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術卷九
【原】人主之術,處無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靜而不動,一度(統一法度)而不搖;因循而任下,責成而不勞。是故心知規而師傅諭道,口能言而行人稱辭,足能行而相(ㄒㄧㄤˋ)者(贊禮之人、司儀)先導,耳能聽而執正進謀。
是故慮無失策,舉無過事(誤事、做錯事);言為文章,行為儀表;進退應時,動靜循理;不為(ㄨㄟˊ)醜美好憎,不為賞罰怒喜;名各自名,類各自類,事猶自然,莫出於己。故古之王者,冕(ㄇㄧㄢˇ)而前旒(ㄌㄧㄡˊ)(皇冠上前後垂掛的玉串),所以蔽明(遮蔽視線)也;黈(ㄊㄡˇ)纊(ㄎㄨㄤˋ)(以黃綿為丸,懸於兩側,垂兩耳旁,以示不聽無益之言)塞耳,所以掩聰;天子外屏,所以自障(遮蔽自身)。故所理者遠則所在(所察)者邇,所治者大則所守者小。夫目妄視則淫,耳妄聽則惑,口妄言則亂。夫三關者,不可不慎守也。若欲規之,乃是離之;若欲飾之,乃是賊之。
天氣為魂(ㄆㄛˋ),地氣為魄,反之玄房(人的生命之根、胎息所由、玄牝),各處其宅。守而勿失,上通太一(道、元氣)。太一之精,通合於天。天道玄默,無容無則(無一定的容貌,無一定的法則);大不可極,深不可測;尚(主、掌)與人化,知不能得。
【譯】國君治理國家的辦法,應該是依純任自然而無為的原則,以處理事情,按純任自然而不言的原則實行教令;清靜而不隨意行動,統一法度且保持一定的原則而不動搖;沿襲成規而任用屬下,督責屬下把事情做好而自己並不勞動。因此國君心裡知道如何謀劃事情,卻讓太師、太傅告訴他謀劃事情的正確方法;口能說話,卻讓執掌朝覲聘問之事的行人去陳辭;兩腳能走路,卻讓贊禮的人在前引導;兩耳能聽,卻讓主持政務的臣子進獻謀略。
所以他考慮事情沒有失誤過,做事也沒有出錯的情況;一說話就可成為禮樂法度,一行動就可成為天下人效法的標準;一進一退都與時令相應,一動一靜都遵循一定的道理;不判別美麗和醜陋,也沒有喜好與憎惡。不做賞賜之事,也不處罰什麼人,不發怒也不流露喜悅之情;萬物各自有其名份,萬類各自有其類別,事事都出於自然,沒有一樣是出於自己私人的想法。
所以,古代的君王,在皇冠前垂下玉串,是為了遮蔽視線,拿黃綿丸垂兩耳旁是為了掩蔽聽覺,天子在門外樹立垣牆,是用來遮蔽自己的。所以他治理的範圍很遠,而所察之處卻很近,處理的事情很大而持守的地方卻很小。眼睛亂看就會貪色而淫亂,耳朵亂聽就會容易被迷惑,口中隨便說話就會出亂子。眼睛、耳朵、及嘴巴這三道關口,不能不謹慎地守住。如果要使合理的嗜欲,和眼睛、耳朵、及嘴巴這三道門的對外接觸相合,便是要讓它們不得不離開;如果要使它們用得又精巧又美好,實際上便是在毀壞它們。
上天的陽氣,成為一個人的心魂,大地的陰氣成為一個人的身魄,讓一個人的心身魂魄,返歸人的生命賦形之處,各自居於它們的正確處所。守住它們而不讓其散失,就可以上通太一元氣之道。太一元氣中的精氣,是與上天相合的。而天道沉默無言,沒有一定的容貌、變化也沒有一定的準則;天道大得沒有邊際可尋,深得沒有盡頭可量;天道主掌讓人們一起使事物變化的事情,那是僅靠一個人自己的智慮,所不能得到的、實現的。
【原】昔者神農之治天下也,神不馳於胸中(即神安靜,不躁動),智不出於四域(信身在中,四域指心內),懷其仁誠之心;甘雨時降(ㄐㄧㄤˋ),五穀蕃植(茂長);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月省時考(每月按時考察),歲終獻功(獻考績之功);以時嘗穀,祀於明堂。明堂之制,有蓋而無四方(無四方之門,神農的明堂簡陋),風雨不能襲,寒暑不能傷。遷延(倘(ㄔㄤˊ)佯、徜佯、徘徊(ㄏㄨㄞˊ)、逍遙)而入之,養民以公。其民樸重端愨(ㄑㄩㄝˋ,誠實),不忿爭而財足,不勞形而成功。因天地之資,而與之和同,是故威厲而不試,刑錯(擱置)而不用,法省(ㄕㄥˇ)而不煩,故其化如神。其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傳說中北方山名),東至暘谷(傳說中日出之處),西至三危(傳說中西極之山),莫不聽從。當此之時,法寬刑緩,囹圄空虛,而天下一俗(統一習俗),莫懷姦心。
末世之政則不然。上好取而無量,下貪狼(如狼之貪狠)而無讓;民貧苦而忿爭,事力勞而無功,智詐萌興,盜賊滋彰,上下相怨,號令不行。執政有司,不務反道,矯拂(ㄈㄨˊ)(造作、拂戾、違背)其本,而事修其末,削薄其德,曾累(層層積累)其刑,而欲以為治,無以異於執彈而來鳥、捭(ㄅㄞˇ)梲(ㄓㄨㄛˊ)(揮擊木棒)而狎(ㄒㄧㄚˊ,又親近又戲弄)犬也,亂乃逾甚。夫水濁而魚噞(ㄧㄢˇ,魚出於水面呼吸),政苛則民亂。故夫養虎、豹、犀、象者,為之圈檻(ㄐㄧㄢˋ),供其嗜欲,適其飢飽,違其怒恚(ㄏㄨㄟˋ,恨),然而不能終其天年者,形有所劫(為外力所控制)也。是以上多故(巧)則下多詐,上多事則下多態,上煩擾則下不定,上多求則下交爭。不直(使正直)之於本,而事之於末,譬猶揚堁(ㄎㄜˋ,塵土)而弭塵,抱薪以救火也。
【譯】從前神農治理天下的時候,他的精神不在胸中奔馳,精神安靜而不躁動,他的智慧不越出內心,信身在中,時時抱持仁愛、誠實的心意;甘雨及時降落,五穀生長茂盛;春天農作物及各種植物生出芽苗,夏天成長,秋天就收穫,於是冬天可以儲藏。對官吏每月按時考察,年底就能獻上各種考績紀錄之功;按時讓先祖品嚐新收成的糧食,在明堂裡舉行祭祀。神農時明堂的規模簡陋,有圓蓋而沒有四方之門,但風雨不能侵襲,寒暑不能損害。神農自由自在地進入裡面,決策施政,用公正之心養育他的人民。民眾樸實、厚重、正直、誠懇,不必憤怒地爭鬥而財物可以充足,不用勞累身體而能把事情辦得成功。
神農憑藉天地的資助,而和廣大人民和睦同心,所以「威猛」不曾使用過,刑法也被擱置而不需去執行,法律簡約而不煩瑣,所以他對人民的教化就像神明的教化一樣。他治理的地域,南到越南交阯,北到傳說中的北方幽都山,東到傳說中的日出之處暘谷,西到傳說中的三青鳥居住之崑崙三危山,沒有誰不聽從他的教化的。在這個時候,神農的法令寬大、刑罰鬆緩,監牢裡虛空無人,而天下的習俗皆相同,沒有誰抱有狡詐奸邪的心思。
在將要衰敗的末世時代,政治就不是這樣了。君主喜歡取用民物而沒有限制,下面的官員貪狠如狼而從來不會相讓,老百姓民眾貧窮痛苦而憤怒地爭鬥,做事費力勤勞卻沒有能看到其功效。於是智巧與偽詐便開始產生了,盜賊只有越來越多而且更加囂張猖狂,上面的人與下面的人相互怨恨,發號施令不能執行。主持政務的要員和官吏,不致力於返回到無為之道,反而雕琢其情性、違反無為之道及處理事務的根本,而去整治其事務的枝末,刻薄並減少對人民的恩德,層層加重其刑法。這樣做,卻想把國家治理好,這和手拿著彈弓而召喚鳥兒要飛來、揮擊棍棒而戲弄親近的狗要其跑過來,是沒有區別的。這樣做,只會使得國家更加混亂。水體渾濁了,魚兒就要伸出頭來到水面上呼吸;政治苛刻,民眾也就會出現動亂。
所以飼養虎、豹、犀、象這些動物的人,為這些野獸做好了柵欄,滿足它們的嗜好、欲望,按照它們飢飽的情形來餵食,避免它們發怒怨恨。這樣做,卻不能使它們活到自然應有的年壽,原因就是它們的形體,受到了人的外力控制。因為在上位的人多用巧智,在下面的人就多用狡詐,這就呼應了戰國策所說的「科條既備,民多偽態」;上面的人插手管太多的事,下面的人就會多做些假的樣子;上面的政策冗雜繁亂,下面的人就不知該怎麼去做;上面的人多斂求財物,下面的人就會更加相互爭奪。不去扶正扶直其處世做事的根本,卻去整治那些事務的枝末,這就好比用手揚起塵土來,卻想用其去止住灰塵,好比抱著薪柴來,卻想要用其來救火。
【原】故聖人事省而易治,求寡而易澹(ㄕㄢˋ,贍、給),不施而仁,不言而信,不求而得,不為而成。塊然保真,抱德推誠,天下從之,如響之應聲、景(ㄧㄥˇ,影)之像形,其所修者本也。刑罰不足以移風,殺戮不足以禁姦,唯神化為貴,至精為神。
夫疾呼不過聞百步,志之所在,逾於千里。冬日之陽,夏日之陰,萬物歸之,而莫使之然。故至精之像,弗招而自來,不麾(揮)而自往,窈窈冥冥(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深遠暗昧),不知為之者誰,而功自成。智者弗能誦(述說),辯者弗能形(形容)。
【譯】所以聖人辦的事少,而容易處理得很好;徵求的財物少,而容易被供給;行動上不施予人恩惠,卻顯得很仁愛;不用說話,卻令人覺得一切都很真實;不用刻意徵求,卻能自然得到;不用刻意行動,卻會自然成功。他安然自在地保守住純真的本性,懷抱德性,而以誠實之心,處事待人。天下所有的人都服從他,就像回聲和聲音之相回應、影子和物形之相像一樣。這是因為他掌握住了,以道治身這個根本的緣故。使用刑罰是不能夠轉變任何社會風氣的,靠著殺戮也不能夠禁止任何的邪惡、狡詐,只有用道治國,所產生的神妙變化,才是最為可貴,其至為精微之氣,就可以產生神妙的變化。
大聲呼喊,只能使百步以內的人聽得見。但人的心志所在之處,其影響力卻能超過千里。冬天裡需要的陽光、夏天裡需要的陰涼,萬物都會適時歸向它們,而並沒有任何人要萬物去那樣做。所以至為精微之氣的形像,不用招引,便自己會前來,不用指揮便自己會前往,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深遠暗昧,不知道是誰,使它們會這樣去做的,而事功卻自然完成。其神妙,連有智慧的人也說不清楚,連很有口才的人也無法加以形容。
【原】昔孫叔敖恬臥,而郢(ㄧㄥˇ)人(楚人)無所害其鋒;市南宜遼(楚國勇士熊宜遼)弄丸(弄丸鈴,常八個在空中,一個在手),而兩家之難(白公勝欲報父被鄭人所殺之仇,令尹子西卻因不幫白公勝報仇而被白公勝所殺之難)無所關(言、陳述)其辭。鞅(ㄧㄤ,套在馬頸上用以負軛的皮帶)鞈(ㄍㄜˊ,用以護胸的革甲)鐵鎧(ㄎㄞˇ),瞋目扼腕,其於以御兵刃,縣(ㄒㄩㄢˊ)(距離遠)矣!券契束帛(束帛是古代聘問的禮物),刑罰斧鉞,其於以解難(ㄋㄢˋ),薄矣!待目而照見,待言而使令,其於為治,難(ㄋㄢˊ)矣!
蘧(ㄑㄩˊ)伯玉為相(衛相),子貢往觀之,曰:「何以治國?」曰:「以弗治治之。」簡子(即晉卿趙鞅)欲伐衛,使史黯(ㄢˋ)(晉太史蔡墨)往覿焉。還報曰:「蘧伯玉為相,未可以加兵(用兵攻打)。固塞險阻,何足以致(勝)之?」
故皋陶(舜臣,掌刑獄之事)瘖(ㄧㄣ,啞、喉疾)而為大理(掌刑法之官),天下無虐刑,有貴於言者也;師曠瞽(ㄍㄨˇ,目盲)而為太宰(百官之長,輔佐治國),晉無亂政,有貴於見者也。故不言之令、不視之見,此伏羲、神農之所以為師也。
故民之化上(化於上,為上位者所化)也,不從其所言而從所行。
故齊莊公(因淫亂為崔杼所殺)好勇,不使諫爭(規諫進言),而國家多難(ㄋㄢˋ),其漸至於崔杼(ㄓㄨˋ)之亂。頃襄(楚頃襄王)好色,不使風議(諷諫議論),而民多昏亂,其積至昭奇之難(ㄋㄢˋ)(昭奇為楚大夫,於其執政期間所發生之國難)。
【譯】從前春秋楚國三次作為令尹的孫叔敖,在楚國為相,常很安靜地躺著,卻沒有一個國家敢於危害攻擊楚人的軍隊;在楚國國都郢,市南的熊宜遼,只專心地拋接丸鈴,那時白公勝欲殺令尹子西,而熊宜遼對構成兩家之災難的雙方都不說什麼話。套戰馬、戴護胸、披鐵甲,怒目圓睜、以手握腕,用這種辦法來抵禦刀兵,就和用德來制止刀兵之禍,相距實在太遠了。用契約、束帛(古代聘問的禮物)、刑罰、斧鉞來解除危難,那就顯得德性不淳厚了。必須用眼看才能察看得清楚,必須說出話來才能算發出命令,要用這種辦法把國家治理好,因為缺乏虛實陰陽兩儀之良性互動對待,確實是很困難的。
遽伯玉在衛國為相的時候,端木子貢前去觀察,問他說:「你用什麼方法治理國家?」伯玉回答道:「我用『不治』的方法,任其自然,以治理國家。」晉卿趙簡子想要攻打衛國,派史黯前往衛國察看情況。史黯回來報告說:「蘧伯玉為相,以其賢,我們不可對衛國用兵。即使我們的要塞堅固、地勢險要多阻,又哪能戰勝他們呢?」
所以舜臣皋陶患喉病,暫時不能說話,卻擔任主持刑法的大理之官,平獄理訟能得人之情,使天下沒有殘酷的刑法,這就比多言者擔任大理,有更可貴的地方;春秋時晉國樂師之師曠,是個瞎子,卻當百官之長的太宰,使得晉國沒有混亂的政治,而比雙目能看得見的人作太宰,有更可貴的地方。所以不用自己親自說話而能行使政令,不用自己親看而能察清情況,這就是伏羲、神農能成為百代君王治國之師的原因。所以,老百姓順從君王的教化,不是順從他的言論,而是順從他的行動。
所以齊莊公喜好勇猛,不讓臣下規勸他,致使國家發生許多亂事,甚至慢慢演變出,齊大夫崔杼殺死莊公那樣的亂事。楚頃襄王貪愛女色,亦不准臣下規勸、議論,致也使民眾中發生許多昏亂之事,例如楚頃襄王之父楚懷王死於秦,頃襄王七年,王本身卻娶秦婦,這種昏亂之事慢慢積累,終於釀成了楚大夫昭奇執政期間之災難。這些昭奇之災難,比較重要的,計有頃襄王十九年,秦伐楚,楚割土地上庸(在今湖北竹山縣西南)及漢北地給秦;再如頃襄王二十年,秦將白起拔(破城邑而取之為拔)楚西陵;頃襄王二十一年(西元前二七八年),白起拔楚國郢都(在今湖北江陵西北,春秋楚文王定都於此),燒楚先王墓夷(夷平)陵。
【原】故至精之所動,若春氣之生、秋氣之殺也,雖馳傳(古代驛站用的車馬)騖(ㄨˋ)置(以良馬拉車奔馳),不若此其亟(疾、急速)。故君人者,其猶射者乎!於此毫末,於彼尋常矣。故慎所以感之也。
夫榮啟期(春秋隱士)一彈(ㄊㄢˊ),而孔子三日樂(ㄌㄜˋ),感於和。鄒忌(田忌)一徽(揮、彈奏),而威王(齊威王)終夕悲,感於憂。動諸琴瑟,形諸音聲,而能使人為之哀樂(ㄌㄜˋ)。縣(ㄒㄩㄢˊ,懸)法設賞,而不能移風易俗者,其誠心弗施也。甯戚(春秋衛人)商歌(低沉悲涼之歌)車下,桓公(齊桓公)喟(ㄎㄨㄟˋ)然而寤,至精入人深矣!故曰:樂(ㄩㄝˋ),聽其音則知其俗,見其俗則知其化。孔子學鼓琴於師襄(春秋衛樂官),而諭(明白)文王之志,見微以知明矣。延陵季子(吳季札)聽魯樂而知殷、夏之風,論近以識遠也。作之上古,施及千歲而文(文指音樂演奏的形式、技法方面的要求)不滅,況於竝(ㄅㄧㄥˋ)世(同一時代)化民乎!
湯之時,七年旱,以身禱於桑林之際,而四海之雲湊(會合),千里之雨至。抱質效誠,感動天地,神諭(行)方外,令行禁止,豈足為哉!古聖王至精形(現)於內,而好憎忘於外,出言以副(符合)情,發號以明旨,陳之以禮樂,風(諷)之以歌謠,葉(聚)貫萬世而不壅,橫扃(ㄐㄩㄥ,貫通)四方而不窮,禽獸昆蟲與之陶化,又況於執法施令乎!
故太上神化,其次使不得為非,其次賞賢而罰暴。衡之於左右,無私輕重,故可以為平。繩之於內外,無私曲直,故可以為正。人主之於用法,無私好憎,故可以為命。夫權輕重不差蟁(ㄨㄣˊ,蚊)首,扶撥枉橈(ㄋㄠˊ,有理不申)不失鍼鋒,直施矯邪不私辟(避)險,姦不能枉,讒不能亂,德無所立,怨無所藏,是任術而釋人心者也,故為治者,智不與焉。
【譯】所以至為精微之氣的活動,就像春氣使萬物生長、秋氣使萬物衰敗一樣,即使是很會奔跑的良馬拉的驛站用的車,也比不上它這樣快。所以君王治理民眾,大概就像射箭吧!在這裡只有毫末的小差距,在那裡就會有一尋八尺或一常十六尺那樣大的出入了。所以君王要慎重地對待那些會令自己感動的事。春秋隱士榮啟期彈一次琴,孔子聽後快樂了三天,他是受到了音樂和諧之美的感動。齊國鄒忌撫絃彈了一曲,齊威王聽後悲痛了一整個晚上,他是受到了音樂憂傷情調的感動。一個人的情感,藉著撥動琴瑟,通過樂音聲調表現出來,而能使人感到悲哀或快樂。那麼,頒訂法令、實行獎賞,卻不能移風易俗,其原因便是君王沒有把他的誠摯之心用到上面。春秋衛人甯戚在車下唱出悲涼、低沈的歌聲,齊桓公聽到後嘆息不已,而被感悟。
可見至為精微之氣所產生的情感,滲入他人之心是很深的。所以說,音樂這個東西,聽到它的音調就能知道其流行之地的風俗,看到這個地方的風俗便知道這裡推行教化的情況。孔子向春秋衛樂官師襄學習彈琴,而能明白周文王的心志,這是從細微處了解顯著的大道理。延陵季子吳季札在魯國聽音樂,而能知道殷、夏時代的社會風氣,這是經由評論魯國近的事物,而認識殷、夏時代遙遠年代的事物。這些作於上古時代的樂曲,延續千年以後,其精神風韻尚且還未失傳,何況在流傳過程中,對同時代的民眾所起的教化作用之深,那就更不用說了。
在商湯的時候,曾經連續七年發生旱災。當時,商湯用自己的身體作祭品,在桑林之野,向天帝祈禱,於是四處的雲朵都聚集過來,千里外的雨都降落在商湯的國土上。商湯懷抱純樸之性,而獻出誠意,感動了天地,他的誠摯精神,能通向世俗之外的神仙世界。若只靠「發令就前進、發禁令就停止」這種辦法,來治理國家,哪裡能夠做到他這樣呢!古代的聖王,他的至為精微之氣所形成的情感,是顯現自體內的,而在形體之外,則忘掉了喜好和憎惡。說出話來要符合實際情形,發出號令要能表明旨意。陳設禮樂要教化民眾,並讓民眾可以用歌謠來諷諭朝政。懷抱純樸之性而獻出誠意,這樣的做法即使累積萬世,也不會上下壅塞,橫貫四方,也不會窮盡。連禽獸、昆蟲都和他一道接受天地的陶冶化育,更何況在執行法律、發號施令,而治理民眾方面的工作呢!
所以治理國家,最上等的辦法是用至為精微之氣,神而化之,第二等的辦法才是使人民不能做不合理的事,第三等的辦法則是獎賞賢明之人,而懲罰暴虐之徒。秤在稱東西的時候,要權衡左右,不憑自己的意思來決定輕重,所以能成為體現公平的工具。繩墨在取直線的時候,要衡量內外,不會憑它的私意來決定物體的曲直,所以能成為體現正直的工具。國君在使用法令時,不要憑個人的喜好和憎惡,所以他的話,能夠成為命令。若稱量輕重不會有蚊子頭那樣輕微的誤差,矯正曲屈之事物,也沒有針尖那樣細小的差錯,為使邪行之人歸於正直之道,自己並不暗自逃避危險。邪惡不能使他屈服,讒言不能攪亂他的心志,對於恩德無所刻意顯現,對於怨恨無所刻意隱藏。這便是使用策略方法,而放下人的私智不用。所以國君在治理國家時,是不讓智巧參與其中的。
【原】夫舟浮於水,車轉於陸,此勢之自然也。木擊折轊(ㄨㄟˋ,車軸頭),石戾(礁石險惡)破舟,不怨木石而罪巧拙(歸罪於駕車、駛船的人技術的巧拙)者,知(智)故不載焉。是故道有智則惑,德有心則險,心有目則眩。兵莫憯(ㄘㄢˇ,銳利、鋒利)於志而莫邪(劍名)為下,寇(兵)莫大於陰陽而枹(ㄈㄨ,鼓槌)鼓為小。今夫權衡規矩,一定而不易,不為秦、楚變節,不為胡、越改容,常一而不邪,方行(旁行)而不流(流蕩),一日刑(型)之,萬世傳之,而以無為為之。故國有亡主,而世無廢道;人有困窮,而理(道)無不通。由此觀之,無為者,道之宗(本)。故得道之宗,應物無窮;任(任用)人之才,難以至治。
【譯】船浮在水面前進,車在陸地上以轉動輪子前進,這在客觀的形勢上,是自然而然的。車子撞擊木頭而折斷了車軸,船觸到礁石而撞出了窟窿,人們並不因此埋怨木頭和礁石,反而歸罪於駕車人和舵手之技術的笨拙,這是因為木頭和礁石,是並不具備智巧之心的。所以,依道行事而夾雜智謀在內,就會迷惑,遵德行事而動用心機,就會危險,心中有了成見,就會為外物所迷亂。說到傷人,兵器並不比心志之傷人更為銳利,就是利劍莫邪,也不如心志之銳利;說到對人的危害,兵器也比不上心之陰陽變化對人的危害大,而那鼓槌和戰鼓的危害,就顯得更小了。如今權衡規矩,有明確固定的量度而不會變動。不會因秦、楚兩國的強大就改變其節操,也不會因胡、越兩國好與中原爭戰就改變其容顏。
權衡規矩永遠一致而不偏斜,普遍行於遠處而不會流蕩。一日成了典範,就會流傳萬世,而用「無為」的辦法來運用它。所以,國家有亡國的君主,如夏桀、商紂,而世上沒有廢棄不用的治國之道,如商湯、文武以其民而王;人有困頓窮窘的時候,而道理並沒有不通之時。由此看來,「無為」是道的本質特性。所以掌握了道的本質特性,就可以無窮盡地適應事物的變化,而沒有困窘的時候;而使用人的智謀,是很難把國家治理好的。
【原】湯、武,聖主也,而不能與越人乘舲(ㄌㄧㄥˊ)舟(有屋的小船)而浮於江湖。伊尹,賢相也,而不能與胡人騎騵(ㄩㄢˊ)馬(駿馬)而服騊(ㄊㄠˊ)駼(ㄊㄨˊ)(野馬之類)。孔、墨博通,而不能與山居者,入榛薄(森林草叢之深處)出險阻也。由此觀之,則人知(智)之於物也,淺矣。而欲以照(察看)海內,存(省視)萬方,不因道理之數(規律、必然性),而專己之能,則其窮(困窘)不遠矣。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
(夏)桀之力,制觡(ㄍㄜˊ,骨角)伸鈎,索(揉搓)鐵歙(ㄒㄧˋ,翕)金;推移(桀臣)、大犧(桀臣),水殺黿(ㄩㄢˊ)鼉(ㄊㄨㄛˊ),陸捕熊羆(ㄅㄧˋ),然湯革車三百乘,困之鳴條(約在山西安邑縣北),擒之焦門(城樓)。由此觀之,勇不足以持天下矣。智不足以為治,勇不足以為強,則人材不足以任,明也。而君人者不下廟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識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積力之所舉,則無不勝也;眾智之所為,則無不成也。埳(ㄎㄢˇ)井(坎井、淺井)之無黿鼉,隘也。園中之無脩木,小也。夫舉重鼎者,力少而不能勝也,及至其移徙之,不待其多力者。故千人之群無絕業(使事業中斷),萬人之聚無廢功。
【譯】商湯和周武王,都是聖明的君主,因為生活環境的不同,卻不能和南方越地的人一樣乘坐有屋的小船在江面、湖上行進。伊尹,是一位賢明的商湯宰相,因為生活環境的不同,卻不能和北方胡人一樣騎上黃毛白腹的駿馬以及駕馭野馬。孔丘、墨翟,都是學識廣博而通達的人物,卻不能和住在山裡的人一樣,隨意地進入深草、叢林之中,而出入險阻之地。從這些情況看來,人的智慧和萬物的複雜多變相比,就顯得太淺薄了。人們想用這淺薄的智慧去察看天下的事情,省視萬方的人、物,不因循道的客觀規律,而完全依靠自己的主觀才能,那麼,他離開陷入困窮境地的距離就不遠了。所以說,靠一個人的智慧,是不能夠治理天下的。
夏桀的力氣,能夠折斷動物的骨角,拉直彎鈎,能夠搓揉鐵條,使金屬相互歙合;而他的臣子推移和大犧,能入水殺死黿鼉,在陸地捕捉熊羆。但是商湯用三百輛戰車及士兵二萬二千五百人攻打他,卻把他圍困在今約處山西安邑縣北的鳴條,在譙門城樓上把他活捉了。
從這些情況看來,靠一個人的智慧,是不能夠保持天下的。既然靠一個人的智慧,不能夠治理好國家,靠一個人的勇氣也不能夠強大,那麼人的才智不足以憑藉、運用,就是很明顯的了。而君主不走出朝廷廟堂,卻能知道天下以外的事情,他是藉助外物來認識外物,藉助他人來了解他人。所以積聚眾人之力所做的事情,就沒有不獲得勝利的;集合眾人之智慧所做的事情,就沒有不成功的。坎井淺井中沒有黿鼉在那裡生活,是因為那樣的環境太狹小了。園圃中沒有高大的樹木生長,也是因為那樣的環境太小了。把一隻重鼎舉起來,力氣小的人是不能夠勝任的。至於要把重鼎遷移一下,那就不必依靠力氣很大的人了。所以,千人合起來做事,就不會使事業中斷,萬人聚在一起做事,就不會使事業廢棄。
【原】夫華騮(ㄌㄧㄡˊ)、綠耳,一日而至千里,然其使之搏兔,不如狼、契(猰),伎能殊也。鴟(ㄔ)夜撮(ㄘㄨㄛ,用爪抓取)蚤蚊,察分秋毫,晝日瞋目(瞪大眼睛),不能見丘山,形性詭(天性奇異)也。夫螣(ㄊㄥˊ)蛇(傳說中的神蛇)游霧而騰,應龍(傳說龍千年為應龍)乘雲而舉,猨(ㄩㄢˊ,猿)得木而捷,魚得水而騖(疾)。故古之為車也,漆者不畫,鑿者不斵(ㄓㄨㄛˊ)。工無二伎,士不兼官;各守其職,不得相姦(亂);人得其宜,物得其安,是以器械不苦(粗略、濫惡),而職事不嫚(ㄇㄢˋ,懈怠)。夫責(債)少者易償,職寡者易守,任輕者易勸。上操約省之分(職份),下效(獻出)易為之功,是以君臣彌久而不相猒(ㄧㄢˋ,欺騙)。
【譯】駿馬華騮、綠耳,一天能跑一千里,但是如果讓牠們捕捉兔子,則比不上狼、契(猰)一類犬狗。這是因為駿馬和狗的技能不一樣。貓頭鷹在黑夜中能抓取跳蚤、蚊子,清楚地分辨出鳥獸秋天新長的細毛,然而在大白天,瞪大了眼睛卻連小土山、大石山都看不見。這是因為牠的生理及天性奇特的緣故。螣蛇浮游於霧中而能騰飛,傳說中的應龍乘雲而能飛起,猨(猿)有了樹木能攀爬而顯得動作敏捷,魚得到水能悠游而游得很快。
所以古代製造車輛,油漆工匠不做繪畫的事,鑿孔的工匠也不做砍削木頭的事,蓋專業分工而專精一事,能使技藝精湛。一位工匠沒有兩種技能,一位吏士不兼任兩項官職;各人奉行他的專業職責,不能相互干預;每一個人能處於合適的地位,每一個物能處於安穩的狀態中,因此器械不會變得粗劣,而官事職務也不會懈怠。凡是債務少的容易償還,職責少的容易奉行,責任輕的事容易勸人去完成。居上位的君主只掌管簡約、精省的職份,而下面的人則獻出容易建立的功業,因此君臣可以相處很久,而不會相互欺騙。
【原】君人之道,其猶零星之尸(祭祀時候代表靈星受祭的人)也,儼然(矜持莊重貌)玄默,而吉祥受福。是故得道者不偽(為)醜飾,不偽善極(不為極善之事),一人被(加於其上)之而不褒(寬大),萬人蒙(覆蓋)之而不褊(ㄅㄧㄢˇ,狹窄)。是故重(ㄓㄨㄥˋ)為惠若重為暴,則治道通矣。為惠者,尚布施也。無功而厚賞,無勞而高爵,則守職者懈於官,而游居者亟(急)於進矣。為暴者,妄誅也。無罪者而死亡,行直而被刑,則修身者不勸善,而為邪者輕犯上矣。故為惠者生姦,而為暴者生亂。姦亂之俗(習尚),亡國之風(風氣)。
【譯】國君治理國家的道理,大概就像祭靈星時,代表靈星受祭的人。他面容矜持莊重,沈靜無言,卻很吉祥地享用祭神的酒肉。靈星主稼穡,古以辰日祀靈星於東南,漢高祖曾詔御史,令郡國縣立靈星祠,常依歲時祀以牛。所以掌握了道的人,不將醜惡裝飾為美好,也不刻意盡力去做極善良的事情,他這樣做,加於一個人的身上並不顯得寬大,覆蓋在萬人身上也不顯得狹小。所以,不肯輕易做仁愛之事,也就不肯輕易做殘暴之事;既不可為惠,又不可為暴;既難為惠若難為暴,即不肯為惠同於不肯為暴,那麼對於治國之道就精通了。
做仁愛之事,就是很重視把財物施捨予人。但對於沒有功績的人,卻給予他豐厚的獎賞;對於沒有功勞的人,卻授予他很高的爵位。那麼,本來忠於職守的人,就會變成對官事職務懈怠,而那些不從事生產的閒人,就會急急忙忙鑽營出來,以求做官。凡是做殘暴之事,就是等於隨便殺人。對於沒有罪惡的人而卻使他死亡,對於行為正直的人而卻使他受到處罰,那麼,那些修養身心的人,就不會再勉勵自己去做好事,而那些行為邪惡的人就會輕視並冒犯上司。所以,本來施行仁愛的人,就會產生姦邪,而本來施行暴虐的人就會出現混亂。而姦邪、混亂這樣的習俗,正是造成一個國家亡國的風氣。
【原】是故明主之治,國有誅者而主無怒(私怒)焉,朝有賞者而君無與(私與)焉。誅者不怨君,罪之所當(ㄉㄤˋ)也;賞者不德(感激)上,功之所致也。民知誅賞之來,皆在於身(自身)也,故務功脩業,不受贑(ㄍㄨㄥˋ,賜)於君。是故朝廷蕪(荒蕪)而無跡(人跡),田野辟(開墾)而無草,故太上(最高明的君王),下知有之。橋植(井上桔槔上所生的草)直立而不動,俛(ㄈㄨˊ,俯)仰取制(取決於桔槔的動向)焉。人主靜漠而不躁,百官得脩(整飭)焉。譬而(如)軍之持麾者,妄指則亂矣。慧(小惠)不足以大寧,智(小智)不足以安危。與其譽堯而毀桀也,不如掩聰明而反脩其道也。清靜無為,則天與之時(如湯武);廉儉守節,則地生之財(如神農后稷);處愚(以愚自居)稱德,則聖人為之謀(如伊尹為湯謀、傳說為高宗謀)。是故下者萬物歸之,虛者天下遺(與、給予)之。
【譯】所以賢明之君主,治理國家,國內有人受懲罰誅殺而君主並不對他發私怒;朝廷有人受到獎賞激勵而君主不私自參與決定獎賞之事。這樣受懲罰誅殺的人就不會怨恨君主,因為這是他自己的罪行所應當承擔的;受到獎賞激勵的人也不會特別感激君主,因為這是他自己的功勞所應取得的。民眾都知道受懲罰誅殺、受獎賞激勵的由來,都在於自己,所以都會致力於建功立業,並不把希望寄託在接受君主個人的私人賞賜上。所以朝廷裡可能荒蕪一片而沒有人行的蹤跡,這是無為而治的可能景況,田野經過開墾而沒有雜草。所以最高明的君主無為而治,下等智慧的民眾只知道有他自己而已。
井上桔槔上生長的草,直直地立著而不動,它的一俯一仰都受到桔槔動向的制約。君主寂靜無言而不躁動,百官就能自我整飭。譬如軍中手握指揮旗子的人,如果隨便指揮,就會使軍隊混亂不堪。小恩惠、小聰明才智並不能使國家大安,也不能使國家轉危為安。與其讚美唐堯而指責夏桀,不如掩蔽自己的小聰明,而回過頭來修治大道。君主清靜而無所為,那麼上天就會提供成事的時間及自然條件給他,如商湯及周武王那樣;君主生活清廉儉約,而堅守志節,那麼土地就會為他出產許多的財物,如神農及后稷那樣;君主以愚自居而惟德是舉,那麼聖賢之臣就會為他謀劃,如伊尹及傅說那樣。因此,能謙虛居下的人,萬物都會歸向他;能務虛清簡的人,天下的人都會將東西送給他。
【原】夫人主之聽治也,清明而不闇(ㄢˋ,昏昧),虛心而弱志,是故群臣輻湊竝(ㄅㄧㄥˋ)進,無愚智、賢不肖,莫不盡其能。於是乃始陳其禮,建以為基。是乘眾勢以為車,御眾智以為馬,雖幽(深)野險塗(途),則無由惑矣。人主深居隱處以避燥溼,閨門重襲(內室之門重複)以備(防備)姦賊,內不知閭里之情,外不知山澤之形,帷幕之外,目不能見十里之前,耳不能聞百步之外,天下之物無不通(知)者,其灌輸之者(人主了解國情的管道暢通,聽到的意見很多)大,而斟酌之者(為人主衡量考慮國策的人)眾也。是故「不出戶而知天下,不窺牖而知天道(自然法則)」。乘眾人之智,則天下不足有也。專用其心,則獨身不能保也。是故人主覆之以德,不行其智,而因萬人之所利。夫舉踵而天下得所利,故百姓載之上(戴於頭上),弗重也,錯(措、放置)之前,弗害也,舉之而弗高也,推之而弗猒(ㄧㄢˋ)。主道(人主治國之道)員(圓)者,運轉而無端,化育如神,虛無因循,常後而不先也。臣道方者,論是而處當(ㄉㄤˋ),為事先倡,守職分明,以立成功也。是故君臣異道則治,同道則亂,各得其宜,處其當(ㄉㄤˋ),則上下有以相使也。
【譯】國君處理政務的時候,須聽聞臣下的表奏職事,以行裁決號令。國君須神志清靜澄明而不昏昧,虛空其心、弱小其志,因此所有臣子都像車輪的輻條一樣聚集並進。無論是愚笨一些的或聰明一些的,還是賢良的或不賢良的,沒有人不充分發揮他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國君才開始陳列設置他的一套禮節儀式及道理,立下它們作為群臣建立功業的基礎。這樣利用眾人的威力來作為車,駕馭眾人的智慧來作為馬,即使行駛在幽深的郊外或遙遠的道路上,也無從產生疑惑。國君藏身於深密之處而隱遁不出,以避開燥熱和潮溼,住在設有重重大門的內室中,以防備姦賊。內不知道民間的實際情況,外不知道山巒湖澤的情形。
在帷幕外面,他的眼睛不能夠看見十里以外的物體,耳朵不能夠聽見百步以外的聲音,但對天下的事物卻沒有不通曉的。這原因就是國君瞭解國情的管道暢通,聽到的意見很多,向他反映情況的人很多,而為他衡量、考慮國策事務的人也很多。因此,他的精神不出耳目一類的門戶卻能知道天下的事物,他的精神不越出耳目一類的窗戶卻能知道自然法則。國君利用眾人的智慧治國,那麼天下也不足以為他所佔有。而若專門用他自己的心思治國,那麼就連他自己一人也無法保守得住。
因此國君治國對國人普遍施予恩德,並不運用他的智能,而是依循對萬民有利的原則做事。天下人踮起腳跟來期待,期望殷切,就能各自得到好處,所以百姓即使把他戴在頭上也不會感到負擔很重,把他安放在面前也不會感到有害處,把他舉起來加以尊重,而不會覺得過高,尊奉他而不會覺得厭倦。
為君治國之道是「圓」的,運轉不已而沒有邊際,化育萬物如神一般奇妙難測。
胸懷虛無,做事因順應變,經常處於後面而不爭先。處於後面而不爭先,是無為的一種表現形式。為臣之道是「方」的,萬物殊類殊形,皆有份職,不能相為,論事正確而處事恰當。做事首先帶頭,忠於職守而且職責分明,用以成就功業。因此,君主、臣下所行之道不一樣,一圓一方,那麼國家就能治理得好;君臣所行之道相同,都是圓或都是方,那麼國家就會混亂。君主行臣道則亂,臣下行君道則危,故上下無分,君臣共道,為亂之本。而君臣各自遵循適宜自己之道,處於恰當的位置,那麼上下就足以相互依仗行事了。
【原】夫人主之聽治也,虛心而弱志,清明而不闇(ㄢˋ,昏昧),是故群臣輻湊竝(並)進,無愚智、賢不肖,莫不盡其能者,則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奉侍)君,治國之道明矣。文王智而好問(欲與人同其功),故聖。武王勇而好問,故勝(殷)。夫乘(ㄔㄥˊ)眾人之智,則無不任(勝任)也;用眾人之力,則無不勝(勝任)也。千鈞(三萬斤)之重,烏獲(秦武王之力士)不能舉也;眾人相一(相幫助),則百人有餘力矣。是故任一人之力者,則烏獲不足恃,乘眾人之智者,則天下不足有也。
【譯】國君處理政務的時候,神志清靜澄明而不昏昧,虛空其心、弱小其志,因此眾位臣子都像輪子的輻條一樣,聚集並進。無論是愚笨一些的,或是聰明一些的,還是賢良的,或是不賢良的,沒有人不充分發揮他的能力。那麼,君主就有了制約臣子的方法,臣子也有了奉事君主的方法,治理國家的方法已經很清楚了。周文王很有智慧而喜歡向人請教,所以能成為聖人。周武王勇猛而喜歡向人請教,欲與人同其功,所以能勝過殷人。利用眾臣的智慧,那就沒有什麼事不可勝任;利用眾人的力量,那就沒有什麼事不能成功。千鈞(三萬斤)重的東西,連大力士烏獲也舉不起來;眾人幫助一個人,那被幫助者的力氣便比百人的力量還要大。因此,只任用一個人的力量,即使像秦武王的大力士烏獲那樣有力氣,也不能依賴,而利用眾人的智慧,那麼天下也不夠他來佔有。
【原】禹決江疏河,以為天下興利,而不能使水西流。稷(后稷,周的先祖,為舜的農官)辟土墾草,以為百姓力農,然不能使禾冬生。豈其人事不至哉?其勢不可也。夫推(行)不可為之勢,而不修道理之數,雖神聖人不能以成其功,而況當世之主乎!夫載重而馬羸(ㄌㄟˊ,瘦弱),雖造父(周穆王之善御臣)不能以致遠。車輕而馬良,雖中工(技能中等的馭手)可使追速。是故聖人之舉事也,豈能拂(ㄈㄨˊ,違背)道理之數、詭(違反)自然之性、以曲為直、以屈為伸哉?未嘗不因其資(天賦之材質、特性)而用之也。
是以積力之所舉,無不勝也;而眾智之所為,無不成也。聾者可令嚼筋(搥打皮筋,使之柔熟,用來纏繞弓弩),而不可使有聞也;瘖(ㄧㄣ)者可使守圉(ㄩˇ)(守衛防禦),而不可使通語也。形有所不周(周全),而能(能力)有所不容也。
是故有一形者處一位,有一能者服(行事、做)一事。力勝其任,則舉之者不重也;能稱其事,則為之者不難也。毋(無論)小大、修短,各得其宜,則天下一齊,無以相過(責備)也。聖人兼而用之,故無棄才。
【譯】大禹能夠疏通長江、黃河,而為天下人民謀取利益,卻不能使水由東向西流。后稷能開墾荒地,而為百姓致力於農業生產,卻不能使禾苗在冬天生長(不過,今天已有冬日之溫室栽培)。這難道是人為的努力不夠嗎?其實,這是事物的客觀形勢不能改變。做客觀形勢上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不去研究、掌握事物發展道理的內在規律,即使是聖明之主也不能夠把事情辦成功,又何況當代的君主呢!承載很重的貨物而馬卻瘦弱得很,即使是造父那樣的馭手,也不能使馬車走得很遠。車上貨物輕而馬又很精良,即使是技能中等的馭手,也可以使馬車快速奔馳。因此聖人做事情,怎麼能夠違背事物道理的內在規律、違反事物的自然本性、把彎曲當作端直、把屈曲當作伸直呢?他們未嘗不按照事物天賦的材質、稟性而加以運用的。
因此,積聚眾人之力來做事,就沒有不能勝任的;而用眾人的智慧來做事,也就沒有不能成功的。耳聾的人,可以讓他槌打皮筋,使之柔熟,用來纏繞弓弩,卻不能讓他聽見人的說話;啞巴,可以讓他守衛防禦,卻不能讓他說話。人的身體結構有不周全的,如耳聾、瘖啞,而能力也就有所欠缺,如聽不見、不能說話。因此,具有某種身體的人就可處於某種崗位,具有某種能力的人就可從事某種工作。如果一個人的力量能勝任他的工作負荷,那麼,他將那東西舉起來就不會覺得重;如果一個人的能力和他所要做的事情相稱相當,那麼他做起來就不會感到困難。無論才能小的、大的、短的、長的,各自都能處於其合適的地位,那麼天下人各盡其才的機遇,就相同了,人們也沒有理由相互責備了。聖人能同時任用這些才智大小不同的人,因而世上就沒有被遺棄的人才。
【原】人主貴正而尚忠,忠正在上位,執正(主持政務)管事,則讒佞(ㄋㄧㄥˋ)姦邪無由進矣。譬猶方員之不相蓋(合)、而曲直之不相入(適合)。夫鳥獸之不同群者,其類異也;虎鹿之不同游者,力不敵(相當)也。是故聖人得志(貴正而尚忠,償其心願)而在上位,讒佞姦邪而欲犯主者,譬猶雀之見鸇(ㄓㄢ,一種猛禽)而鼠之遇狸也,亦必無餘命矣。是故人主之舉(舉賢、用人)也,不可不慎也。所任者得其人,則國家治、上下和、群臣親、百姓附(從)。所任非其人,則國家危、上下乖、群臣怒、百姓亂。故一舉而不當,終身傷(病、敗)。得失之道,權要(關鍵、掌握權力而居於樞要地位)在主。
是故繩正於上,木直於下,非有事(非治之使直)焉,所緣以修者然也。故人主誠正,則直士任事,而姦人伏匿矣。人主不正,則邪人得志,忠者隱蔽矣。夫人之所以莫挀(撕裂、劈開)玉石而挀瓜瓠(ㄏㄨˋ,一種葫蘆)者,何也?無得於玉石,弗犯也。使人主執正持平,如從繩準高下,則群臣以邪來者,猶以卵投石,以火投水。故靈王(楚靈王)好細要(腰),而民有殺食(減食)自飢也;越王(句踐)好勇,而民皆處危爭死。由此觀之,權勢之柄,其以移風易俗,易矣。堯為匹夫,不能仁化一里;桀在上位,令行禁止。由此觀之,賢不足以為治,而勢可以易俗,明矣。《書》曰:「一人有慶(善),萬民賴之。」此之謂也。
【譯】國君重視正直而又忠誠的臣子,使忠誠正直的人居於高位,主管政務處理眾事,那麼那些讒佞、姦邪之徒,就沒有機會向上鑽營了。這就好像方的和圓的不能相合、而彎曲的和端直的也不能相適應一樣。鳥和獸不能合為一群,是因為它們的種類不同;虎和鹿不能在一起活動,是因為它們的力量並不相當。因此,聖人得其所願而居於高位,那些讒佞、姦邪而想冒犯國君之徒,就會像雀兒見到鸇鳥和鼠兒見到狸一樣,必定不能活命。因此,國君選用人材,不能夠不慎重。所任命的是要真正稱職的人,那麼國家就會太平、上下就會關係和諧、群臣就會與君主親近、百姓就會順從朝廷。所任命的若不是稱職的人,那麼國家就會危險、上下就會不協調、群臣就會埋怨君上、百姓就會作亂。所以,人只要有一個舉動不恰當,便會終身遭病。治國得失之道是成功,還是失敗,關鍵就在於掌握權力而居於樞要地位的君主。
因此,上面繩子牽得正,下面豎立的木頭就會直,並不需要特別加以處理,因為拿著鋸子鋸開木頭所依的線條原本就是直的。所以,國君確實很正直,那麼就會由正直之士擔任要職執行公務,而姦邪之徒就會躲藏隱伏起來。若國君不正直,那麼姦邪之人就能得志如意,而忠誠正直之士則反而會隱遁掩蔽起來。人之所以不劈開玉石而劈開瓜和葫蘆,是什麼原因呢?因為玉石無法劈開,即使劈開了,也得不到什麼東西,所以就不觸犯它了。假設國君主持政務能堅持公平的原則,如同依從水平儀以決定高下,那麼群臣中用姦邪手段做事的人,就如同拿蛋投向石頭、把火扔進水中一樣,自尋毀滅。所以,楚靈玊喜歡細腰,而老百姓中就出現了自我減食、挨餓的人,以求達到細腰之目的;越王句踐喜歡勇士,而老百姓都處身於危險境地,爭相效死,以求越王句踐的青睞。
從這些情況看來,掌握權勢之柄以移風易俗,是很容易的事。唐堯身為普通百姓時,甚至無法以仁德教化一里的範圍;夏桀處身於帝位,命令就能被奉行,禁令也能產生扼阻作用。由此看來,光依賴賢明並不能夠把國家治理得好,而權勢卻可以改變風俗,這是很明白的道理。《尚書》中說:「一人有美好的德行,萬民都會依靠他。」就是說的這種情況。
【原】天下多眩(ㄒㄩㄢˋ,迷惑)於名聲,而寡(少)察其實。是故處人(隱士)以譽尊(以名譽見尊),而游者以辯顯。察其所尊顯,無他故焉,人主不明分數(分辨細數)利害之地,而賢眾口之辯也。治國(治理得好的國家)則不然。言事者必究於法,而為行者必治於官。上操其名以責(要求)其實,臣守其業(事)以效其功;言不得過其實,行不得踰其法,群臣輻湊,莫敢專(制)君。事不在法律中,而可以便國佐治,必參(三)五行之;陰考以觀其歸,並用周聽,以察其化;不偏一曲,不黨(偏袒、袒護)一事。是以中(正)立而徧,運照海內;群臣公正,莫敢為邪。百官述職,務致其功績也。主精明於上,官勸力於下,姦邪滅跡,庶(眾)功日進,是以勇者盡於軍。
亂國(治理不好的國家)則不然,有眾咸譽者無功而賞,守職者無罪而誅。主上闇(ㄢˋ)而不明,群臣黨而不忠,說談者游於辯,脩行者競於往(自益)。主上出令,則非之以與(以黨與,來非謗上令);法令所禁,則犯之以邪(姦)。為智者務於巧詐,為勇者務於鬥爭;大臣專權,下吏持勢;朋黨周比(結黨營私,排斥異己),以弄(欺侮、作弄)其上,國雖若存,古之人曰亡矣。且夫不治官職、不被甲兵(不參與征戰之事)、不隨(巡)南畝(農田),而有賢聖之聲者,非所以教於國也。
騏驥、騄(ㄌㄨˋ)駬(ㄦˇ),天下之疾馬也,驅之不前,引之不止,雖愚者不加(駕)體焉。今治亂之機(樞要和關鍵),轍跡(行跡)可見也,而世主莫之能察,此治道之所以塞(閉)。
【譯】天下的人大多都被名聲所迷惑,而很少洞察其實際情況。因此隱居的人因為清高的隱士稱譽而受尊重,而遊說之士因為擅長於辯說而使其地位顯達。考察他們之所以受到尊重和顯達,並沒有別的原因,就在於國君不明白分辨出徒有其名、還是名實相符的利害之所在,而把眾口巧辯所稱美的人,當作有道德、有才能的人。治理得很好的國家便不是這樣,臣下和國君談論政事一定合於法律,而在行動時一定由官員加以管理。國君掌握臣子的名份而要求他們做出與名份相符的實效,臣子則要守住他的事業而去獻出其經營的成績。談論事情不能超出事情的實際情況,行動起來不能超出法律規定的範圍,群臣會集,沒有誰敢控制君主。
事情不在法律規定的範圍之內,但能有利於國家、幫助政務的,國君一定會經過多方比較,而把它做好;國君還會暗中考察,以了解民心的歸向,同時採用,並普遍聽取各種意見,用來觀察民心的變化;國君不偏向某一方面,也不袒護某一件事。因此,他處處都能正直而立,如同太陽的運轉而徧照天下;群臣公正方直,沒有誰敢做邪惡之事。百官在陳述他們的職守時,一定要獻出他們的功績。國君在上面精細明察,官員在下面努力而為,姦邪之徒的行蹤消失了,多種的功業也日漸進步,因此,勇敢的人都盡力於建立其軍功。
政治混亂的國家便不是這樣,有眾人都稱美讚譽的人,沒有功績卻因此受到賞賜;有堅守職責的人,沒有罪過卻無端受到懲罰。國君昏昧而不英明,眾臣就結成集團而對君主不忠誠;只有一張嘴巴的談說之士,四處遊說,修身實踐之人也爭著為自己謀求利益。國君一發出命令,就有人站在黨派、集團的立場來加以誹謗;法令所禁止的事務,就用不正當的姦邪手段來加以違反。有智謀的人則致力於巧詐之活動,有勇氣的人則致力於矛盾鬥爭;大臣專權在手,下面的官吏也仗勢而為;群臣皆結黨營私,排斥異己,來欺侮作弄他們的國君。國家雖然表面上好像還存在,但按照古代人的說法,這個國家其實已經滅亡了。
況且,一些人不擔任官職理事、不披甲執兵參加征戰、不種田從事生產,卻有著賢人、聖人的名聲與稱號。這些情況,並不是教化國人的好辦法。騏驥良馬能日行千里、騄駬良馬為周穆王八駿之一,是天下跑得很快的好馬,但驅趕牠時卻又不讓牠向前走,拉住牠時卻又不讓牠停下來,在這樣矛盾的情況下,即使是很愚蠢的人,也不會想要去騎牠們的。現在,決定國家太平或是混亂的治理關鍵和重點,就像車輪的行跡一樣,已經是明白而可見了,而君主卻不能洞察並加以掌握,這就是治國之道已經閉塞不通的原因所在。
【原】權勢者,人主(君主)之車輿(輿即車箱);爵祿者,人臣之轡(ㄆㄟˋ,繮繩)銜(馬嚼子)也。是故人主處權勢之要,而持爵祿之柄(權柄);審緩急之度(法度),而適取予之節(分際),是以天下盡力而不倦。夫臣主之相與(相處、相對待)也,非有父子之厚(親情深厚)、骨肉之親也,而竭力殊死(拼死、決死)、不辭其軀者,何也?勢有使之然也。
昔者豫讓(春秋末、戰國初刺客),中行文子(晉太夫荀寅)之臣。智伯(春秋晉六卿之一)伐中行氏,并(併)吞其地,豫讓背其主而臣智伯。智伯與趙襄子(春秋晉大夫)戰於晉陽(在今山西太原市南)之下,身死為戮,國(智伯之國)分為三。豫讓欲報(欲為智伯報仇以殺)趙襄子,漆身為厲(癲瘡),吞炭變音,擿(ㄊㄧˋ,拔掉)齒易貌。夫以一人之心而事兩主,或背而去,或欲身徇(ㄒㄩㄣˋ)之,豈其趨捨(歸附和離棄)厚薄之勢異哉?人之恩澤使之然也。紂兼天下,朝(朝見)諸侯,人跡所及,舟檝(ㄐㄧˊ,船漿)所通,莫不賓服(歸順、臣服)。
然而武王甲卒三千人,擒之於牧野。豈周民死節、而殷民背叛哉?其主之德義厚而號令行也。夫風疾而波興,木茂而鳥集,相生之氣也。是故臣不得其所欲於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於臣也。君臣之施者(君給予臣以恩,臣給予君以義),相報(報答)之勢也。是故臣盡力死節以與君市(交易),君計功垂爵(下授爵祿)以與臣市。是故君不能賞無功之臣,臣亦不能死無德之君。君德不下流(下注)於民,而欲用之,如鞭蹏(ㄊㄧˊ,蹄、奔跑著的)馬矣。是猶不待(須、等待)雨而求熟稼,入不可之數(術)也。
【譯】權力勢位呀,在君主就像駕馭的車子;爵位俸祿呀,在臣子就像繮繩和馬嚼子,都被駕馭車馬者所控制。因此,國君處於權力勢位的重要部位,而握持著爵位、俸祿的權柄;國君應明辨審視那些該緩該急的法度,而恰當地掌握那些是取是給的分際,因而天下的人,才能夠盡力為國家作事而不感到厭倦。臣子和君主相互接觸,他們之間並沒有像父子那樣深厚的親情、沒有像骨肉般的親密關係,但臣子卻能為君主竭力拼死、連喪失了生命而捐軀也在所不辭,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君主和臣子所處的勢位,使得臣子去這樣做的。
從前有個人叫豫讓,是春秋末、戰國初的刺客,他本來是中行文子荀寅的臣子。當春秋晉六卿之一的智伯攻打中行氏,併吞了他的國土,豫讓便背叛他的中行氏國主而改做了智伯的臣子。後來,智伯和晉大夫趙襄子在晉陽城下打仗,結果智伯身死而屍體被砍殺,智伯的國土被韓、趙、魏三家分為三份。豫讓打算殺死趙襄子為智伯報仇,於是在身上塗漆以長出癩瘡,吞下煤炭以改變其聲音,拔掉牙齒以改換其相貌。
豫讓用同一個人的心意,而前後侍奉兩位君主,對於前者中行氏的作法是背叛離去,對於後者智伯的作法卻是要為他獻出身軀去報仇,難道他所歸順的智伯和離棄的中行氏、其尊重和鄙薄的君主的勢位,有不同嗎?是君主給予的恩澤不同,使他這樣做的嗎?商紂王兼有天下,諸侯都來朝拜他,凡是人跡所能到達、船隻所能通行之地方,沒有不歸順商紂的。
然而周武王用了士兵三千人,就在牧野把商紂捉住了。這難道是岐周的百姓能為節義而死、而殷商的百姓卻背叛君王嗎?其實,這是周民的君主德義深厚,而號令能夠執行。風吹得快,就會使水面產生波浪,樹木長得茂盛,就會引來鳥兒聚集築巢,這是因為彼此有互生之氣的存在。因此,臣子如果從君主那裡不能得到所需要的東西,君主也不能從臣子那裡得到所要求的東西。君主給予臣子以恩德,臣子給予君主以義忠,是由他們所處的勢位來決定的。因此,臣子盡力為守節義而死,用這個來報答君主所給的恩德;君主則計算臣下的功績以下授爵祿,以此來勉勵眾位臣子。因此,君主不能犒賞那些沒有功勞的臣子,臣子也不能為不施恩德的君主來效死。君主不下施恩德於民眾,而只想要派用民眾,就像要騎馬,卻用鞭子抽打奔跑著的馬一樣。這就好比不等待下雨,而要求莊稼能成熟一樣,肯定是行不通的辦法。
【原】君人(領導人民)之道,處靜以修身,儉約以率下。靜則下不擾矣,儉則民不怨矣。下擾則政亂,民怨則德薄。政亂則賢者不為謀,德薄則勇者不為死。是故人主好鷙(ㄓˋ)鳥猛獸、珍怪奇物,狡躁康(穅)荒,不愛民力,馳騁田獵,出入不時,如此則百官務(騖)亂,事勤財匱,萬民愁苦,生業(產業)不脩(治理)矣。人主好高臺深池、雕琢刻鏤、黼(ㄈㄨˇ)黻(ㄈㄨˊ)(古代禮服上繪繡的花紋)文章(錯雜的色彩或花紋)、絺(ㄔ)綌(ㄒ一ˋ)綺繡(絺為細葛布、綌為粗葛布、織素為文成細綾為綺、生絲織成的薄紗薄絹為繡)、寶玩珠玉,則賦斂無度,而萬民力竭矣。
堯(唐堯)之有天下也,非貪萬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以為百姓力征(用武力征伐),強凌弱,眾暴(欺凌、損害)寡,於是堯乃身服(從事)節儉之行,而明相愛之仁,以和輯(和諧輯睦)之。是故茅茨(ㄘˊ)(茅草屋頂)不翦(剪)、采(棌)椽(ㄔㄨㄢˊ)不斲(ㄓㄨㄛˊ,砍削)、大路(六馬車)不畫(文飾)、越席(蒲蓆)不緣(不修邊飾)、大羹不和、粢(ㄗ)食不毇(ㄏㄨㄟˇ,舂米使精),巡狩行教、勤勞天下、周流五嶽。豈其奉養不足樂(ㄌㄜˋ)哉?以為社稷,非有利(自以為利)焉。年衰志憫,舉天下而傳之舜(虞舜),猶卻行(倒退而行)而脫蹝(ㄒㄧˊ,鞋)也。
衰世則不然。一日而有天下之富、處人主之勢,則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
志專在於宮室臺榭(ㄒㄧㄝˋ)、陂(ㄆㄧˊ)池苑囿、猛獸熊羆(ㄆㄧˊ)、玩好(ㄏㄠˋ)珍怪。是故貧民糟糠不接於口,而虎狼熊羆猒(ㄧㄢˋ,飽足)芻(草食類家畜如牛羊)豢(ㄏㄨㄢˋ,穀食類家畜如犬豖);百姓短褐不完,而宮室衣(覆蓋)錦鏽。人主急茲無用之功,百姓黎民顦(ㄑㄧㄠˊ)顇(ㄘㄨㄟˋ)(憔悴)於天下,是故使天下不安其性(生、生命)。
【譯】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原則,應該是自己保持寧靜的狀態,來修養身心,以澄明心志,生活節儉簡樸以作為臣下之表率。保持寧靜則下屬的工作與生活不會受到干擾,生活節儉簡樸則民眾的繳稅不會有怨尤。若下屬的工作與生活受干擾,國家政治就會混亂;若民眾的繳稅有怨氣,則君主對百姓的恩德就顯得淡薄了。國家政治混亂,賢明的人才,就不會替君主去謀劃;君主對百姓的恩德淡薄,那麼勇敢的人就不會為君主來效死。
因此,君主喜好凶鳥猛獸、珍貴怪異奇特之物,凶暴(狡)、急躁、享樂(康)、懈怠,不愛惜民眾的努力成果,整日馳騁在外打獵,出入朝廷處理政務沒有固定的時間。像這樣,百官處理政事就會放任奔馳而混亂,使得工作費力但做不好而且財物匱乏,萬民百姓憂愁、痛苦,生產性的產業也不能夠治理好了。君主喜好高臺深池的豪奢,在亭臺樓閣上雕刻琢鏤各種美麗的色彩圖案花紋;君主喜好穿精細葛布和綺綾、絹綃(ㄒㄧㄠ)做的衣服,喜好珍奇寶貴的玩物和珠玉。那樣,對老百姓就會沒有限度地征求田賦,而老百姓的財力也就因此而枯竭了。
唐堯在治理天下的時候,並不是貪圖廣大民眾的財富,而安心地坐在君主的位子上。而是因為百姓常用武力相互征伐,強大的欺侮弱小的,人數眾多的欺凌人數寡少的,因此唐堯便親自實踐樸實節儉的生活,而闡明在人與人間相互友愛的仁愛之心,以使百姓和諧輯睦。因此,他居住的房屋,屋頂的茅草並不加剪修,柞(ㄗㄨㄛˋ)木椽(ㄔㄨㄢˊ)子也不砍削;車子亦不加雕畫,蒲草蓆子的邊沿也不加修飾;肉湯還不加鹽、梅之類的調味品,食米也不要求舂(ㄔㄨㄥ)細;但唐堯仍巡行天下,推行教化,為國家勤苦操勞,足跡遍及五嶽嵩山、泰山、華山、衡山、和恒山。難道是他得到的侍奉、贍養,還不夠使他快樂嗎?其實他做那些事,都是為了國家,而不是為了個人的私利。所以,他到了年老體衰、神志惛忘之時,便把整個天下傳給虞舜,就像倒退而行、脫掉鞋子一樣。
衰落世代的君主就不是這樣。他們只要能擁有天下的財富、處於國君的勢位一天,就竭盡百姓的力量,來滿足自己耳目的慾望。他們的心思專門集中在宮室臺榭的豪華、池塘苑囿的舒暢、猛獸熊羆(ㄆㄧˊ)的寵養、和賞玩嗜好之物以及種種珍奇怪異東西的蒐刮上。因此,貧苦的民眾連糟糠都吃不上,可是虎狼熊羆等寵物卻連牛羊豬狗一類的牲畜都吃厭了;老百姓穿的粗布衣服破敗不完整,可是宮中室內卻到處舖著錦繡。君主急於做這一類對於國家、對於人民沒有用處的事情,致使黎民百姓面容變得顦顇(憔悴),因而使得天下人民不能安然地保有其生命。
【原】人主之居(居於人主之位)也,如日月之明也,天下之所同側目(顯得敬畏)而視、側耳(傾耳)而聽、延(伸長)頸舉踵(踮起腳跟)而望也。是故非澹漠(恬靜寡欲)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寬大無以兼覆,非慈厚無以懷(安撫)眾,非平正無以制斷(裁決判斷)。是故賢主之用人也,猶巧工之制(裁)木也,大者以為舟航柱梁,小者以為椄槢(ㄒㄧˊ)(連接桎(ㄓˋ,腳鐐)梏(ㄍㄨˋ,手銬)兩孔的木梁),修者以為櫩(ㄧㄢˊ,屋檐)榱(ㄘㄨㄟ,椽子),短者以為朱(侏)儒(梁上短柱)枅(ㄐㄧ)櫨(ㄌㄨˊ)(方木斗拱)。
無小大脩短,各得其所宜;規矩方圓,各有所施。殊形異材,莫不可得而用也。
天下之物,莫凶於奚毒(毒草名),然而良醫橐(ㄊㄨㄛˊ,盛物於袋子)而藏之,有所用也。是故林莽之才,猶無可棄者,而況人乎!今夫朝廷之所不舉、鄉曲之所不譽,非其人不肖也,其所以官之者(委任的官職)非其職(非其適任之職)也。鹿之上山,獐(ㄓㄤ)不能跂(ㄑㄧˊ,追趕)也,及其下,牧豎(牧童)能追之。才有所修短也。是故有大略(遠大謀略)者,不可責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大事業)。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輕。是故審(弄清楚)豪(毫)釐之計者,必遺(失)天下之數。不失小物之選者,惑於大數(大局、大計)之舉。譬猶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捕鼠也。
今人之才,或欲平九州、從(使服從)方外(邊遠地區)、存危國、繼絕世(斷絕祿位的世家),志在直道正邪、決煩理挐(ㄖㄨˊ,紛亂),而乃責之以閨閤(ㄍㄜˊ)之禮(皇宮內廷的禮儀)、奧窔(ㄧㄠˊ)(室內的昏暗角落)之間。或佞巧小具,諂進愉說(悅),隨鄉曲之卑俗(低下的風俗),下眾人之耳目(使眾人之耳目為之下,即譁眾取悅),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權、治亂之機(樞要、關鍵)。是猶以斧劗(ㄘㄨㄢˊ,剪、斷)毛、以刀伐木也,皆失其宜矣。
【譯】國君處於上位,就像太陽、月亮放出光亮一樣,而明顯醒目,是天下人所共同側目而看、傾耳聆聽、伸長頸子又踮起腳跟而望的對象。因此,國君若不恬靜寡欲,就無法顯明他的德性,不寧靜致遠就無法使其思慮敦厚篤實而能統攝遠方,不寬容大度就無法覆蓋、包容天下,不仁慈厚道就無法安撫眾人,不公平正直就無法裁決、判斷是非、功過。因此,賢明的君主使用人才,就像手藝巧妙的工匠分裁木料一樣,大木頭用來做船隻、方舟、柱子、屋樑,小木頭用來做連接桎梏兩孔的小木樑,長的用來做屋檐和椽(ㄔㄨㄢˊ,承屋瓦的圓木)子,短的用來做樑上的短柱(侏儒)、柱上的方木(枅)、大柱頭上的斗栱(櫨)。
無論小的、大的、長的、短的,木頭都能獲得適宜用途的發揮。用圓規畫出圓形、用矩尺畫出方形,圓規及矩尺皆各有各的用途。就是形狀奇異、質地特殊的木頭材料,也沒有一樣是不能使用的。在天下的物品中,沒有比毒草奚毒的毒性更猛烈的,然而,優秀的醫生卻把它裝好並收藏起來,因為有使用它治病的時候。因此,草木一類不能自行移動的材料,尚且沒有可拋棄的,更何況能自行活動的人呢!現在有些人,朝廷沒有舉薦他,鄉里也不讚美他,並不是這個人不賢良,而是因為他所擔任的職務並不是他所適宜擔任的,因而,不能有任何成績表現出來。小鹿跑上山,連獐子也追趕不上,可是等牠下了山,連牧童也都能追上。
同樣,人的才能各有長短不同。因此,具有遠大謀略高見的人,不能要求他既敏捷又聰慧;具有一技之長一類小才能的人,不能任用他來辦理涉及層面廣大的大事情。每個人均有他獨具的才能,每件物體均有他特有的形狀。有的人擔負一個任務就因此感到太沈重,有的人擔負百個任務尚且還感到行有餘力而很輕鬆。因此,耗費精力審察對微小事物的小數計算情況,一定會丟失對國家這個大數的掌握。對小東西之選擇做得很恰當的人,在治國之大計方面往往卻很糊塗。就像狸,不能讓它來和牛搏鬥;老虎,不能用它來捕捉老鼠。
現在,有些人的才能,也許將能平定中國的冀、兗(ㄧㄢˇ)、青、揚、荊、豫、雍、幽、并九州,使邊遠地區的人歸順服從,使危險的國家經治理後得以存續下來,使已斷絕祿位的世家能重新把祿位再傳承繼續下去,志在把「道」理直、把「邪」矯正,英明決斷才足以治理紛繁雜亂之事務。而竟然要求他負責掌管皇帝內室瑣碎應對的禮儀,掌管皇帝內室中各個深暗角落究竟該陳放什麼東西(以電燈、日光燈等來照明室內,這是十九世紀末葉之後,才發展出來的科技)。也許有的人善於逢迎討好、為人姦詐機巧,但仍有些小才能,從而善於奉承求進而博得君王的歡喜,又依順鄉里低下的風俗習慣,以支配眾人的視聽,而國君竟然要委任他來掌管天下的大權大事,控制國家治亂的關鍵,這就像用斧頭來砍小毛、用小刀來砍伐樹木一樣,都沒有能適切地發揮斧頭及小刀它們應有的功能及作用。
【原】人主者,以天下之目視,以天下之耳聽,以天下之智慮,以天下之力爭。是故號令能下究(貫徹到底),而臣情得上聞。百官條通(修理通達),群臣輻湊。
喜不以賞賜,怒不以罪誅(謂懼其失當也)。是故威厲(嚴、猛)立而不廢,聰明光(廣)而不獘(ㄅㄧˋ,蔽),法令察(明)而不苛(煩),耳目達而不闇(ㄢˋ),善否(ㄆㄧˊ)之情(實情),日陳於前而無所逆。是故賢者盡其智,而不肖者竭其力,德澤兼覆而不偏,群臣勸務(勉力)而不怠;近者安其性(生),遠者懷(歸)其德。所以然者,何也?得用人之道,而不任己之才者也。故假(藉助)輿馬者,足不勞而致千里;乘舟檝(ㄐㄧˊ)者,不能游而絕(過)江海。
夫人主之情(心情),莫不欲總(聚合)海內之智、盡眾人之力,然而,群臣達志效忠者,希不困(危)其身。使言之而是,雖在褐夫(穿粗布衣的平民)芻(ㄔㄨˊ,割草的人)蕘(ㄖㄠˊ,打柴的人),猶不可棄也。使言之而非也,雖在卿相人君,揄(ㄩˊ,出)策(謀)於廟堂(朝廷)之上,未必可用。是非之所在,不可以貴賤、尊卑論也。是明主之聽於群臣,其計乃可用,不羞其位(不羞其位卑而不用);其言而可行,不責其辯(不責其辯口美辭)。闇(ㄢˋ)主則不然,所愛習(寵愛親幸)親近者,雖邪枉不正,不能見(ㄐㄧㄢˋ)也;疏遠卑賤者,雖竭力盡忠,不能知也。有言者窮(罰)之以辭,有諫者誅之以罪。如此而欲照(明照)海內、存(撫慰)萬方,是猶塞耳而聽清濁(商音清,宮音濁)、掩目而視青黃也,其離(去)聰明則亦遠矣。
【譯】做為國君者,要用天下人的眼睛去觀察萬事萬物,要用天下人的耳朵去聽取各種議論,要用天下人的智慧去考慮問題,要用天下人的力量去合理爭取。因此他的號令才能貫徹到底,而臣子們所知的清況才能反映上來。百官處理事務的條理通達,群臣也就歸聚於君主。國君高興的時候不把財物隨意賞賜給任何人,發怒的時候也不隨意以罪名懲罰任何人。因此,他威猛的聲名能夠建立而不會衰敗,他的聰明能夠廣遠而不被人所蒙蔽,他執行的法令內容能夠明確而不繁瑣,他的耳目能夠明達而不昏闇愚昧,任何好壞的實際情況每天陳列在面前而不違背它們的真實性。
因此,賢能的人能充分發揮他們的才智,而不是賢能之人也能竭盡力量去做好自己份內之事務,君主的德澤於是廣為覆蓋而不偏私,群臣皆能勉力努力做事而不懈怠;凡近處的人生活均能夠安心於君主的厚生之道,遠處的人生活亦能感念他影響範圍廣大的德政。他之所以會這樣,是什麼原因呢?是他掌握了用人的正確原則,而不一味使用自己個人的聰明才智。所以,藉助車馬前進的人,兩腳不必辛勞而能夠到達千里以外的地方;坐船的人,自己並不必會游水卻能夠渡過長江和大海。
君主的心情,沒有誰不想集中天下人的智慧、充分任用眾人的力量,來治理國家的。而群臣實現自己的志願,對國家奉獻自己的忠誠,也都希望不會因此而危害到自身。假使對國家進言的話,說得對,即使是割草打柴的平民說出來的話,他的話仍然不能廢棄。假使對國家進言的話,說得不正確,即使是卿相、國君在朝廷裡所提出的謀劃策略,也不一定可以採用。是非在哪裡,君主不能夠只依身份的貴賤和地位的尊卑來判斷。所以,英明的君主聽取群臣的意見,臣下的計謀如果可以採用,也不能因為其地位卑下而覺得可羞,覺得難為情,而不予採用;他們說的如果是可以實行的,也不能因為其善於辯說、言辭很美,而責怪他。
但是,昏昧的君主就不是這樣,所寵愛親幸的身邊人,即使邪惡而不正直,他也看不出來;所疏遠而地位卑賤的人,雖然竭盡力量進獻忠心,他也不能知道。有人進言,他就用言辭不美、不順耳為理由,來懲罰對方;有人勸諫他,他就用一些罪名來羅織並懲罰對方。昏暗的君王像這樣處理政事,而想要明照海內、撫慰萬方的百姓,這就如同塞住自己的耳朵而傾聽音樂是清音還是濁音,如同遮蔽自己的眼睛而看顏色是青的還是黃的,這樣的做法距離耳聰目明的境界就太遠了。
【原】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準繩也。縣(懸)法者,法(以法治罪)不法也。法定之後,中(ㄓㄨㄥˋ)程者賞,缺繩者誅。尊貴者不輕其罰,而卑賤者不重其刑。犯法者雖賢必誅,中(ㄓㄨㄥˋ)度者雖不肖必無罪。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古之置有司也,所以禁民使不得自恣也;其立君也,所以制有司,使無專行也。
法籍禮義者,所以禁君使無擅斷也。人莫得自恣,則道勝,道勝而理達矣,故反於無為。無為者,非謂其凝滯而不動也,以言其莫從己出也。
【譯】法律是天下人為人處世的度量標準,是君主裁斷事物的基本準繩,其中,準為測定平面的水準器,繩為測定直線的墨線。君主公佈法令懸掛在宮闕的目的,是要依法懲治違法之人。任何法律在制定以後,行動符合法律規定的人要給予獎賞,違反法律規定的人要予以懲罰。凡是地位尊貴的人違反法律的規定不能因其尊貴而減輕其處罰,而凡是地位卑賤的人違反法律的規定不能因其卑賤而加重其刑罰,這是公道之重要原則。凡是犯法的人,即使很賢能也一定要依法懲罰;凡是守法的人,即使無才德也必定依法無罪,這同樣是公道之重要原則,因此,公正之道可以在社會上通行無阻,而偏邪之道便要被堵塞了。
古代國家設置司法官員,是用來禁止百姓使他們不能毫無拘束而自我放縱的;而國家設立君主,是用來管理並制約司法官員,使他們不能專斷而擅自行事的。法典、禮義的建立,是用來禁止君主,使他不能專制獨斷的。人不能毫無拘束而自我放縱,道就勝利了;道一勝利,事理就通達無礙,所以就能因此返回到「無為」的境地了。所謂「無為」,並不是說君主的思想及作為凝固、停滯而不動、不作為,而是說他處理政事不要只是出自於個人的片面想法。
【原】夫寸生於慓(ㄇㄧㄠˇ,禾穗芝,十慓為一分,十分為一寸,十寸為一尺,十尺為一丈),慓生於形(禾的形體),形生於景(陽光照射),景生於日,此度之本也。樂(ㄩㄝˋ)生於音,音生於律(古以十二根長短不一的律管吹出十二律),律生於風(風吹律管發出音響),此聲之宗也。法生於義(適宜),義生於眾適,眾適合於人心,此治(治理國家)之要(要領、關鍵)也。故通於本者不亂於末,覩(ㄉㄨˇ)於要者不惑(眩)於詳。
法者,非天墮,非地生,發(產生)於人間而反(返、還)以自正,是故有諸己(己有聰明)不非(非議)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己無獨見之明,不求加罪於人)。所立於下者不廢於上(人主所立的法,禁於民,亦自修之),所禁於民者不行於身(所禁於民之事,己身亦不得行之)。所謂亡國,非無君也,無法也;變法者,非無法也,有法者而不用,與無法等。是故人主之立法,先自為檢式儀表(先以自身為法式、標準、榜樣、表率),故令行於天下。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故禁勝於身(不敢自犯),則令行於民矣。
【譯】寸作為長度的測量尺度,產生於禾穗的芒,十個禾穗芒作為一分,十分作為一寸,十寸作為一尺,十尺作為一丈;禾穗的芒產生於禾生長時的形體,禾生長時的形體產生於日光的照射而得以生長,日光的照射產生於太陽,這是長度測量標準產生的根本。音樂產生於樂音,樂音產生於從黃鐘、大呂、太蔟、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至應鐘的十二律,十二律產生於風所吹的十二根律管所發出的音響,這是十二種聲音所產生的根本。法律也產生於事情之合理合宜,事情之合理合宜則產生於眾人適切的感覺,眾人適切的感覺必須合乎眾人之心,這是治理國家的要領及關鍵。所以,凡是能通達事理根本的人不會被事情的枝末所擾亂;能認清要領及關鍵的人,不會被事務的詳情細節所困惑。
凡是法令這個東西,不是從天上自己掉下來的,也不是地裡自己生長出來的。它產生於人間,而又回過來約束人們自身的思維及行動,使之能符合於正道。因此,君主自己有了某種的聰明及長處,也不會對別人沒有這種的聰明及長處加以非議;君主自己沒有某種的聰明及長處,也不會要求別人有這種的聰明及長處,甚至因而要求加罪於人。用來約束老百姓的法令,在君主身上亦須自修之,不要荒廢;凡是禁止老百姓做的事情,君主自己也不去做;這是正己以正人應有的作法。
人們所說的國家滅亡,並不是說國家沒有君主,而是說國家沒有法律了;隨意改變法律規定的君主,並不是說沒有國家法律存在,而是說有國家法律而卻不加以遵行,這是和沒有國家法律一模一樣了。因此,君主設立國家法制,自己須先以身作則作出了法式、標準、榜樣、和表率,所以他的政令就能在天下得到實行。孔子說:「君主自己的行為正當,不必發出命令,事情也可以行得通。君主他自己的行為不正當,即使發出了命令,人們也不會聽從。」所以,法令能約束君主自己,君主不敢自己犯禁,那麼,他的命令就能在老百姓中得到實行。
【原】聖主之治也,其猶造父之御,齊輯(整齊其車輿)之於轡銜之際,而急緩之於唇吻(口、嘴)之和(合),正度(正其法度)於胸臆之中,而執節(竹製馬鞭)於掌握之間,內得於中心(內心),外合於馬志,是故能進退履繩(遵循正直的路線)而旋曲(旋轉屈曲)中(ㄓㄨㄥˋ)規,取道致遠而氣力有餘,誠得其術也。是故權勢者,人主之車輿也;大臣者,人主之駟馬(同駕一輛車之四匹馬)也。體離車輿之安,而手失駟馬之心,而能不危者,古今未有也。是故輿馬不調(ㄊㄧㄠˊ),王良(戰國時趙簡子屬下的善御馬者)不足以取道(出行);君臣不和,唐(唐堯)、虞(虞舜)不能以為治。
執術(君子管理和運用群臣的策略與手段)而御之,則管(管仲)、晏(晏嬰)之智盡矣;明分(ㄈㄣˋ)(明確職份)以示之,則蹠(ㄓˊ,盜跖)、(ㄑㄧㄠˊ,莊)之姦止矣。夫據榦(ㄏㄢˊ,井上圍欄)而窺井底,雖達視(使勁張眼而視)猶不能見其睛(瞳孔);借明於鑑(鏡子)以照之,則寸分可得而察也。是故明主之耳目不勞,精神不竭,物至而觀其變,事來而應其化,近者(指君主本身)不亂,遠者(指人民)治也。是故不用適然之數(偶然可行的方法),而行必然之道,故萬舉(諸多的事務都能順利進行)而無遺策(失算)矣。
【譯】聖明的君主治理國家,能得民心則國安,大概就像造父駕馭車馬一樣,要拉拉繮(ㄐㄧㄤ,繫馬的繩子)繩、馬嚼(ㄐㄧㄠˊ)子,就能使馬與車的步調齊整,嘴巴一合,就能決定馬車行進的快慢。像造父在胸中確定駕車的方法及行車的規則等,在手中控制著竹製的馬鞭。車馬的駕馭,內出於造父自己心中的想法,外又須符合馬的意志。因此,進退往來都能像墨繩一般直以遵循正直的路線,而轉彎時的旋轉屈曲則如同一般的規矩,選擇適宜的路線以到達遠方,而氣力還綽綽有餘。
這確實是,掌握了駕馭車馬的方法,才有以致之。因此,權柄與勢力,就像是君主的車子與車廂;大臣們,就像是為君主拉同一輛車的四匹馬。人的身體坐在車上不安穩,而用手去駕馭又不符合馬的心意,而能夠沒有行進的危險,這是古今以來所沒有的事。因此,車馬不能協調,即使是戰國時善於御馬的王良那樣的能手,也不能駕車出行;一個國家君臣的關係不和洽,就是唐堯、虞舜那樣的聖明君主,也不能治理好其國家。
君主用策略及手段來管理和指揮臣下,那麼像齊桓公的管仲、齊景公的晏嬰那樣能幹的臣子,就會充分奉獻他們的才智;君主明辨各自的職份並告訴大家,那麼像盜蹠、莊那樣的大盜之姦邪行為,便會停止。一個人靠在井邊的圍欄朝著井底觀看,即使睜(ㄓㄥ)大眼睛,也不可能見到自己的瞳孔;但是藉助於鏡子的明亮,來自照,那麼臉上細細的毛鬚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因此,英明的君主,他的耳目不必辛勞,他的精神不必耗盡。事物出現了,就觀察它們的變化而採用相應的合理措施。君主自身不能忙亂,於是身外廣大人民的事情也就能治理得好。因此,君主不用偶然可行的方法,而要照必然的規律,去治理國家大事,所以,千萬件事情都能順利進行,而沒有失算的情況。
【原】今夫御者,馬體調(ㄊㄧㄠˊ)於車,御心(對駕御的看法)和於馬,則歷險致遠,進退周游,莫不如志。雖有騏驥、騄(ㄌㄨˋ)駬之良,臧獲(魯人,古之不能御者)御之,則馬反自恣(放肆、任性而為),而人弗能制矣。故治者不貴其自是,而貴其不得為非也。故曰:「勿使可欲,毋曰弗求。勿使可奪,毋曰不爭。」
如此,則人材釋(人材能加以辨別)而公道行矣。羨者(才能有餘者)止於度(止於法度之中),而不足者逮(及)於用,故海內可一(統一)也。
夫釋(捨)職事而聽非(誹)譽,棄公勞(為正事而辛勞的官員)而用朋黨,則奇材佻(ㄊㄧㄠˊ)長(ㄓㄤˇ)(輕疾速推)而干次(超越功勞之次),守官者(盡職的人)雍遏(ㄜˋ)而不進(昇遷)。如此,則民俗亂於國,而功臣爭於朝(奇材佻長之人干超其次,功勞之臣反不顯列,故爭於朝)。故法律度量者,人主之所以執(制)下,釋之而不用(不用法律來度量),是猶無轡銜而馳也,群臣百姓反弄(反而作弄)其上。是故有術則制人,無術則制於人。吞舟之魚,蕩(搖蕩)而失水(離開水),則制於螻蟻,離其居也。猨狖(ㄧㄡˋ)(猿猴)失木,而擒於狐狸,非其處也。君人者,釋所守(的法律度量)而與臣下爭事,則有司以無為持位(無所為以持其位),守職者以從君取容(隨君之欲,以取容媚)。是以人臣藏智而弗用(不用智謀贊佐其上),反以事轉任其上矣。
【譯】現在的車夫在駕車行進時,總是使馬兒的身體和車子能夠協調一致,使他駕馭車馬的意念能夠和馬的心志契和無間。那樣,無論是經歷險阻之地,或是到達遠處,或是車馬的前進、後退、甚至周遊各地,沒有不如意的。但是,即使有騏驥、騄駬那樣的良馬,讓不善於駕馭的魯人臧獲來駕馭它,那樣,馬兒反要自己任性而為,而人便不能駕御控制它了。所以治理國家的人,不能看重他的「自以為是」,而要重視他的「不能做不合理的事」。所以說:「不要使人有可以滿足貪欲的可能,而不要對人說不要去追求。不要使人有可以爭奪到手的可能,而不要對人說不要去爭奪。」像這樣的話,那麼人,才能辨別清楚為人的道理,而正道就能夠通行了。才能有餘的人(羨者)能夠按照法律的要求範圍做事,而才能不足的人只要能夠善盡其才,也能夠合於實際與實用,所以天下就可以因此而得到統一。
君主放下職份內的職事而不做,而只去聽讒言誹謗或歌頌讚美的言辭;不知不覺地拋棄那些為正事而辛勞的官員,而去任用那些結黨營私的人。那樣,才智奇特的人就會輕疾速進,超越正常的軌道,而盡職的官員卻仕途處處受阻反而不能昇遷。像這樣的話,那麼國內就可能會民風大亂,而有功之臣就可能會在朝廷裡不得不爭其應有的地位。所以,既定的法律規矩是君主用來管理臣下的,放棄它而不加以應用,這就好像馬兒沒有絡上馬嚼子和繫上繮繩而任其疾行一樣,此時,群臣、百姓反而要作弄他們的君主。因此,君主有一套用人的合理策略就能管理人,沒有這種合理的用人策略就會被人所控制。
能夠吞下船隻的大魚,如果搖蕩其身軀而離開了水,就會被卑微的螻蛄和螞蟻所制服,原因就是大魚離開了適合於牠居住的地方∣水。猿猴離開了樹木,而被狐狸所捉住,原因就是猿猴也到了不適宜牠活動而欠缺樹木的地方。君主捨棄他應當堅守的治國原則,而和臣下去爭做一些具體的事務,那麼官員們就會無所作為以保持其職位,忠於職守的人也會隨順君主、奉承諂媚,以取得君主的歡心。因此,臣子們都隱藏自己的智慧才能而不用,反而把許多事情轉推給君主自己去做了。
【原】夫富貴者之於勞(不必親自操勞作事)也,達事者之於察(不一定要躬自洞察其事)也,驕恣者之於恭(不會謙遜有禮)也,勢不及(比不上)君(君主)。君人者不任能(不任用臣子的智慧才能),而好自為之,則智日困(困窘)而自負其責也。數(術、辦法、手段)窮於下則不能伸理(伸張道理以治理),行墮(失)於國則不能專制(裁斷行事)。智不足以為治,威不足以行誅,則無以與下(群臣)交也。喜怒形於心,嗜欲見於外,則守職者離正而阿(阿諛、曲從、迎合)上,有司枉法(違法)而從風(順風而從,跟隨得快),賞不當(適合)功,誅不應罪,上下離心,而君臣相怨也。
是以執政阿主而有過,則無以責之。有罪而不誅,則百官煩亂,智弗能解也;毀譽萌生,而明(聰明、智)不能照(察看)也。不正本而反自然,則人主逾勞,人臣逾逸。是猶代庖宰(廚師)剝牲、而為大匠斵(ㄓㄨㄛˊ,砍)也。與馬競走,筋絕(斷)而弗能及;上車執轡,則馬服(拉車)於衡(車轅頭上的橫木)下,故伯樂相之、王良御之、明主乘(因、用)之,無御、相之勞而致千里者,乘(因、用)於人資(才智)以為羽翼(輔佐)也。
【譯】富貴者的不必親自操勞奔走作事,通達事理者的不一定要親自實驗觀察事物,驕傲放縱者的不會謙遜有禮,但是他們的不必親自操勞奔走作事,他們的不一定要親自實驗觀察事物,他們的傲岸高踞(ㄐㄩˋ),勢必都比不上君主。換言之,君主比富貴者、通達事理者、驕傲放縱者,更不必操勞、觀察、謙遜。但是,君主老不用臣子們的智慧才能,而卻喜歡親自操勞奔忙,他的才能智慧就會一天天陷入困窘的境地,而反須自己去負擔其一切的責任。
君主管理群臣的手段及辦法用盡了,就不能伸張道理以治理他們了;君主自己的行為有偏差而在國內出現了問題,就不能依據自己的判斷而裁斷行事了。君主自己的才能智慧不能夠治理好國家,自己的威勢不能夠實行懲罰,那麼自己就沒有辦法和群臣共商國家大事而相處了。君主的喜怒一旦在心中形成,嗜欲也就表現在外面,那麼,那些忠於職守的臣子也會背離正道而曲從阿諛並迎合君主,官員們就會違反法令的規定而迅速隨順君主;君主的賞賜和臣子的功勞若不相當,君主的懲罰和臣子的罪行若不相應,上下之心便會相互背離,而君臣之間甚至便會互相怨恨了。
因此,執政的大臣奉承以迎合君主而有了過錯,君主常就沒有辦法去指責他。臣下有罪而不懲處,那麼百官的行為就會變成混亂不堪,君主用他的才能智慧也就解決不了(ㄌㄧㄠˇ);毀謗、讚美的不合理現象若紛紛產生,君主用他的聰明才智於是也就不能察看清楚了(˙ㄌㄜ)。如果不扶正其事務的根本而返回其自然,那麼君主就會越發辛勞,臣子們也就會越發安閑了。君主這樣做,就像代替廚師來剝去牲畜的皮和代替手藝高明的木匠去砍削木頭一樣,很少不會傷害到自己之手的。人和馬比賽跑步,人的腳筋即使跑斷了也不能趕上馬;但是人一上車就握住繮繩,那麼馬就會乖乖地在車轅頭的橫木下好好拉車。所以有伯樂來相馬,有王良來駕馭馬,英明的君主就坐在馬車上,他沒有駕馭車馬和品評良馬的辛勞,卻能坐著馬車就到達千里以外的地方。這是因為他能藉用別人的聰明才智來作為自己的輔佐翅膀。
【原】是故君人者,無為而有守(執)也,有守而無好(ㄏㄠˋ,私好)也。有為則讒生,有好則諛(ㄩˊ)起。昔者,齊桓公(初用管仲,得為霸主,後用豎刁、易牙等,國勢日衰)好味而易牙烹其首子而餌之,虞君好寶而晉獻以壁(璧)馬釣(取)之,胡王好音而秦穆公以女樂(ㄩㄝˋ)誘之(以得賢聖的由余,由余為人名),是皆以利見制(擒)於人也。故「善建者不拔」,言建之無形也。夫火熱而水滅之,金剛而火銷之,木強(強硬)而斧伐之,水流而土遏之(火熱、金剛、木強、水流,皆有為也,皆為物所制),唯造化者,物莫能勝也。
故中(ㄓㄨㄥ)欲不出謂之扃(ㄐㄩㄥ,閉),外邪不入謂之塞。中扃外閉,何事之不節(節制)!外閉中扃,何事之不成!弗用而後能用之,弗為而後能為之。精神勞則越(散),耳目淫(過份地視聽)則竭(衰滅)。故有道之主,滅想去意,清虛以待;不伐(不自矜伐、不居功自誇)之言,不奮(不自奮勉)之事;循名責實,官使自司(使百官自司其事,而君主並不參與)。任而弗詔(告誡、教誨),責而弗教。以不知為道,以奈何為寶(謂人主當託於不知,而以叩問人)。如此,則百官之事各有所守矣。
【譯】所以做為君主的人,要無所作為而又能把握住一定的原則及策略,能把握住一定的原則及策略而又要沒有個人的私心喜好。君主若是自有作為,臣下陷害人的讒言就會跟著產生;君主若是有個人的私心喜好,臣下奉承的現象也就會跟著出現。
從前,齊桓公喜歡吃美味的食物,而易牙就蒸煮自己的大兒子作為食物,送去給他吃,用「美味」來引誘他;虞國的國君喜歡寶物,而晉獻公就用玉璧、良馬來誘取虞國;西戎的戎王喜歡音樂,而秦穆公就用歌舞伎來迷惑他,以求得賢聖的由余,這些人都是因為貪圖所好之利,而被制服了。
所以,「善於建樹的人所作的建樹,是無法移動的」,這是說,他的建樹是無形的。火燒得很熱而水卻能澆滅它,金屬非常堅固而烈火卻能熔化它,木頭非常強硬而斧頭卻能砍斷它,水流不止而土卻能阻攔它。這些火之所以熱、金之所以剛、木之所以強、水之所以流,都是一種有為,但它們皆為他物所制服,所以說君主當無欲無為。但只有創生化育萬物的大自然,是沒有一種東西能夠勝過它的。
所以,內心的欲望不表現出來就叫做關閉(扃),外物的誘惑不進入內心就叫做堵塞。內心的欲望被鎖住而外物邪氣的誘惑被關在外面,那麼,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夠節制!外物的邪氣誘惑被關在外面而內心的欲望被鎖住,那麼,還有什麼事情辦不成功!凡是萬物須先備而不用然後才能在機會來到時有人去使用它,凡是萬事須先籌劃好而不做然後才能在需要執行時有人去做好它。人的精神一旦勞累就會散失,人的耳目一旦過份地使用就會使得聽力和視力衰退。
所以,有德政的君主,總是停止其雜思亂想,去除其私人意念,用清靜、虛無之心,以對待萬事萬物。君主不用言語去居功自誇,不自己去奮力做事,只按職份及其名號而去要求他的臣下之實際表現,要讓百官各自掌理自己的事務而君主並不一一參與。君主派任百官他們而不須要刻意加以告誡,提出對百官的要求而不須要刻意加以教誨。以「不知」作為道,使自己沒有特定的主張而得以向人廣泛請教當作寶,那樣,百官主管的事情就各自都有人該負起責任了。
【原】攝(掌握)權勢之柄,其於化民(教化民眾)易矣。衛君(即衛出公)役(役使)子路,權重也;景(齊景公)、桓(齊桓公)臣管(管仲)、晏(晏嬰),位尊也。怯服勇而愚制智,其所託勢者勝也。故枝不得大於榦,末不得強於本,言輕重大小有以相制也。若五指之屬於臂,搏(捕捉)援(攀援)攫(ㄐㄩㄝˊ)捷(接),莫不如志,言以小屬於大也。是故得勢之利者,所持甚小,所任甚大;所守甚約(要、少),所制甚廣,是故十圍之木,持千鈞之屋;五寸之鍵,制開闔之門。豈其材之巨小足哉?所居要也。
孔丘、墨翟(ㄉㄧˊ),修先聖之術,通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六種科目)之論,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義從風(化)而為之服役(伺候、供奔走勞役)者不過數十人。使居天子之位,則天子徧(盡)為儒墨矣。楚莊王(春秋五霸之一)傷文無畏(即申舟)之死於宋也,奮袂(ㄇㄟˋ)(揮動衣袖,情緒激動貌)而起,衣冠(士大夫)相連於道,遂成軍宋城之下,權柄重也。楚文王好服獬(ㄒㄧㄝˋ)冠(執法者所戴之冠),楚國效之。趙武靈王貝帶(以大貝殼飾帶,為胡服)鵕(ㄐㄩㄣˋ)服(用鵕羽毛所飾之胡服)而朝,趙國化之。使在匹夫布衣,雖冠獬冠、帶貝帶,鵕服而朝,則不免為人笑也。
【譯】君主掌握了權勢之柄,用於教化民眾就容易了。衛國國君衛出公能夠役使孔子的弟子子路,是因為其權勢威重;齊景公、齊桓公能夠使晏嬰、管仲成為他們的輔佐重臣,是因為其地位尊貴。膽怯的人能夠制服勇敢的人,而愚笨的人能夠制服聰明的人,是因為他們所依靠的權力與勢力勝過了對方。所以,樹枝無法比樹榦粗大,樹的末梢無法比根部強盛。
這說明了事物的輕重、大小之間有其相互制約的關係。就像五根手指皆屬於胳臂,無論捕捉、攀援、抓取、和接受,都要依照胳臂的意志來行動。這說明小者隸屬於大者。因此掌握了權力與勢力這一有利條件的人,所握持的東西很小,但其作用卻很大;所堅守的東西很簡約,但其控制的範圍卻很廣大。因此,十人合抱的樹木可以支撐三萬斤重的大屋;五寸長的門閂(ㄕㄨㄢ),可以控制能開能闔的大門。這難道是它們材料的大小足夠了嗎?其實,這是它們所處的位置非常重要之緣故。孔丘、墨翟,研究古代聖人的思想,通曉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的大道理,口說古代聖人的言論,親身實踐他們的志趣與理想。可是仰慕孔丘、墨翟的高義,順從他們的教化,而為他們奔走服役的人並不超過幾十人。假使讓孔丘、墨翟處於天子的地位,那麼,天下就會盡是儒家、墨家的信徒了。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悲傷楚大夫文無畏死在宋國,揮袖起身,於是一路上楚國士大夫前後相隨,很快組成了軍隊攻打到了宋國都城。這是因為楚莊王的權高、勢很重。
楚文王喜歡戴獬(ㄒㄧㄝˋ)豸(ㄓˋ)冠,這是執法者所戴之冠,於是,楚國的人都加以仿效。趙武靈王繫著大貝作飾的胡服衣帶,穿著以鵕(ㄐㄩㄣˋ)的羽毛等作飾的胡服上朝,於是,趙國的臣子們也都照著做。假使楚文王和趙武靈王都是普通的老百姓,雖然頭戴獬豸冠、腰繫貝帶,身穿以鵕羽毛等為飾的胡服上朝,那就不免為人所笑了。
【原】夫民之好善樂(ㄌㄜˋ)正,不待禁誅而自中(ㄓㄨㄥˋ)法度者,萬無一也。下必行之令,從之者利,逆之者凶,日陰未移,而海內莫不被繩(中繩、合於法度)矣。故握劍鋒,雖以北宮子(古代勇士)、司馬蒯(ㄎㄨㄞˇ)蕢(ㄎㄨㄟˋ)(戰國趙國善擊劍者)不可使應敵;操其觚(ㄍㄨ,劍柄),招(舉)其末(劍之尖端),則庸人能以制勝。今使烏獲、藉蕃(兩人皆力氣大)從後牽牛尾,尾絕(斷)而不從者,逆也;若(如)指(手指)之桑條以貫其鼻(牛鼻),則五尺童子牽而周四海者,順也。夫七尺之橈(ㄋㄠˊ,船槳)而制船之左右者,以水為資(用);天子發號,令行禁止,以眾為勢也。
【譯】老百姓中喜歡行為美好、端正,而不依靠禁令和懲罰便能自行合乎法度的,一萬個人中可能沒有一個。但是國君下達一定要執行的命令,如果順從就有利,違反就遭受災禍,那麼,白天太陽照射下的陰影還未移動,天下人的行為就全都被糾正而合於法度了。所以握住劍的鋒刃,即使是齊國人北宮子、趙國人司馬蒯蕢那樣的勇士、善擊劍者,也不能讓他去擊殺敵人;握住劍柄,舉起劍的尖端,就是劍術不高明的人也能制服對方以取得勝利。
現在,讓烏獲、藉蕃等力氣大的人,從後面牽住牛的尾巴,牛尾巴即使被拉斷了,也不會跟著他們走,這是因為背離了牛向前行進的方向之緣故;如果用一根桑條穿過牛的鼻子,那麼即使五尺高的童子也能牽著牛走遍天下,這是因為他順應了牛向前行進的方向。而七尺長的船槳能夠控制船的行進方向,使其向左或向右,是藉助於水的力量;天子發出的號令,能做到有令就執行,有禁就停止,是他藉助一個國家眾人的力氣而形成了其權勢。
【原】夫防民之所害,開民之所利,威之行也,若發堿(ㄉㄢˇ,貯水池)決唐(塘)。故循流而下易以至,背風(以背向風)而馳易以遠。桓公立政(推行政事),去食肉之獸、食粟(ㄙㄨˋ)之鳥,係罝之網(設置捕鳥獸的網),三舉而百姓說(ㄩㄝˋ,悅)。紂殺王子比干而骨肉怨,斮(ㄓㄨㄛˊ,斬)朝(ㄓㄠ,早上)涉者之脛(小腿)而萬民叛,再舉而天下失矣。故義者,非能徧利天下之民也,利一人而天下從風;暴者,非盡害海內之眾也,害一人而天下離叛。故桓公三舉而九(多次)合諸侯,紂再舉而不得為匹夫。故舉錯(措)不可不審。
人主租斂於民也,必先計歲收,量(ㄌㄧㄤˋ)民積聚,知饒饉有餘不足之數,然後取車輿衣食供養其欲。高臺層榭(ㄒㄧㄝˋ),接屋連閣,非不麗也,然民有無堀(ㄎㄨ,窟)室狹廬所以託身者,明主弗樂也。肥醲(ㄋㄨㄥˊ,味厚之酒)甘脆,非不美也,然民有糟糠菽粟不接於口者,則明主弗甘也。匡床(方正安適的床)蒻(ㄖㄨㄛˋ)席(嫰香蒲蓆),非不寧也,然民有處邊城、犯危難、澤死暴骸者,明主弗安也。故古之君人者,其慘怛(ㄉㄚˊ)(憂傷、悲痛)於民也:國有飢者,食不重味;民有寒者,而冬不被(ㄆㄧ)裘。歲登民豐,乃始縣(懸)鐘鼓,陳干戚(盾與斧),君臣上下同心而樂之,國無哀人。
故古之為金(鐘)石(磬)管絃者,所以宣樂(ㄌㄜˋ)也;兵革斧鉞(ㄩㄝˋ)者,所以飾怒也;觴(ㄕㄤ)酌俎(ㄗㄨˇ)豆,酬酢(ㄗㄨㄛˋ)之禮,所以效(表達)喜也;衰(ㄘㄨㄟ)絰(ㄉㄧㄝˊ)菅(ㄐㄧㄢ)屨(ㄐㄩˋ),辟踊(ㄩㄥˇ)哭泣,所以諭哀也。此皆有充於內,而成像於外。及至亂主,取民則不裁其力,求於下則不量其積,男女不得事(治)耕織之業以供上之求,力勤財匱,君臣相疾也。故民至於焦唇沸肝,有今無儲,而乃始撞大鐘,擊鳴鼓,吹竽(ㄩˊ)笙,彈琴瑟,是猶貫甲胄而入宗廟,被(ㄆㄧ)羅紈(ㄨㄢˊ)而從軍旅,失樂(ㄌㄜˋ)之所由生矣。
【譯】凡是防止危害人民的事情發生,而開發對人民有利益的事務,君主的威勢便能順利進行無阻,就像挖開了蓄水池、沖決了池塘的流水一樣。所以順著水流而下容易去到達目的地,背對著風而順風奔馳容易去走得很遠。齊桓公臨政在推行政事時,除去那些吃肉的野獸、吃糧食的鳥、並收起捕獵鳥獸的網子,這三件事情一做,老百姓就都很高興。商紂王殺死犯顏強諫的叔父王子比干而招來骨肉至親的怨恨,砍斷冬月早上涉水而過之人的小腿骨以觀察其耐寒因素而引起萬民的叛離,兩次的行動就丟失了天下。
所以所謂的義,並不是能使天下的人民都得到利益,但是使一個人得到利益,而天下的人就會對行義的君主順風而從;至於所謂的暴虐,也不是能害盡天下的民眾,而是危害一個人就會使天下的人叛離暴虐的君主。所以,齊桓公實行三個措施,除去那些吃肉的野獸、吃糧食的鳥、並收起捕獵鳥獸的網子,就能十一次擔任諸侯盟會的盟主,而商紂王兩個舉動,殺犯顏強諫的叔父比干、砍斷冬月涉水者的小腿骨,就使他連平民百姓也做不成了。所以君主的行動不能不慎重。
君主向老百姓徵收租稅,一定要預先估計好一年的收成,衡量民眾的積聚情況。
要確實知道糧食豐饒有餘和飢荒不夠的數目,然後才徵用車輛、衣服、糧食以供給君主的生活需求。高臺上聳立著層層重疊的樓房,屋宇相接,閣樓相連,並非建築的結構不華美,但是老百姓中卻有人沒有土房子、狹窄的小屋可以棲身,所以英明的君主並不會因高台上的棲房而感到快樂。肥美的肉塊、醇濃的酒釀、和各種甜脆的食物,並非味道不甘美,但是老百姓中卻有連糟糠(糟為酒滓,糠為穀皮,糟糠用以喻粗食)、豆粟(粟,俗稱小米)都吃不到的人,那麼英明的君主吃起來就不會因肉酒食物而感到香甜了。
睡臥在舖有細蒲蓆而方正舒服的床上,並非不安適,但是,老百姓中卻有身處邊城、冒著生命危險與困難、死在草澤而屍骸暴露在野外的人,所以,英明的君主並不會因方正舒服的床而感到安寧。所以,古代做為君主的人,他為人民的痛苦遭遇,而憂傷悲痛:國內有挨餓的人,他就不食用多種菜肴去講究美味;老百姓中有天冷受凍的人,而在冬天他就不穿厚裘皮衣去講究華麗。年成豐收,人民的生活富足,君主才開始懸掛鐘、鼓,陳列著舞蹈用的盾和斧,君臣上下才懷著同樣豐收的心情共享歡樂,並使國內沒有哀傷的人。
所以古代演奏鐘、磬、簫、琴瑟一類樂器之目的,是用來宣洩快樂之心情的;舞蹈用的軍器設備如戈、矛、刀、劍、弓箭、甲胄、斧、鉞一類兵器的使用,是在禮制之下用來節制憤怒之心情的;置備飲酒的酒器、擺置肉品的肉具等,規定主客應酬還(ㄏㄨㄢˊ)酢之禮,是用來表達喜悅之心情的;製作喪服中披於胸前的麻布條縗(ㄘㄨㄟ)、麻布帶絰、和草鞋,捶胸頓足、傷心地哭泣,是用來表明心情之悲痛的。這些都是有情感充滿於胸中,再成為形像並顯現在外。
到了昏庸無道的君主執政時,他向人民索取時則不度量人民的財力與負擔能力,向下索取時則不度量人民的積聚,使得男女不能從事耕種、紡織等的正規工作,而只要去特別滿足君主的無理要求,人民雖勤勉勞作卻仍財物匱乏,於是君臣就相互憎恨了。所以老百姓被逼迫到了嘴唇如火燒焦、肝臟如沸水煮爛,人民極端痛苦,甚至到了人民有今日之飲食而無明日之儲備的痛苦境地,此時,君主卻反而開始撞大鐘、擊鳴鼓、吹笙竽、彈琴瑟。這就如同穿著甲胄而進入宗廟去祭祖;如同穿著輕軟的絲織羅、又薄又細的絲織紈,隨著軍隊去打仗;完全失去了產生歡樂的根源。
【原】夫民之為生也,一人蹠(ㄓˊ,踩)耒(ㄌㄟˊ,翻土工具)而耕,不過十畝,中田卒歲之收,不過畝四石(ㄉㄢˋ,十斗為一石),妻子老弱仰(依賴)而食之。時有涔(ㄘㄣˊ,連續下雨,積水成澇)旱災害之患,有以(又以)給上之徵賦、車馬、兵革之費。由此觀之,則人之生(生存、生活)憫(憂愁)矣!
夫天地之大,計三年耕而餘一年之食,率(大致)九年而有三年之畜(ㄒㄩˋ),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積,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儲,雖涔旱災害之殃,民莫困窮流亡也。故國無九年之畜(ㄒㄩˋ),謂之不足;無六年之積,謂之憫急(憂病);無三年之畜,謂之窮乏。故有仁君明主,其取下有節,自養有度,則得承受於天地、而不離(罹、遭受)飢寒之患矣。若貪主暴君,撓(ㄋㄠˊ,騷擾)於其下,侵漁其民(侵奪吞沒人民的財物),以適無窮之欲,則百姓無以被(ㄆㄧ,承受)天和而履(領受)地德矣。
【譯】在西漢時代的農業社會,老百姓維持生活的情況是這樣的,一個人踩著耒以翻耕田地,所耕種的田地不會超過十畝。中等田地年終的農作物收入,一畝田不超過四石的穀物。妻子、兒女、老弱人口,一家人都依靠著這點收穫吃飯。還時常會遭遇到水、旱災害帶來的禍患,又要用這些收穫來供給君主所徵收的賦稅、車馬、軍備之類的費用。從這些情況看來,人民的生存與生活實在是憂愁很深啊!
天地雖然很遼闊,但是算一算,全國農民耕種三年大約才可以結餘足供一年生活的糧食;大約耕種九年而才可以有足夠生活三年的積蓄;大約耕種十八年而才能夠有足供生活六年的積蓄,大約耕種二十七年而才能夠有足供生活九年的儲備糧,即使遭到水旱災害的禍殃,老百姓不至於生活艱難,而出外流亡。所以,國家沒有可供全國人民吃上九年的積蓄糧,就叫做不足;沒有可供全國人民吃上六年的積蓄糧,就稱為憂病;沒有可供全國人民吃上三年的積蓄糧,就稱為窮乏。
所以,有了仁慈、英明的君主,他對下面的索取就有節制,供養自己就有一定的限度,老百姓就能享用天和、地德所生產之農作物,而不會遭到飢餓、凍寒一類的禍患。如果是貪婪、暴虐的君主,則經常騷擾他的臣下,侵奪吞沒老百姓的財物,特別用來滿足他個人無窮的欲望;那麼,老百姓便無法領受上天自然的和氣,和大地所賜予的農作五穀和其他莊稼等物產了。
【原】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國之本也;國者,君之本也。是故君人者(作為君主的人),上因天時,下盡地財,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長(順利地生長),五穀蕃植。教民養育六畜(牛馬羊豖(ㄕˇ)雞犬),以時種樹、務(致力)修田疇(ㄔㄡˊ)、滋植桑麻,肥墝(ㄑㄧㄠ)高下,各因其宜。丘陵阪(山坡)險(高峻的山崖)不生五穀者,以樹竹木。春伐枯槁,夏取果蓏(ㄌㄨㄛˇ),秋畜(ㄒㄩˋ)疏食(菜蔬穀食),冬伐薪蒸(柴木),以為民資(用)。是故生無乏用,死無轉尸(棄尸)。故先王之法,畋(ㄊㄧㄢˊ,打獵)不掩(盡)群,不取麛(ㄇㄧˊ)夭(小鹿小麋),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
豺(ㄔㄞˊ)未祭獸(殺獸而陳祭),罝(ㄐㄩ)罦(ㄈㄨˊ)(捕捉鳥獸的網)不得布於野;獺(ㄊㄚˋ)未祭魚(取鯉四面陳之水邊而祭),網罟(ㄍㄨˇ)不得入於水;鷹隼(ㄓㄨㄣˇ)未摯(ㄓˋ,用爪抓取),羅網不得張於谿谷;草木未落(草木葉尚未凋落),斤斧不得入山林;昆蟲未蟄(ㄓˊ,伏藏穴中),不得以火田(用火焚燒草木)。孕育不得殺,鷇(ㄎㄡˋ)卵(剛生而自食的幼鳥、待哺的鷇、及未生的卵)不得探,魚不長(ㄔㄤˊ)尺不得取,彘(ㄓˋ)不期(ㄐㄧ)年(周年)不得食。是故草木之發(生)若蒸氣,禽獸之歸若流泉,飛鳥之歸若煙雲,有所以致之也。
故先王之政,四海之雲至而脩封疆(疆界),蝦(ㄏㄚˊ)蟇(ㄇㄚˊ,蟆)鳴、燕降而達路除道,陰降百泉(百泉水位退落之時)則修橋梁,昬(ㄏㄨㄣ,昏)張(南方朱雀之一星宿)中(中於南方)則務種穀,大火(心宿中央紅色大星)中則種黍菽,虛(虛宿)中則種宿麥(隔年才熟之麥),昴(昴宿)中則收斂畜積,伐薪木。上告於天(君王向天祭祀禱告),下布之民。先王之所以應時修備,富國利民,實曠(充實空虛的倉庫)來(招致)遠者,其道備矣。非能目見而足行之也,欲利之也。欲利之也,不忘於心,則官(人身器官的功用)自備矣。心之於九竅四支(肢)也,不能一事焉,然而動靜聽視皆以為主者,不忘於欲利之也。故堯為善而眾善至矣,桀為非而眾非來矣。善積則功成,非積則禍極(至)。
【譯】糧食是老百姓生存及生活的根本要求,老百姓是國家的根本成員,國家是君主(君主今稱國家領導者)治理的基本對象。所以,作為君主的人治理國家,向上需要順合於季節農時,向下需要充分利用地裡所生產出來的農作財物,中間則需要完全發揮人力的作用,這是非常重要的天地人三才之思維方式,因此各種生物均能順利地生長,五穀繁育增產。君主要教導老百姓養育牛馬羊豖雞犬六畜,按時種樹、致力於修整已耕種的穀田麻疇,並栽種桑麻,按照土壤性質的肥沃、貧瘠和地勢的高低,選擇種植適宜的莊稼農作物。
在丘陵、山坡、山崖等瘠薄的土地上不生長五穀的地方,種上竹子和樹木。春天則砍伐清除枯萎的草木,夏天才摘取草木的果實,秋天須積蓄蔬菜和糧食,冬天則能砍伐柴木,用它們來作為老百姓的生活性能源及資源。所以,老百姓生活著,就不缺乏生活上所需的東西,死了也不會被棄尸在外。所以,先聖之王的基本法規是:打獵時不准殺盡其獸群,不准獵取年幼的小鹿、小麋,不准抽乾水塘來盡捕水塘內的魚,不准用焚燒森林的方式來打獵。
豺狼在殺獸並四面陳列祭獸之前,不准在田野裡舖開捕捉鳥獸的網;水獺在捕魚並四面陳列祭魚之前,不准將捕魚的網放入水中;鷹隼在伸爪抓取鳥獸之前,不准把羅網張掛在溪谷;在草木的葉子凋落之前,不准拿斧頭到山林中去砍伐樹木;在昆蟲還伏藏在穴中之前,不准用火焚燒草木的方式來進行打獵。剛生而待哺的幼鳥、生成而自食的小鳥、未生而待孵的鳥卵、及正在懷孕、哺育幼仔的動物,均不能獵殺;剛出生的小鳥和鳥蛋均不能從鳥巢中掏取;魚不長到一尺長均不能捉上來吃;豬的生長不滿一周年均不能殺了來吃。因此,草木生長就像蒸騰的蒸氣一樣蓬蓬勃勃,禽獸的取得就像流動的泉水源源不絕,飛鳥的求取就像自然而然瀰漫的煙雲一樣,這些都是因為採用了使這類現象出現的生態保育措施之緣故。
所以先聖之王的政策是:當天下出現如雲氣湧至的人群時就修整疆界。當蝦蟆鳴叫、燕子來臨時就清除路障,使道路通達無阻。當陰氣降臨使得百泉水位(地下水的水位)下降時就修建橋樑。當黃昏南方朱雀張宿出現在南天正中時,便致力於種植穀子。當東方蒼龍心宿大火星出現在南天正中時,便種植黍和豆。當北方玄武虛宿出現在南天正中時,便種植隔年才能收成的麥子。當西方白虎昴宿出現在南天正中時,便收穫莊稼農作物,積蓄糧食,砍伐柴木。君主向上祭祀蒼天,向上天禱告,向下則對民眾宣佈這些政策。
先聖之王之所以能順應四時季節的特點,將各種事物修整完備,使國家富強而有利於人民,使空虛的糧食等倉庫能裝填得滿滿的,以招來遠方之人來歸附自己,這些都是他具備了治國之道並加以實行的緣故。這些並不是先聖之王能親眼去看,親自邁開雙腳去行動,而只是有要為天下人民謀利益的種種想法,並予以具體落實。想要為天下人民謀利益,只要心中不忘記這一點,那麼人體自身器官的功用便自然而然具備這樣的朝向了。心對於人的九竅(即兩耳、兩眼、兩鼻孔、口、排尿口、肛門)、四肢來說,不能只侍奉其中的一個,但是它們的動靜、聽看,都要視心為其主人,這就是因為心沒有忘記要為它們謀利益的想法之緣故。所以唐堯做了好事而社會上眾多的好事就都出現了,夏桀做了壞事而社會上眾多的壞事也都出現了。好事積聚便能成就其功業,壞事積聚就會使災禍達到其極點。
【原】凡人之論,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員(圓)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鮮(ㄒㄧㄢˇ,少)。所以心欲小者,慮患未生,備禍未發,戒過慎微,不敢縱其欲也。志欲大者,兼包(同時包容)萬國,一齊(使整齊劃一)殊俗,并覆(廣為覆蓋)百姓,若合一族,是非輻湊而為之轂(ㄍㄨˇ,車輪中心的圓木,其中轂與輻的關係,就是君與臣的關係)。
智欲員(圓)者,環復運轉,終始無端,旁流(遍流、廣流)四達,淵泉而不竭,萬物竝(ㄅㄧㄥˋ)興,莫不嚮應(和)也。行欲方者,直立而不撓(ㄋㄠˊ,弱曲),素白而不污,窮不易操(操守),通不肆(放)志。能欲多者,文武備具,動靜中儀,舉動廢置,曲得其宜,無所擊戾(乖隔),無不畢宜也。事欲鮮(ㄒㄧㄢˇ)者,執柄持術,得要以應眾,執約以治廣,處靜以持(制約)躁,運於璇樞(天樞為北斗第一星,天璇為第二星),以一合萬,若合符者也。故心小者禁於微也,志大者無不懷也,智員(圓)者無不知也,行方者有不為(非正道不為)也,能多者無不治(作)也,事鮮(ㄒㄧㄢˇ)者約所持(所持甚簡要)也。
【譯】凡是人們評論做人的要領,都認為:心思需要精密細小而志向要宏大,智慧需要圓轉而行為要方正,才能需要廣多而做事要簡約扼要。心思要能精密細小的方法是:在禍患還未產生之前就要考慮到,在禍患尚未發生之前就要防備好,時時警戒自己不要去犯錯,對細節也要十分謹慎予以面對,這是不敢放縱自己的欲望之緣故。
做到志向要能宏大的方法是:要能同時胸懷萬國,使其知識及認知的層面要廣大,使各種不同的習俗均能交流而趨向統一;恩德覆蓋要施及廣大的百姓,使老百姓團結如同一個家族;無論是非,都要像輻條集中於車轂上那樣歸心於君主。
要使智慧能圓轉的方法是:使它循環往復地運轉,既沒有終結、也沒有起始;如同水的遍流而四方通達,像源頭深深的泉水而永不枯竭;萬物同時生長興起,沒有哪一個不去回響,並加以應和的。凡是行為要方正的方法是:端直站立著而不彎曲,樸素純白而沒有污跡;窮困的時候不改變其已奉行的操守,得志通達的時候也不放縱其已建立的心志。
凡是才能要多面向的方法是:要同時具備文才武略,要在動、靜之中都能符合法度;一舉一動,一曲一伸,一廢一置,都要能設想周到而且執行恰當;要沒有乖隔不合宜的地方,就無不完全合宜了。凡是做事要簡約的方法是:要掌握權力和具備領導臣下的策略、方法,把握住要領以適應眾多的事務;能掌握簡約的要領來處理廣大的問題,能處身寧靜以控制心裡的急躁;就像北斗七星圍繞著北極星運轉,能以一人之身和客觀萬物相合,就像合符一樣,雙方各執符的一半,合之以驗其真假。
所以,心思精密細小的人,在問題隱微時,就應加以禁止;志向宏大的人,就沒有什麼不能包容;智慧圓轉的人,更要無所不知;行為方正的人,卻有些不合正道的事情不願意去作;才能很多的人,往往沒有處理不了的問題;做事簡要的人,確實也應掌握其簡略的執行要領。
【原】古者天子聽朝(ㄔㄠˊ),公卿正諫(正言勸諫),博士(春秋戰國時即設有博士)誦詩,瞽箴(ㄓㄣ)(獻曲以勸告)師誦(少師誦讀勸戒的文章),庶人傳語,史(左史、右史之官)書其過,宰(掌管膳食的官)徹(撤、除去)其膳,猶以為未足也,故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慎之鞀(ㄊㄠˊ,有柄的小鼓),過若豪(毫)釐,而既已備(具備)之也。夫聖人之於善也,無小而不舉(用);其於過也,無微而不改(更)。堯、舜、禹、湯、文、武,皆坦然南面而王天下焉。
當此之時,伐鼛(ㄍㄠ)(敲擊大鼓)而食,奏雍(古時撤膳所奏之樂)而徹(撤),已飯而祭竈(ㄗㄠˋ),行不用巫祝,鬼神弗敢祟(ㄙㄨㄟˋ),山川弗敢禍,可謂至貴(至德之可貴)矣。然而戰戰慄慄,日慎一日。由此觀之,則聖人之心小矣。《詩》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ㄩˋ,語助詞)懷多福。」
其斯之謂歟(ㄩˊ)!武王克殷,發鉅橋(商代糧倉所在地)之粟(ㄙㄨˋ),散鹿臺(故址在河南湯陰縣朝歌鎮南)之錢,封(聚土築墳)比干之墓,表(刻石於里門,表彰其功德)商容(殷賢人)之閭,朝(ㄔㄠˊ)成湯之廟,解箕子之囚,使各處其宅,田(耕種)其田,無故無新(不分新交之朋友或故友),惟賢是親,用非其有,使非其人,晏然(安逸貌)若故有之。
由此觀之,則聖人之志大矣。文王周觀得失,徧覽是非,堯、舜所以昌,桀、紂所以亡者,皆著(記載)於明堂。於是略智(廣求其智)博問(多問),以應無方(無常)。由此觀之,則聖人之智員(圓)矣。成、康繼文、武之業,守明堂之制,觀存亡之跡,見成敗之變,非道不言,非義不行,言不苟出,行不苟為,擇善而後從事焉。由此觀之,則聖人之行方矣。孔子之通(淵博),智過於萇(ㄔㄤˊ)弘(春秋周敬王大夫,孔子嘗就其問樂(ㄩㄝˋ)),勇服於孟賁(ㄅㄣ)(秦武王勇士),足躡(ㄋㄧㄝˋ)郊菟(ㄊㄨˋ)(狡兔),力招(舉)城關,能亦多矣。然而勇力不聞,伎巧不知,專行教道(教誨開導),以成素王(有帝王之德而未居其位者),事亦鮮(ㄒㄧㄢˇ)矣。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國五十二,弒君三十六,采(採)善鉏(ㄔㄨˊ,鋤)醜,以成王道,論亦博矣。然而圍於匡(匡在河南長垣縣西南之匡城),顏色不變,絃歌不輟,臨死亡之地,犯(遭)患難之危,據義行理而志不懾(ㄓㄜˊ,懼),分亦明矣。然為魯司寇,聽獄必為師(眾)斷(與眾共商而不獨斷)。作為(修)《春秋》,不道鬼神,不敢專己(不敢專執自己之偏見)。夫聖人之智,固已多矣,其所守者有(又)約,故舉而必榮。
愚人之智,固已少矣,其所事者有(又)多,故動而必窮矣。吳起、張儀,智不若孔、墨,而爭萬乘(ㄕㄥˋ,古時一車四馬為乘)之君,此其所以車裂支(肢)解也。夫以正教化者,易而必成;以邪巧世(欺世)者,難而必敗。凡將設行(施行)立趣,樹立意旨於天下,捨其易而必成者而從事難而必敗者,愚惑之所致也。凡此六反(六反指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圓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鮮(ㄒㄧㄢˇ))者,不可不察也。
【譯】古代天子主持朝會以聽取政務,有公卿正言勸諫的、有貫通古今的博士誦讀詩歌以諷諭的、有樂官瞽師進獻勸戒之話的、有少師誦讀勸戒之文章的、平民的意見被傳達給君主的、有左史記行、右史記言諸史官把他的過錯記下來的、有掌管膳食的宰人撤去他的膳食的,還認為這樣不足以警戒自己。所以,唐堯設置了敢於進諫而敲擊的鼓、虞舜設立了用來揭露他的過失而敲擊的木頭、商湯設立了檢舉不法的司直之官、周武王設置了警戒自己處事要謹慎的有柄小鼓。即使像一毫一釐那樣小的過錯,也都已有了戒備。聖人對於好事,無論多麼細小也沒有不去做的;他對於過錯,無論多麼輕微也沒有不去更改的。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都很坦然地坐北而面朝南方以處理政務,而在天下稱王。
在這個時候,吃飯前要敲打直徑一丈二尺的大鼓,撤席前要演奏雍樂,吃罷飯後再去祭祀竈神。做事不用巫祝向鬼神去祈禱祝告,而鬼神也不敢作怪,山河也不會帶來禍患。這種情形可以說,至德是很可貴的。但是他卻仍戰戰兢兢,一天比一天謹慎。從這些情況看來,那麼,聖人的心思是精細入微的。《詩經》大雅大明裡就說:「就是這位周文王,遇事小心翼翼而且多思量,明白如何崇敬侍奉天帝,故能招來許多的幸福和吉祥。」大概說的就是這樣的事吧!
周武王攻破殷商,散發商代糧倉所在地鉅橋倉裡的糧食,和商紂王所築鹿臺的錢財,用以賑濟疲乏的人民。聚土築好商紂叔父輩忠臣比干的墳墓,在里門上刻石表彰殷之賢人也是老子之師的商容之功德,朝拜殷商開國君主成湯的宗廟,把箕子從商紂的囚禁中釋放出來。周武王使人民各自安心住在自己的家裡,耕種自己的田地。在用人上,無論是周地的故人,還是殷地新交的朋友,誰有德行有才能,就親近誰,就器重誰。用的東西並不是他原來就有的東西,使用的人也不是在周地他原來就有的人。
使用時一切都自在而從容,就像都是他原來就有的一樣。從這些情況看來,聖人的志向是很大的了。周文王很廣泛地觀察事情成敗的原因,全面地考察「是」和「非」是如何產生的。唐堯、虞舜之所以昌盛和夏桀、商紂之所以滅亡的原因,都將其整理並記載在明堂裡,明堂是明政教之堂,夏朝時就已經有了。周文王還廣泛地求取知識學問,多方面向人詢問請益,以便用來回應並處理事情的千變萬化。從這些看來,那麼聖人的智慧是夠圓轉的了。周成王、周康王修禮樂,繼承文王、武王的事業,堅持按明堂規定的制度。聖人觀察國家存續或滅亡的跡象,見到成功和失敗的變化,凡不合於「道」的話就不說,不合於「義」的事就不做。聖人不隨便說話,也不隨便行動,要選擇好的,然後才去說才去做。
從這些情況看來,聖人的行為是方正的。孔子知識學問的淵博,他的智慧超過春秋周敬王的大夫萇弘,但嘗就其問樂(ㄩㄝˋ);勇力可以制服秦武王身邊力可生拔牛角的孟賁;跑起來可以踩住狡猾的兔子;手的力氣可以一手舉起閂住城門的橫木;他的才能也夠多的了。但是人們卻未曾聽說過他很有勇力,也不知道他有這麼多的藝能及技巧。他只是專門行使教誨開導之事業,而成為有帝王之德而無位的素王。他所做的具體事情,可以說是很少的了。
春秋時期從魯隱公元年到魯哀公十四年,即從西元前七二二年到西元前四八一年,共有二百四十二年,滅亡的國家有五十二個,被臣下弒殺的君主有三十六個。而孔子修《春秋》,採用、肯定美好的事情,而除去、貶斥壞的事情,這是孔子修《春秋》在取材和敘事時的褒貶原則,以成就仁義治國、治天下的王道。他的論述也夠廣博的了。但是當他離開衛國,準備到陳國去,行經匡地。匡人因受過魯人陽貨的掠奪和殘殺,而孔子與陽貨面貌相似,於是被圍困在匡地時,孔子臉色不變,不斷地和著琴瑟之音,歌詠古代詩歌。
孔子在面臨死亡之地方,冒著災難、禍患臨頭的危險,卻仍依恃大義、實踐正理,而且志意不害怕、不屈服。他對事理的分辨,是很明白的。但是,他在做魯國魯定公的司寇時,聽獄訟,掌刑獄,聽理訴訟總是一定要和眾人商議,才最後共同決斷。
他寫作的《春秋》,不說鬼神方面的事情,不語怪、力、亂、神,也不敢專一堅持自己的觀點及偏見。聖人孔子的智慧,本來已經很多,而他所堅守的卻又很簡約,所以,他興辦的事業,總是能欣欣向榮。
愚鈍之人的智慧,本來就很少,而他所做的事情卻又很多,所以一行動就必定困窘而難行。例如楚悼王用為令尹而且執法嚴明為楚宗室所怨的吳起、縱橫家以連橫之術說服六國並使六國背縱約而共事秦的張儀(此當為蘇秦,張儀無被車裂肢解之事),他們的智慧不如孔子、墨子,卻和擁有萬乘兵車的君主鬥爭,這就是他們被車裂、被肢解的原因。用正道來教化民眾,是很容易,而且是一定會成功的;用不正當的巧詐辨法來欺騙世人,是很困難,而且是一定會失敗的。凡是將要在天下施行政事、推行教化的人,如果捨棄容易而且一定會成功的正道做法,而採用困難而且一定會失敗的巧詐辦法,那是他的愚鈍、惑亂所造成的。所以這六個兩兩相反的「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圓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鮮」事務,是不能不考察清楚的。
【原】徧知萬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謂智。徧愛群生而不愛人類,不可謂仁。仁者,愛其類也;智者,不可惑也。仁者雖在斷割(割斷私情,斷案而施以刑罰)之中,其不忍之色可見也。智者,雖煩難之事,其不闇(不愚昧)之效可見也。內恕反情(內心寬容而能返歸人的天性),心之所不欲,其不加諸人,由近知遠,由己知人,此仁智之所合而行也。小有教(教之以正)而大有存也,小有誅(責之以義)而大有寧也。唯惻隱推而行之;此智者之所獨斷也。故仁智有時錯(不合),有時合。合者為正,錯者為權(隨機應變的權謀),其義(道理)一也。
【譯】對萬物的客觀活動規律全都了解,卻不知道人類社會的道德規範;道在自然界謂之天道,道在人間社會謂之人道,黃老道學認為,人道是效法天道的;凡是不知道人類社會的道德規範,這樣的人不能稱為智。凡是對各種生物全都愛護,卻不愛護人類,這樣的人不能稱為仁。所謂「仁」,就是愛護他的同類;所謂「智」,就是不會產生疑惑。凡是具備仁的品性的人,即使在割斷私情而斷案施以刑罰的時候,他那種不忍心割斷的臉色,總是可以看得出來。凡是具備智慧的人,即使是在處理繁雜不易解決的事情之時,他那種不愚昧的效驗,也總是可以見得到。
內心能寬容人,而返回到人的自然天性。凡是自己心中所不想做的事,他便不強加到他人身上。凡是可從近處的事情推知遠處的事情,可從自己而了解他人,這是仁智相合而行動的情況。在小的方面能用正道來加以教誨,就會使大的方面能夠繼續存在;在小的方面能用大義來提出要求,就能在大的方面繼續得到安寧。只是本著同情惻隱之心來辦理事情,這就是有智慧的人的獨自決斷了。所以,仁和智有時不相合,有時則會相合在一起。仁與智能相合在一起就是正道,仁與智不能相合就是隨機應變的權謀,兩種情形的道理是一樣的。
【原】府史(收藏財物、文書之處的書記者)守法,君子制義(裁斷事理使其合宜)。法而無義,亦府史也,不足以為政。耕之為事也勞,織之為事也擾(煩擾)。
擾勞之事而民不舍(捨)者,知其可以衣食也。人之情(實情)不能無衣食,衣食之道必始於耕織,萬民之所公見也。物之若耕織者,始初甚勞,終必利也。物之可備者眾,愚人之所備者寡;事之可權者多,愚人之所權者少,此愚者之所以多患也。物之可備者,智者盡備之;可權者,盡權之,此智者所以寡患也。故智者先忤(ㄨˇ,違反、抵觸)而後合,愚者始於樂(ㄌㄜˋ)而終於哀。
今日何為而榮乎?旦日(明日)何為而義(衰敗)乎?此易言也。今日何為而義(衰敗)?旦日何為而榮?此難知也。問瞽師(目盲之樂師(ㄩㄝˋ)師)曰:「白素(絲綢)何如?」曰:「縞然(白色的樣子)。」曰:「黑何若?」曰:「黮(ㄊㄢˇ)然(黑色的樣子)。」援(爰、於是)白黑而示之,則不處(分辨)焉。人之視白黑以目,言白黑以口。瞽師有以言白黑,無以知白黑,故言白黑與人同,其別白黑與人異。入孝於親,出忠於君,無愚智、賢不肖皆知其為義也,使陳(陳述、列)忠孝行而知所出者,鮮(ㄒㄧㄢˇ)矣。凡人思慮,莫不先以為可而後行之,其是或非,此愚智之所以異。
【譯】收藏財物、文書之處的府史,恪守法令條文,君子則裁決事理使其恰當。
恪守法令條文而裁決事理不當,也還是頂多只能做一個府史而已,不能夠讓他處理政事。耕種田地這件農事十分辛勞,紡紗織布這件工藝事物十分煩擾;但辛勞之事農民及織婦並不會放下不去做,這是他們知道耕作、紡織可以解決他們穿衣、吃飯的日常生活問題。人的實際生活情況是不能沒有衣裳和食物的,而謀取衣食的方法必然要從耕種和紡織開始,這是萬民所共同看見的。任何事物就像耕田織布一樣,剛開始的時候都很辛勞,但最終一定會得到生活上的利益。
不幸事物中可以加以預先防備的很多,但愚鈍的人卻防備得很少;日常事情中可以預先謀劃而辦得好的有很多,但愚鈍的人所預先謀劃的事情卻很少,這就是愚鈍的人之所以多禍患的原因。不幸事物中可以加以預先防備的,聰明的人全都加以預先防備;日常事情中可以預先謀劃而辦得好的,聰明的人全都加以預先謀劃而將它們做得好,這就是聰明的人之所以禍患少的原因。所以,聰明的人做事,總是先違反、抵觸而不順利,而後來經過適當調整,便能圓滿成功;愚鈍的人做事,總是開始時先快樂從事,而結束時卻產生悲哀的成果。
今天為什麼茂盛而興旺呢?明天又為什麼而衰敗呢?這是很容易說明白的。今天為什麼會衰敗?而明天又為什麼會茂盛而興旺?這就難以明白了。如果將這些情況拿來問瞎眼的樂師,說:「白色的絲綢是什麼樣子呢?」他會回答說:「是白色的。」又再問他:「黑色的絲綢是什麼樣的?」他會回答說:「是黑色的。」但拿過來白色絲綢和黑色絲綢給他看,他卻分辨不清哪一個是白的,哪一個是黑的。人們用眼睛來分辨白色與黑色,用嘴巴來說明白色與黑色。瞎眼的樂師有口可以說明白和黑,但卻沒有眼睛的視力可以分辨出哪個是白的、哪個是黑的。
所以,瞎眼的樂師說明黑和白的能力,與正常人說的完全相同,但他對白和黑的區別能力卻沒有了,與正常人的區別能力不同。在家要孝順父母,出門要對君王及上司盡忠,無論是愚鈍的人、聰明的人、賢良的人、和不賢的人,都知道這樣做,是適宜的。但是,在那些有忠孝行為的人當中,能知道為什麼要有忠孝行為的人,那就太少了。人們凡是思索考慮問題,沒有誰不是先認為是對的,然後才去做那件事,而那件事究竟是正確的或者是不對的,這種判斷力及見解,正反映出愚鈍之人和聰明之人間的區別所在。
【原】凡人之性,莫(沒有不)貴於仁,莫急(急切)於智。仁以為質(本體、實體、原則),智以行之。兩者為本,而加之以勇力、辯慧(口有辯才)、捷疾(迅速、敏捷)、劬(ㄑㄩˊ)錄(辛苦勞累)、巧敏犀利、聰明、審察,盡眾益也。身材(才能)未修,伎藝曲備(皆備),而無仁智以為表幹(主幹),而加之以眾美,則益其損。故不仁而有勇力果敢,則狂(亂)而操利劍。不智而辯慧、懁(ㄒㄩㄢ)給(ㄐㄧˊ)(口才伶俐,能言善辯),則乘驥而或(生疑惑,不知走向何處)。雖有材能,其施之不當,其處之不宜,適足以輔偽飾非。伎藝之眾,不如其寡也。故有野(外)心者,不可借便勢(有利的形勢);有愚質者,不可與利器(治國之權、帝王之權柄)。
【譯】在人的情性中,沒有比仁更可貴的了,沒有比智更切要的了。人與人的相處,以仁愛為原則,用智慧來實踐。用仁和智來作為做人處世根本,再加上勇氣、力量、口有辯才、行動迅速、辛勤勞累、靈巧敏捷、器物犀利、耳聰目明、察看清楚,就能充分發揮它們(即仁與智)的好處。如果對自己的才能不加以修習整治,又具備了所有的技藝,卻沒有仁和智作為行為的精神主幹,再加上眾多的其他長處,那就會增大他自己的損失。
所以不具備仁而有勇氣、力量,且能當機立斷、敢作敢為的人,就像一個神志狂亂而手握利劍的人一樣。沒有智慧而口有辯才、善於花言巧語、伶俐能言善辯,就像一個騎馬而生疑惑,不知該走向何處的人一樣。這些人雖然具有才能,但施行的方法不恰當,應用的地方不適宜,恰好只能夠用來輔助其虛偽,掩飾其錯誤。像這樣的人技藝很多,還不如少一點好。所以心性野放而外縱的人,不能給他們提供各種便利、有利的形勢;而具有愚鈍特質的人,則不能給他們帝王治國的權柄。
【原】魚得水而游焉則樂,塘決水涸,則為螻蟻所食。有掌(主管)修其隄防,補其缺漏,則魚得而利之。國有以存,人有以生。國之所以存者,仁義是也;人之所以生者,行善是也。國無義,雖大必亡;人無善志,雖勇必傷。治國非上使(君上所使)不得與焉。孝於父母,弟(悌)於兄嫂,信於朋友,不得上令而可得為也。釋(放棄)己之所得為,而責(要求)於其所不得制(制約、支配),悖矣!
士處卑隱(隱蔽不顯之處),欲上達(上進、通達德義),必先反諸己(反過來要求自己)。上達有道:名譽不起,而不能上達矣。取譽有道:不信於友,不能得譽。信於友有道:事親不說(悅),不信於友。說(悅)親有道:修身不誠,不能事親矣。誠身有道:心不專一,不能誠身。道在易(易謂反己而先脩其本)而求之難(不脩其本,而欲得悅親、誠身之名皆難),驗在近(效驗在近處之本)而求之遠(遠處之末),故弗得也。
【釋】魚兒得到水而能游動,就會感到非常快樂,如果水塘決口,而且水外流並流乾了,魚就會被螻蛄和螞蟻所吃掉。如果有人來主持修復隄防,補好其缺口及漏洞,魚兒就會因此而得到益處。(和魚兒得水一樣)國家有賴以生存的要素,人們也有賴以生存的要素。使國家得以生存的,就是仁義;使人們能夠生存的,就是做好事。
國家不講「仁義」,即使是大國也必定會滅亡,就像夏桀、商紂那樣的情況;人們沒有好的志向,即使很勇敢,也一定會受到傷害。治理國家的事情,若不是君主任命派遺,你是不能參與的了。但是孝敬父母,順從兄嫂,對朋友講信用,則不需要君主的吩咐,就可以去做。放棄自己能做的事不去做,而要求自己去做不能自己支配的事,這就違背常理了!
士人處在隱蔽卑下的地位,而想上進,並通達仁義,一定要先對自己提出自我上進的要求。自我上進是有方法的:聲名沒有建立,是不能自我上進的。獲得聲名是有方法的:得不到朋友的信任,是不能獲得聲名的。得到朋友的信任是有方法的:侍奉父母而不能使他們高興,是不能獲得朋友信任的。使雙親高興是有方法的:修養身心而無誠意,是不能侍奉好父母的。真誠修養身心是有方法的:心不能專一於身心的修養,是不能真誠地修養好身心的。這些方法就在修養自己根本的德性等容易做到的地方,若不修養其根本的德性,而欲得到悅親、誠身之美名,皆是困難的;可是,人們卻到困難的地方去追求;其實,效驗就在近處的根本,可是人們卻到很遠的地方之枝末去尋求,就是這樣做,所以得不到。
(本文「淮南子及其今義之九」,係綜合熊禮匯的「新譯淮南子」及陳廣忠的「淮南子」等之見解,整理而得。林國雄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