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是一份雅興,也是一份逸致。
喜歡登山的人,一方面藉以健練體魄,一方面可以拓展聞見,那是非常好的情趣。尤其山行之途,林澗幽泉,鳥鳴蟲唧,嫣華綠草,淡雲清風,縱覽遐觀,真是愜意。人間的庸碌閒俗,在登臨之中,可以滌盡,可以去除,那份欣喜,豈是三言兩語能形容。
詩文中,關於山行的描寫很多,有純寫景的,純抒情的,也有情境交融的,總之,將山中林林總總的景物涵蘊胸懷,當中印象自是非常深刻。比如清人施閏章的〈山行〉之作,記山中暮歸的句子,就是極佳的好例:
「野寺分晴樹,山亭過晚霞。春深客無到,一路落松花、」
「林端鴉陣橫,煙外樵歌起。疲驢緩緩行,斜陽在溪水。」
前者為山行,後者記暮歸。
由野寺、山亭的澹然矗立,劃下晴樹、晚霞早晚的句點,時間的更移給人鮮明的印象。由於無客造訪,春深之處,花亦憔悴若損,所以一路上落英遍地,寂然的寧謐一躍湧現,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超遠高絕,更令人寄意無限。
偶爾昏黃日落之際,見群鴉橫林,樵歌時起,陶然忘懷,機趣便油然而生;而驢子的疲困,緩緩的前行,似乎點出了將晚的消息;加之溪水映照斜陽,波光粼粼,瀲灩多采,顯出畫圖的美感,一幅山景山形整個呈露,確是相當舒適。
猶記李叔同的〈送別〉之詞,其中的句子: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坲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只就山外之陽,別離情緒即蘊蓄其中,是而觀山望山,自能興發遐思。
至於登山之行也是很好的考驗。如清人王文治〈山行〉之作:
「四月深山綠作屏,山人無日不山行。登山力健猶持杖,愛聽鏗然戛石聲。」
長住山中的人,底子裡就是好山愛水,所以無日不山行。就因為這樣,體力當然健碩,然而偶遇抖石峭岩,或者崚削縫路,難免負荷不來,因此以杖相隨,逐次而上,且行且拄,聽聞戛石戈戈聲響,才是一番振奮。
有時登山,雖然清風時來,順迴山路旋繞轉行,卻自有另外的感受。所以同樣是施閏章的作品,就格外有山林郊野的美趣。如〈子午山雜詠〉的三首五絕:
「明月上岡頭,綠墜一湖影。來往不逢人,露下衣裳冷。」
「曠野臨高崖,溪藤繞其下。落影射松根,水光紅灑灑。」
「疏籬曬春網,流水影修竹。欲問子午山,溪頭深幾曲。」
前首寫桐岡,次首寫松崖,第三首則談溪尾。
由月的映照崗頭,墜影湖中,光圈淡射,顯得別致優雅,幽居的人漫步林間小徑,相逢無人,瀟瀟灑灑,多麼脫越,所以即使露冷柔裳,衣衾微涼,也是畫意十足。
次而臨眺高崖,松根落影,水光暈紅,格外有天然的韻致。景是景,人是人;人賞景,景襲人,相映輝澤,渾然諧合,真是充滿意趣。
且而瞧見網落疏籬,水影翠竹,野居村舍,等等景象躍然在目,最後由「深幾曲」點出溪澗的迂曲迴繞,更增添山林的闃靜幽然。「人閒桂花落,夜靜深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恰是最好的寫照。
類似此類作品,詩人筆下描寫甚多,如康熙進士趙執信的〈山行雜詩〉,透過律絕手法,韻意更是耐人尋味。如:
「嶺路盤盤行欲迷,晚來霜霰忽淒淒。林間風過猶兼菜,澗底寒輕已作泥。」
「馬足蹙時疑地盡,溪雲多處覺天低。倦游莫訝驚心數,歲暮空山鳥亂啼。」
又如:
「晚雲忽散見峰巔,遠寺鳴鐘思悄然。積雪更宜新月照,輕煙不障暗流懸」。
「 行同宿鳥趨林急,穩羨山僧擁絮眠。正好溪風送前路,一燈明滅戍樓邊。」
又如:
「絕巘平臨遠目開,天風吹我出氛埃。路於殘雪消中見,人自群山闕處來。」
「樹外連峰橫作障,馬前雲氣散成堆。平生蠟屐幽尋興,落日登高首重迴。」
又如:
「十日山中汙漫行,層雲作意變陰晴。連天細雪因風急,近郭空煙接月生。」
「鞭影遠牽殘照色,馬啼寒踏斷冰生。定知此後相思處,贏得清樽夜夜傾。」
四詩的好處,在寫盡登山行路的諸般狀況。字與字、句與句之間,少有難懂的字眼,文字刻畫也能展現巔間林木的種種氣象:霜霰的淒迷、溪雲的卑緩、寺鐘的悄然、燈火的明滅,乃至蠟屐尋幽,寒踏斷冰,都是登嶺的情景,行路的詩人直就眼見耳聞,細細追記,伴和突來的靈感,形諸筆墨間的一言一語,都足沁人心脾。
常人登山,或者僅是習慣於健步腳行,或者純粹為了鍛練體能,或者讓一野的新綠盎於胸臆,又或者隨興走走,捎個痛快,……等等情形,不一而足。然對有心的雅士來說,山裡的草木景物,都可能成為筆下寫作的材料,所謂「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怎樣的欣賞角度,就有怎樣的創造作品,對於騷人墨客,登山攬勝,尋幽探源,從中汲取創作的資源,當是最好不過。
山水有靈,在詩文中,得一知己,是最佳的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