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要有情致 – 揚錦富

(一)李商隱有首「安定城樓」的詩,別有意韻。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遊。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意未休。」

    紀曉嵐批說:「欲回天地入扁州,言欲投老江湖,自為世界,如收縮天地,歸於一舟然,即仙人斂日月於壺中,佛家縮山穿於粟穎之意。」詩的意思,總是存在年少者激越的豪情壯志,想要投身江湖,露現一個自我欣悅的世界,所以把天地拉到小小扁舟之內,說明作者就是有著不同他人的志節。

    而「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遊。」縱以西漢賈誼的才幹,仍受朝廷大臣的排斥,映襯自己空有才華,卻無可如何,這種虛且空的落淚,多少有著嗟嘆,試想青年朋友誰人不想嘯傲江湖!又誰人不想年青得志,老年逍遙!但天下事總是與己願違,偏偏有此番懷抱,竟是無由表現。因此,後句用王粲遠遊作喻,同樣申述己志的不順。至於鵷雛未休,也在陳述自己如莊子筆下的貓頭鷹鳥,即使腐鼠也可入謂,說明自己有朝一日仍能伸展抱負。

    總之,儘管是詩人,雖然有時鬱悶,仍有年少輕狂的壯偉之志,也想斡旋天地,竦動風雲,但能不能成,就得看造化了。

(二)王維有首雜詩,一般人都耳熟能詳。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問道從故鄉來的朋友,故鄉緣何底事,心中滿是渴望,所問則是寒梅開花了沒有?這樣的問話看來平常,卻又為甚麼讓人遐思無限。清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寫了一段評注:

「 陶淵明詩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日,我居南窗下,今生幾叢菊?』王介甫詩云:『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與右丞此章同一杼軸,皆情到之辭,不假修飾而自工者也。然淵明、介甫二作下綴語稍多,趣意便覺不遠。右丞只為短句,一吟一詠,更有悠揚不盡之致,欲於此贅一語不得。」

    陶淵明、王安石、王維的詩,採的同樣的結構,為甚麼趙殿成特別稱許王詩。

    理由簡要,壹以王維這首雜詩,吟詠間別有悠揚的情致,沒有多餘的廢語,思鄉的感受卻顯得深沉濃郁。

與王詩相比,陶(淵明)、王(安石)的詩都略有黏膩的味道,雖寫來也是韻致充實,悠揚之致則略感不足,這也是為甚麼王維的雜詩能久遠傳世的原因。

(三)「王冕畫荷」的故事,在許多教材裏都曾披露,也給許多青少年起了莫大鼓舞的作用。

    《儒林外史》第一回合的故事,特別提出王冕,說他事母至孝,寧願放牛而不願違抝母親,成長之後,因為「夏雨」的啟示,觸動畫荷的念頭,因此著意描繪沒骨花卉,成為後來一傳兩,兩傳十的畫荷高手。之外,王冕還有幾許小事可略追記。

1.幼貧好學,母親勸他依恃寺僧,在僧寺裏,他夜坐佛膝上,映照長明燈讀書,當時儒者韓性一則訝異,一則奇之,於是收錄他為弟子,後成通儒。

2.屢次應試都不第,遂罷去科考,買舟下東吳,渡大江,入楚淮,歷覽名山大川,有時遇到奇才俠客,談論古代豪傑之事,便呼酒共飲,慷慨悲歌,人稱狂奴,性情之豪宕不群,由此知之。

3.與妻子隱居九里山,種豆三畝,粟倍之(六畝),芋頭一區,薤菜各百本,養魚千餘頭,植梅約千株,結廬三間,自號梅花屋主。

由上三事,略知王冕於元時,並不得意,雖後來明太祖喜與交往,然時不我予,王冕已垂垂老矣,殊令人抱憾!

(四)王冕自號梅花屋主,詠梅的詩數見不鮮。比如〈墨梅〉之作:

「我家洗硯池頭梅,個個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疏淡之梅,在墨筆淡意綴畫下,顯得雅素棉麗。沒有刻意的妝點,墨痕之間,自然透露清爽氣韻,尤其一個「清」字,把乾坤的污濁沖洗得乾乾淨淨。次而以梅喻人,云人的高潔,不為俗囿,又是另番特有的風采。由此也見出王冕個人言行的高闊軒昂,落落獨步。

    此外,自云梅花屋主,對屋舍的詠歎,王冕亦有詩文綴敘其中。如詠梅花屋之作:

「荒苔叢蓧路縈迴,繞澗新栽百樹梅。花落不隨流水去,鶴歸常帶白雲來。買山自得居山趣,處也渾無濟世材。昨夜月明天似洗,嘯歌行上讀書台。」

    流水載不動落花,鶴隨白雲翩翩而來,隱士之貌畢現而出,加之無濟世之意,唯一能解的,就是深得居山情趣,在煙靄漫溢的山野裏,尋得真情的自我,那才是欣慰的悅樂。

    因為認清了自我,所以月明清亮的夜晚,才能緩步微吟,嘯歌獨詠,這樣的趣意豈能與外人道,也見得詩人的雅興別致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