是詩人特有的心靈也不為差。進一層說,詩人眼前的景已不再是實況的景,而是超然於景外的心靈越動,它不受景物的限制,卻能涵融景物,成為精神的提昇和自由的舒放,這就是詩人心境高明的地方。
諸如上述的絕句,清朝王士禎就常引相同句式作例,如同為王詩的「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以及李白的「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常建的「松際露微月,清光微為君。」;孟浩然的「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劉慎窅的「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等等,都是顯明易懂,都是身邊可以感受到的文字,但經過作者隨筆拈來,就自有不同的樣子,很像是一股靈慧的氣息瞬間從胸臆裡滋生出來,那是奇特的。
所以從神想的觀點,想像詩人的心靈,體會詩人作詩時的心情,感受其寫詩後的境界,對於詩人虛靈明覺的心態就有個了解。同時由於詩作本身透露著超然的氣氛,那般空靈的美感便自然而然流露,不須造作,也不必用現實眼光去瞥視。在讀者而言,是隨作者句法的順適和詩文的自然流轉,昇華到另外的境界,如果說那是沒有俗慮的牽掛,是萬化俱寂的天地,是身心兩忘的世界,那所謂的空靈之境,不就是此番言語的寫照。就佛門說,所謂的世尊拈花,迦葉微笑,便是這樣的說法,那迦葉為甚麼笑呢!眾弟子又為甚麼沒有感覺,只因迦葉已能領悟世尊言外的意思,不須立意,而意具足。所以一說及「空靈」,寂然的靜狀已完全籠罩,這樣的美才是真美,就不是平常俗語所能形容。
空靈之境,雖是性靈的昇華,其實是一悟境。再重複之前所說,即「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之例。其一寫「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其二寫「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其三寫「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三句話,又稱「三般見解」。「三般見解」是表徵「悟」的三個階段,也是揭示「悟入」過程的三個境界。依佛典的解釋,所謂「悟」,指的佛祖釋迦牟泥在尼蓮河畔菩提樹下所體驗到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所謂「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所講就是:對人對事,不以自我為出發點,完全、徹底、客觀及宏觀地去認知,產生正確的理解,從而處理問题得出圆滿结果所顯現出的智慧!這智慧便是「正等正覺」的意思,換另一言語講,這瞬間體驗的正等正覺之神秘精神活動,所賦予的種種名稱,便是所謂的「悟」。以詩為證,如《古今禪藻集》卷二,記載唐時著名禪僧〈溪行紀事〉的詩作:
近夜山更碧,入林溪轉清。不知伏牛路。潭洞何縱橫。
曲岸煙已合。平湖月未生。孤舟屢失道,但聽秋泉聲。
從詩的情境看,暮煙已合,新月未吐,山谷幽深寂寥,溪流清澈,秋泉聲響,映照周遭的寧靜。小船緩緩搖蕩,隨風而動,順勢流走。船中主角無視船行,自在逍遙,隨緣任運,胸襟舒朗而開闊;四顧野望,心趣淡然平和,與那秋日暮景恰成一線,雖寂寥卻不寂寥,雖寧靜卻不寧靜,是在寂寥中顯其熱切,寧靜中發其逸樂,雖云溪行,實已勾勒一幅幽遠清暢的舒悅圖象,人之於此,所謂的我,將不再混於世俗,而是脫離煩塵陶然自在,這即是由世俗之我而化入於秋韻泉聲的我,其為返於見山是山的本然境地,在生命里程中,可以是聞道、知道,亦可說是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