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經卷八
【原】太清之治也,和順以寂漠,質真而素樸,閑靜而不躁,推移而無故,在內而合乎道,出外而調於義,發動而成於文,行快而便於物。其言略而循理,其行侻(ㄊㄨㄛ,簡易)而順情,其心愉而不偽,其事素而不飾。是以不擇時日,不占卦兆,不謀所始,不議所終,安則止,激則行,通體於天地,同精於陰陽。一和於四時,明照於日月,與造化者(即天地)相雌雄。是以天覆以德,地載以樂(ㄌㄜˋ),四時不失其敘,風雨不降其虐,日月淑清而揚光,(太陽系)五星循軌而不失其行。當此之時,玄光(天之氣)至碭(ㄉㄤˋ,廣大)而運照,鳳麟至,蓍(ㄕ)龜兆,甘露下,竹實滿,流黃(硫黃)出,而朱草生,機械詐偽莫藏於心。
【譯】在無為而治的太清時代,宇宙和諧順從於道德,不逆天暴物,而保持寂寥淡漠;原始純真,而自然直樸;閑靜無欲,而不受干擾躁動;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並無固定堅持的法則;志在內,平欲而與道相合,在外的行為則能調整得合於大義,不越規矩;發為行動就能成為禮樂制度,行動疾速,而對事物有利。他們的言語簡要而依循道理,行為簡易歡悅而順從實際;他們的心地和適而不虛詐,他們所做的事業樸素實在,而不加以巧飾。所以做事不必選擇吉利的日期,也不必刻意用卜卦來占吉凶;不須刻意謀劃如何開始,也不去討論如何終結,安定的時候就停止行動,有所激發就去做;形體與天地相通,精神與陰陽相合。
佈德施刑全與四時相符,德合於春夏,刑合於秋冬,發而皆中(ㄓㄨㄥˋ)節;觀察事物能明明白白,如同日月照物一樣明澈清楚;和造化者天地,一向和諧相處,適意得很。所以,天以德覆蓋天下,地上載著充滿生機、勃勃歡樂的萬物;春、夏、秋、冬的時序,不會錯亂,風和雨也不給人間帶來災害;日月明朗而放射其光芒,歲星木星、熒惑火星、鎮星土星、太白金星、辰星水星太陽系的五大行星,遵循各自的軌道運行而不會錯亂。在這個時候,天空中的光輝廣大至極、徧照四海,鳳凰瑞鳥、麒麟瑞獸來到門前,占卜的徵兆可十分靈驗,甘露降落,竹子(竹子不常開花)的果實長得飽滿,硫黃從地中溢流出來,而庭中長出了可作染料的瑞草朱草,也沒有人會把機巧、詐偽藏在心中。
【原】逮至衰世,鐫(ㄐㄩㄢ,鑿求金玉)山石,鍥(ㄑㄧㄝˋ,用刀雕刻)金玉,擿(ㄓㄜˊ,開)蚌蜃(ㄕㄣˋ,蛤蜊),消(鎔化)銅鐵,而萬物不滋。刳(ㄎㄨ,剖開)胎殺夭(ㄧㄠ,麋鹿之子),麒麟不游;覆巢毀卵,鳳皇(凰)不翔。鑽燧取火,構木為臺,焚(ㄈㄣˊ)林而田(打獵),竭澤而漁,人械(器用)不足,畜(ㄒㄩˋ)藏有餘。而萬物不繁兆(繁殖、盛長),萌牙(芽)、卵、胎而不成者,處之太半矣。積壤而丘處,糞田而種穀,掘地而井飲,疏川而為利,築城而為固,拘獸以為畜(ㄔㄨˋ),則陰陽繆(ㄇㄧㄡˋ)戾(錯亂、違背),四時失敘,雷霆毀折,雹(ㄅㄠˊ)霰(ㄒㄧㄢˋ)降虐,氛霧霜雪不霽(ㄐㄧˋ,止),而萬物燋(ㄐㄧㄠ,焦、憔)夭(枯萎而夭折)。
菑(ㄗㄞ,茂草)榛(聚木)穢(荒蕪),聚埒(ㄌㄜˋ,田間堳道)畝(田壟),芟(ㄕㄢ,割草)野菼(ㄊㄢˇ,初生之荻),長苗秀。草木之句(ㄍㄡ,勾)萌、銜華(ㄏㄨㄚ)、戴實而死者,不可勝數。乃至夏屋(大屋)宮駕(架構),緜聯房植,橑(ㄌㄠˇ,檐前木)檐(ㄧㄢˊ)榱(ㄘㄨㄟ,椽子)題(物之端),雕琢刻鏤,喬枝淩阿(ㄜ,環迴之樓閣),夫容(芙蓉)芰(ㄐㄧˋ,四角菱)荷,五采爭勝,流漫陸離,脩掞(ㄧㄢˋ,舒展)曲挍(ㄐㄧㄠˋ,亂),夭矯曾(ㄘㄥˊ,層)橈(ㄋㄠˊ,曲折),芒繁紛挐(ㄖㄨˊ,糾纏、紛亂),以相交持,公輸、王爾(古之巧匠)無所錯(措)其剞(ㄐㄧ,雕刻用的曲刀)(ㄐㄩㄝˊ,雕刻用的曲鑿)削鋸,然猶未能澹(ㄕㄢˋ,給足)人主之欲也。
是以松柏箘(ㄐㄩㄣˋ)露(美竹、二竹,箘與露為兩種竹子)宛(ㄨㄢˇ,枯病)而夏槁,江、河、三川(涇水、渭水、汧(ㄑㄧㄢ,源出陜西省隴縣西北汧山之南麓)水)絕而不流,夷羊(大羊、神獸)在牧(郊外),飛蛩(ㄑㄩㄥˊ,蟬、蝗)滿野,天旱地坼(ㄔㄜˋ,燥裂),鳳皇(凰)不下,句(ㄍㄡ)爪、居(鋸)牙、戴角、出距(出爪)之獸,於是鷙(ㄓˋ,凶猛)矣。民之專室蓬廬,無所歸宿,凍餓飢寒死者,相枕席也。及至分山川谿(ㄒㄧ)谷,使有壤界,計人多少眾寡,使有分數,築城掘池、設機械險阻以為備,飾職事、制服等、異貴賤、差(ㄘ,區別)賢不肖、經誹譽(把誹譽之事弄清楚,加以處理)、行賞罰,則兵革興而忿(ㄈㄣˋ)爭生,民之滅抑夭隱、虐殺不辜而刑誅無罪,於是生矣。
【譯】到了世道衰落的時代,人們鑿開山上的石頭以期獲取金玉,把金、玉再雕刻成器物,剖開小蛤的蚌與大蛤的蜃以取得珍珠,鎔化銅鐵用來鑄錢或作成禮器、兵器、農具等器具,使得萬物不再滋長。還剖開獸腹以取其獸胎、殺死出生不久的麋鹿之子,使得麒麟因同類見害而不再出來活動;搗翻鳥巢、打破鳥蛋,使得鳳凰也因同類見害不再出來飛翔。鑽木以取得火種,用木頭以架成高臺,焚燒森林以便打獵,並將池水放乾來捉魚,人們生產、生活所需的日常用具還不夠,可是官家的府庫卻裝滿了,還有許多多餘之物。
而在萬物不能繁殖、不能長得茂盛的所有情況中,會萌發了芽而不能長大、會下了蛋而不能孵化、會懷了胎而不能孕育成功的,佔了一大半。人們積土成丘而住,在田中施肥來種穀,挖地淘井來取水飲用,開通河川以給人帶來便利,修築城堡以使自己的防線堅固,捉捕野獸把它馴化成為家畜。這樣欠缺充分顧全大局的活動,便使得陰陽錯亂、春夏秋冬的順序顛倒。雷霆毀壞、折斷了樹木莊稼,冰雹、霰(雪珠)雪給人們帶來災害,霜雪霧氣發個不停,使得萬物也因此枯萎而死。
人們還砍死叢木、荒草,把它們聚集在田壟上。還割掉野草,好讓莊稼生長、吐穗(ㄙㄨㄟˋ)結籽(ㄗˇ,植物的種子)。這樣草木在萌芽、開花、結果時死去的,不可能數盡。竟至於建築的大屋、宮室、房間、門戶,連緜不斷。檐前橫木、屋檐、和椽(ㄔㄨㄢˊ,承屋瓦的圓木)子頭,都加以雕琢刻鏤(ㄌㄡˋ),雕出的高枝超出了環迴的樓閣。雕刻的荷花、荷葉、菱角,五彩爭勝。色彩相互參和,十分美好,線條修長而舒展、曲折繞轉而繚亂。有的屈伸自如(夭矯)、層疊曲折,有的尖細繁多,但顯得糾纏紛亂,而相互制約,就連發明刨、鑽等木工用具的公輸般、古之巧匠王爾,也不知道從哪裡下手,以使用雕刻用的曲刀、曲鑿、削刀、和小鋸子。就是這樣的雕樑畫棟,還不能滿足君主的欲望。
所以松樹、柏樹、箘(ㄐㄩㄣˋ)竹、露竹,就會在夏天枯萎而死。長江、黃河、以及涇水、渭水、汧(ㄑㄧㄢ)水(源出陜西省隴縣西北汧山之南麓,注渭河)都會枯竭,而無水可流。土神夷羊出現在郊外,飛蟬飛蝗佈滿田野,天上久不下雨,大地乾燥得裂開了縫,鳳凰也不飛落到地面上來。這時,那些長有鈎爪的鷹鳥、生有利牙、頭上長角、和伸出利爪的野獸,都異常凶猛。老百姓連小瓦房和小蓬屋那樣的住處,都沒有。那些因為寒冷飢餓而死的人,縱橫在地,相互枕臥。等到把山川谿谷分開,使它們有了疆界,把人口多少統計清楚,而有了可供規劃分賞用的具體數字,修築城牆、挖掘護城河、設置兵器、險阻以作為防備,設立官職、制定服飾的等級差別,把高貴的人和卑賤的人分開、把賢良的人和不正派的人區別開來、弄清楚被人誹謗、被人稱讚的事實,而加以處理。實行賞罰之後,戰爭就開始了,怨恨就產生了。老百姓死亡、夭折的痛楚、殘殺無辜而懲罰無罪之人一類的事,都在這時產生了。
【原】天地之合和,陰陽之陶化萬物,皆乘一氣者也。是故上下離心,氣乃上蒸;君臣不和,五穀不為(不能成熟)。距日冬至四十六日(從立冬到冬至的天數),天含和而未降,地懷氣而未揚,陰陽儲與(流蕩不定),呼吸浸潭(浸淫、浸潤),包裹風俗,斟酌萬殊,旁薄(廣披、普及)眾宜,以相嘔(ㄒㄩ)咐(培育、撫養)醞釀,而成育群生。是故春肅(肅殺、草木衰落萎縮)秋榮,冬雷夏霜,皆賊氣(反常的氣候、不祥之氣、妖氣)之所生。由此觀之,天地宇宙,一人之身也;六合之內,一人之刑(形)也。是故明於性者,天地不能脅(恐)也;審於符(明白符應之事,即客觀規律之事)者,怪物不能惑也。故聖人者,由近而知遠,以萬殊為一同;氣蒸於天地,與一世而優游(指無為而順從自然)。
當此之時,無慶賞之利、刑罰之威(畏),禮義廉恥不設、毀譽仁鄙(仁愛、貪鄙)不立,而萬民莫相侵欺暴虐,猶在於混冥(指道)之中。逮至衰世,人眾財寡,事力勞(奮力勞苦)而養(生活資源)不足,於是忿爭生,是以貴仁。仁鄙(善與不善)不齊,比周(結夥、聯合)朋黨,設詐諝(ㄒㄩˇ,陰謀),懷機械巧故(偽詐)之心,而性(純樸之本性)失矣,是以貴義。陰陽之情,莫不有血氣之感,男女群居雜處而無別,是以貴禮(禮將男女從群居雜處中分開)。性命之情淫而相脅,以(若、如)不得已(停止),則不和,是以貴樂(ㄩㄝˋ)。是故仁義禮樂者,可以救敗(指浮薄放縱之社會風氣),而非通治之至也。
【譯】天地之氣的交會、融合,陰氣、陽氣的陶冶、化育萬物,都是憑著一種元氣的分化與回歸。因此上下之心不協調,氣就往上衝;君臣之間不協調,其影響所及,五穀就不能成熟。在冬至日之前四十六天,天所含有的陽氣未完全下降,地所懷有的陰氣未完全上揚。陰氣、陽氣飄蕩不定,相互呼吸、浸潤,範圍逐漸擴大,把人類社會的各種風俗習慣都包容在內。考慮到多式多樣的形態、性質,以及和眾物適合的種種特點,用來相互培育、調和,而生成、化育眾多的生物。
因此,在春天卻萬物衰落、萎縮,在秋天卻草木繁榮,冬天打雷、夏天降霜,這些都是不祥之妖氣所產生的不正常現象。從這些情況可以看出,天地、宇宙,就像一個人的身子;天地、四方之內,就像一個人的形體。因此,懂得人的本性的人,天地便不能使他恐懼;明白祥瑞之兆及其應驗之理的人,那些怪物便不能使他疑惑。所以聖人能由近而知遠,把萬般不同的事件看作一樣相同的東西的分化與回歸;當氣在天地之間昇騰,他卻能無所用心地無為,而順從整個世局。
在這個時候,沒有賞獎一類的好處,也沒有刑罰使人畏懼。禮義廉恥這「四維」還未張設;毀謗、稱譽、仁愛、貪鄙的觀念還未建立。可是天下萬民卻沒有相互侵犯、欺凌、凶惡、殘虐的舉動,都還處在混冥的大道之中。到了世道衰落的時代,人口多了,財物少了,人們做事很勞苦,而生活資源卻不夠。在這種情況下,憤怒爭執的事產生了,因此就崇尚仁愛。人們的行為有的仁愛、有的貪鄙,並不相同。有些人便為了私利而結成一夥,設詐謀,內懷機巧、偽詐之心,而把純樸的自然本性丟失了,所以就崇尚義氣。
人由於陰陽二氣交互作用所產生的感情,沒有不受到血氣的感發的,致使男女群居混雜在一起而沒有區別,因此就崇尚禮節,以便將男女從群居雜處中分開。性、命的實情在情志放縱時,受到逼迫,因為這種逼迫不能停止,致使它不能平和澹(ㄉㄢˋ,心情恬靜、安定)慮,因此就崇尚樂教。所以仁義禮樂,可以用來挽救敗壞的社會風氣,卻還不是無所不治的最好辦法。
【原】夫仁者所以救爭(忿爭)也,義者所以救失(性失)也,禮者所以救淫(放蕩不羈的行為)也,樂(ㄩㄝˋ)者所以救憂也。神明(指大自然的運轉規律和化育萬物的作用,亦即道的高妙神奇的造化之功)定於天下,而心反其初(人之初,未有情欲),心反其初而民性善,民性善而天地陰陽從而包之,則財足而人澹(ㄕㄢˋ,贍、足)矣,貪鄙、忿爭不得生焉。由此觀之,則仁義不用矣。
道德定於天下,而民純樸,則目不營(迷惑)於色,耳不淫於聲,坐俳(ㄆㄞˊ,徘徊)而歌謠,被(ㄆㄧ)髮而浮游,雖有毛嬙、西施之色,不知說(悅)也,︿掉羽(古羽舞名)﹀、︿武象(周公所用的樂曲名)﹀,不知樂(ㄌㄜˋ)也,淫泆(縱欲放蕩)無別,不得生焉。由此觀之,禮樂不用也。
是故德(得其天性謂之德)衰然後仁生,行沮(ㄐㄩˇ,敗壞)然後義立,和失然後聲調,禮淫(不正常、迷惑、浪蕩、過份)然後容飾(容儀裝飾)。是故知神明,然後知道德之不足為也,知道德,然後知仁義之不足行也,知仁義,然後知禮樂之不足修(不值得學習)也。今背其本而求其末,釋(放棄)其要而索之於詳(細節),未可與言至(至德之道)也。
【譯】仁是用來療救社會上憤怒爭執的弊病的,義是用來補救人們喪失純樸之性的,禮是用來約束人們放縱不羈的行為的,樂(ㄩㄝˋ)是用來解除人們的憂愁的。
天下的人普遍認識,道化育萬物的神奇作用,就會使自己的心,回到人生之初純樸無欲的境地;能夠使他的心,回復到人生之初的純樸無欲,就能使老百姓的人性善良;老百姓的人性善良,而天地間的陰陽之氣,就隨著良性互動把一切都包容進去了。這樣,便財物充足而人們滿足,貪鄙、忿爭的現象,就無從產生了。從這些情況看來,那仁義就用不著了。
無為之道、不言之德,一旦在天下安頓了下來,老百姓就會純樸,那樣,眼睛就不會被美色所誘惑、迷惑,耳朵也不會過份地迷戀於聲樂,他坐著或者漫步時,便唱唱歌謠,披垂著頭髮四處行遊,即使有毛嬙(ㄑㄧㄤˊ)(古美女,與西施並稱)、西施(春秋越獻西施,吳王夫差納之)那樣的美女,也不知道去喜歡她們,有︿掉羽﹀那樣的羽舞、︿武象﹀那樣的樂曲,也不知道去沈醉享樂(ㄌㄜˋ),那種男女混雜不分、縱欲放蕩的現象,也不可能產生。從這些情況看來,禮法、樂(ㄩㄝˋ)教就用不著了。
所以,純樸的德性衰落,然後仁的標榜就產生了;行為敗壞,然後義的高舉就設立了;心情失去了平和,然後美妙的樂(ㄩㄝˋ)聲就被創作演奏了;禮儀用得過份,然後便開始其裝飾作偽。因此,懂得了大自然高妙難測的造化之功(含其中的客觀規律),就會明白,用不著刻意去追求道德了;懂得了道德之無為、不言的特質以後,就會明白,仁義是不值得刻意去推行的;懂得了仁義的道理以後,就會明白,禮法、樂(ㄩㄝˋ)教也是不值得刻意去學習的。現在背離治國、修身之道的根本,而探求它的枝末,放棄它的要旨而求取它詳盡的細節,這樣的人,是不能夠和他談論「至德」之道的。
【原】天地之大,可以矩表(矩為畫直角或方形用的器具,表為測量日影用的標竿)識也;星月之行,可以歷(曆法)推得也;雷霆之聲,可以鼓鐘寫(仿效、模仿)也;風雨之變,可以音律知(古人用律管來定音,亦可用其來測氣以定月份氣候)也。是故大可覩(ㄉㄨˇ,見、睹)者,可得而量(ㄌㄧㄤˊ)也;明可見者,可得而蔽(遮蓋)也;聲可聞者,可得而調也;色可察者,可得而別也。夫至大,天地弗能含也;至微,神明弗能領(掌握)也。
及至建律曆、別五色、異清濁、味甘苦,則樸(素材)散而為器矣。立仁義,脩(設)禮樂,則德遷而為偽矣。及偽之生也,飾智以驚愚,設詐以巧上(欺上),天下有能持之者,未有能治之者也。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ㄙㄨˋ,小米),鬼夜哭(鬼恐為書文所劾,故夜哭);伯益(佐舜調馴鳥獸,又佐禹治水)作井,而龍(因恐慌而)登玄雲,(眾)神(因恐慌而)棲昆侖(崑崙),智能愈多而德愈薄矣。故周鼎著(ㄓㄨˋ)倕(ㄔㄨㄟˊ,堯之巧工,傳說他是準繩、鐘、銚(ㄉㄧㄠˋ,有柄、有嘴的小水壺)、耜耒的發明者),使銜其指,以明大巧之不可為也。
【譯】天地的大小,可以用矩和表等工具來測知,這個見解受限於西漢當時的科學技術水準;日月星辰規律地運行的情況,可以透過曆法的推算予以求得;雷霆的響聲,可以用鐘聲、鼓聲來加以模仿;風雨的變化,可以從律管音律的變化看出。所以,大得能夠見到的東西,是可以測量的;明顯得能夠看到的東西是可以遮蓋的;能夠聽得見的聲音,都可加以調和;可以看得清楚的色彩,都可以區別開來。但是,大到極點的東西,天地是不能包含的(只有道才能包含);小到極點的東西,精神清明也是不能清楚地完全了解掌握的(亦只有道才能加以掌握)。等到以律管設立樂律和曆法、區別五種色彩(青黃赤白黑五種顏色是中國人過去最常用的觀念)、分出清音、濁聲的不同(古代宮商角徵羽五聲皆分清音、濁聲兩類)、品嚐出味道的甜和苦(五味則是酸苦辛鹹甘),那麼原樸便散入各種器物之中了。設立仁義,制定禮樂,那麼自然純樸的德行,就會因此轉移,而可能變得虛偽了。
當虛偽產生以後,有些人就會用智巧來驚嚇愚笨的人,設計詐謀來欺騙上司。天下有能用法來控制國家的,卻沒有能用道來治理國家的。
傳說中,從前蒼頡創造了文字,而天上落下了粟米,鬼在夜裡哭泣,恐為書文所彈劾,亦有因造文字而詐偽生,故夜哭者;曾佐舜佐禹的伯益掘地淘井,而龍知將決川谷,竭陂池,故龍有所恐慌而飛入烏雲之上,百神因知將要來臨的大變遷,也因有所恐慌而轉移到崑崙山去棲息。所以一個人智能越多,他的德行可能便越不淳厚。故周代鑄鼎就把堯之巧工「倕(ㄔㄨㄟˊ)」的像,鑄附在鼎上,像上讓倕咬著自己的指頭,表明十分巧妙的事情是不能亂做的,但工藝則仍須精愈求精。
【原】故至人(至德之人)之治也,心與神處,形與性調,靜而體(履行)德,動而理通,隨自然之性而緣(遵循)不得已(不能停止)之化,洞然(空貌)無為而天下自和,憺(ㄉㄢˋ)然(心地澹泊、安然)無欲而民自樸,無禨祥(吉凶之事、神明賜福祥之事)而民不夭,不忿爭而養足,兼包海內,澤及後世,不知為之者誰何(蓋道無姓名)。是故生無號(爵位封號),死無諡(ㄕˋ,死後含褒貶的稱號),實不聚而名不立,施者不德(不以為恩德),受者不讓(不飾辭讓),德交歸焉而莫之充忍(充滿)也。故德之所總(聚合),道弗能害也,智之所不知,辯弗能解也。
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或通焉,謂之天府(自然的府庫)。取焉而不損,酌(取)焉而不竭,莫知其所由出,是謂瑤光(北斗柄端之搖光,居中而運,歷指十二辰,並起陰陽,而生殺萬物)。瑤光者,資糧(供給食糧)萬物者也。
【譯】所以至德之人治理天下,他的心思和精神同居於一處。他的形體和性情是相互協調的。靜的時候他能按恬靜無欲的德,行事,行動起來他和無為大道之理,相通。他隨順自然本性而依順客觀形勢的變化,空空的並沒有做什麼事情,而天下卻自然和諧。他心中澹泊無欲,而老百姓卻自然淳厚樸質,沒有吉凶之事,而人民也不至於夭折,人們之間沒有憤怒爭執,而一切生活所需也都能充足。至德之人的胸懷並包海內,德澤延及後代,可是大家卻不知道,給自己帶來好處的人究竟是誰。所以,他活著的時候沒有爵位封號,死了以後也沒有含褒貶的稱號。財物不聚在他一人手中,而聲名不立,給人好處的人並不自認為是施恩於人,接受好處的人能坦然接受,也不推讓。淳厚之德交相歸附,但卻並不顯得充足。
所以德之聚合在一起,道是不能傷害它的;有智謀的人所不懂的道理,善於言辯的人並不能解釋清楚。對不用言說的論辯、不用訴說的道,如果有人與之相通,那麼這個人的胸懷就可以稱作是天然的府庫。從府庫取出來一些,府庫並不會減少,舀(ㄧㄠˇ,以瓢(ㄆㄧㄠˊ)或杓(ㄕㄠˊ)子取用液體)也舀不盡。沒有誰知道它是
從哪裡出來的,這就稱為搖光。所謂搖光,在北斗七星的柄端,居中而運,歷指十二辰,並起陰陽,而生殺萬物,也是供給萬物食糧者。
【原】振(賑)困窮,補不足,則名生;興利除害,伐亂禁暴,則功成。世無災害,雖神無所施其德;上下和輯(和諧協睦),雖賢無所立其功。昔容成氏(黃帝臣,發明曆法;漢書藝文志有容成子十四篇)之時,道路鴈(ㄧㄢˋ,雁)行(對尊者側身而行)列處,託嬰兒於巢上,置餘糧於畮(ㄇㄨˇ,畝)首(田頭),虎豹可尾(可牽尾,因其無害人之心),虺(ㄏㄨㄟˇ)蛇(毒蛇)可蹍(ㄓㄢˇ,可踩踏而平安無事),而不知其所由然。
逮至堯之時,十日竝(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ㄧㄚˋ)貐(ㄩˇ)(食人怪獸名)、鑿齒、九嬰(水火之怪)、大風(鷙鳥名)、封豨(ㄒㄧ,大豖)、脩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於疇(ㄔㄡˊ)華(南方澤名)之野,殺九嬰於凶水(在北狄之地)之上,繳(ㄓㄨㄛˊ,射殺)大風於青丘(東方澤名)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脩蛇於洞庭,禽(擒)封豨於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於是天下廣陝(狹)險易遠近始有道里(道路、村里)。
舜之時,共工振滔(激蕩)洪水,以薄(迫)空桑(魯地名,在曲阜南),龍門(在今山西、陜西境內,跨黃河兩岸)未開,呂梁未發(闢),江、淮通流(合流),四海溟涬(茫茫無際狀),民皆上丘陵,赴樹木。舜乃使禹疏三江(松江、婁江、東江)、五湖(太湖及其附近四湖),闢伊闕(亦稱龍門),導廛(ㄔㄢˊ,瀍水)、澗(澗水),平通(平整通暢)溝陸(溝渠陸地),流注東海,鴻(洪)水漏(排泄),九州乾(ㄍㄢ),萬民皆寧其性,是以稱堯、舜以為聖。
晚世之時,帝有桀、紂。桀為琁(ㄒㄩㄢˊ)室、瑤臺(用玉石以飾室台)、象廊、玉床(用象牙飾廊殿,以玉為床)。紂為肉圃、酒池,撩(取)聚天下之財,罷(疲)苦萬民之力,刳(ㄎㄨ,剖其心)諫者(比干),剔孕婦,攘(侵奪)天下,虐百姓。於是湯乃以革車(兵車)三百乘,伐桀於南巢(今安徽巢縣西北),放之夏臺(監獄名);武王甲卒三千破紂牧野,殺之於宣室。天下寧定,百姓和集(和諧協睦),是以稱湯、武之賢。由此觀之,有賢聖之名者,必遭亂世之患也。
【譯】救濟處於艱難境遇中的人,為生活資源不足的人提供補助,就會產生仁愛的聲名;推展有利於人民的事業,去除弊害,討伐作亂的壞人,禁止暴虐之事情,這樣就會成就其功業。天下沒有災害,即使是神明,也無法給人民施予恩德;上下和睦協調,即使是賢人,也無法建立其功業。
從前曆法發明者的黃帝臣容成氏在世的時代,路上的行人見到長者都會側身讓路,嬰兒就寄放在樹上巢窩中,多餘的糧食就放在田頭,虎豹可以牽著它們的尾巴並無害人之心,腳踩到了毒蛇也平安而沒有事,老百姓不知道為何會如此。此乃容成氏治世之所致,但由於世無大害,且容成氏無為而為,故也沒有聲名為人民所知曉,時人皆謂,自當然耳。
到了堯的時候,十個太陽同時出現,把農作物都烤焦了,草木也全曬死了,老百姓沒有東西可以吃。食人怪獸猰(ㄧㄚˋ)貐(ㄩˇ)、獸齒長三尺的鑿齒、水火之怪九嬰、鷙(ㄓˋ)鳥大風、大野豬封豨、能吞象的長蛇都成了人民的禍害。堯便命羿在疇華南方之澤的郊野殺死了鑿齒,在北狄之地凶水旁殺死了水火之怪九嬰,在東方之青丘澤射死了鷙鳥大風,對上空射掉了十個太陽中的九個,在地面射死了食人怪獸猰貐,在洞庭澤畔把能吞象的長蛇砍斷為幾截,在桑林古地也捕捉了大野豬。為民除害,萬民都很高興,於是立堯為天子。這時在天下所有廣闊、狹隘、險要、平易之地方和遠方、近地,才開始有道路、村莊。
在舜的時候,共工激蕩洪水,使大水逼近魯的空桑之地。這時位於陜西韓城縣與山西河津縣間的龍門尚未鑿開,黃河與汾河之間的呂梁也還沒挖通。長江、淮河的水合在一起奔流,天下一片汪洋,茫茫無際。老百姓都跑上了丘陵、攀上了樹木以求生。舜便要禹疏通松江、婁江、東江三江、太湖及其附近的四湖共五湖。開闢今洛陽市南的伊闕(亦稱龍門),疏導廛(瀍)水、澗水,把陸地上的溝渠整治通暢,使洪水流入東海。這樣,洪水排泄完了,九州大地乾了,萬民才能心情安定地過生活,因此都稱堯和舜為聖人。
到了夏代末年和商代末年,帝王中出現了夏桀和商紂。夏桀起造了以玉石裝飾的琁(ㄒㄩㄢˊ)室、瑤臺、以象牙裝飾的象廊、以玉為床,不只豪奢,而且淫役非常。商紂還積肉成為園圃,積酒作成酒池,搜取天下的財物,使萬民體力耗盡而且疲困勞苦不堪。商紂又剖開進諫者叔父比干的胸膛,剔出孕婦腹中的胎兒,侵奪天下之財物,殘害百姓。在這種情況下,商湯於是帶領三百輛戰車到今安徽巢縣西南的南巢討伐夏桀,把他放逐到他的故宮夏臺;周武王也便率領三千士兵在今河南淇(ㄑㄧˊ)縣南的牧野打敗了商紂,並在殷宮宣室殺死了他。於是天下才安定,百姓和睦協調,因此人民都稱頌商湯、周武王為聖賢之人。從這些事情看來,凡有聖賢名號的人,一定是先遭受過亂世的災禍。
【原】今至人(至德之人)生亂世之中,含德懷道,抱無窮之智,鉗口寢(息、止)說,遂不言而死者,眾矣!然天下莫知貴其不言也。故,道,可道,非常道(非永恒不變的規律);名,可名,非常名(非永恒不變的稱呼)。著於竹帛(書冊、竹簡和白絹),鏤於金石(鐘鼎石碑),可傳於人者,其粗(只是道和名的粗略概況)也。(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五帝和(夏禹、商湯、周文王)三王,殊事而同指,異路而同歸。晚世學者不知,道之所一體,德之所總要(概括要點),取成事之跡,相與危坐(端坐)而說(ㄩㄝˋ,悅說)之,鼓舞而歌之,故博學多聞,而不免於惑。《詩》云:「不敢暴虎(徒手打虎),不敢馮(ㄆㄧㄥˊ)河(不用舟船而徒步渡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此之謂也。
【譯】現在至德之人生活在亂世中,雖含有至德,懷有大道,懷抱著無窮的智慧,卻只好緊閉嘴巴,停止說話。於是因不說話而死去的至德之人很多,但是天下卻沒有人知道他們不說話的可貴。所以,道,若是可以用言語來解說的,便不是永恆不變的道;名,若是可以因約定俗成而稱呼的,就不是永恆不變的名稱。那些寫在竹簡、書冊、白絹上面,鐫(ㄐㄩㄢ)刻在鐘鼎、石碑上面,可以傳達給人的訊息內容,都只是道和名的粗略概況而已。黃帝、顓頊、帝嚳、帝堯、帝舜五帝,及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三王的事功雖不同,但旨趣卻係一致的;走的路線雖不同,但到達的目的地卻是相同的。
末世的一些學者,不懂得道是所有事物的為人民著想的一體法則,德是眾多事物各自的綱要。而只將前人成功的事跡拿來,一起端端正正地坐著高興談論,也情不自禁地鼓舞、歡躍、歌唱。所以,即使是博學多聞的人,仍然難免有所疑惑。《詩經》上說:「不敢徒手和老虎搏鬥(暴虎),不敢不用船而徒步渡河(馮河)。人們只知道這樣做很危險(知其一),卻沒有誰知道,其他的危險還有很多(莫知其他)。」
小人而為政,不可不敬,不敬則危,猶暴虎、馮河之必死。人皆知暴虎、馮河立至之害,故曰知其一;而不知畏慎小人之危亡,故曰莫知其他。此不免於惑,而寵信、任用佞(ㄋㄧㄥˋ)臣,亦將有亡國之危害,就是說這樣的事啊!
【原】帝者體(法、照著實行)太一(元氣、道),王者法陰陽,霸者則(效法)四時,君者(諸侯、卿、大夫凡有人民、土地者)用(生殺、賞罰、予奪)六律。
太一者,牢籠(包羅)天地,彈(ㄊㄢˊ)壓(制服、鎮壓)山川,含吐陰陽,伸曳(一ˋ,伸引和調)四時,紀綱(統領)八極,經緯(規劃治理)六合。覆露照導,普氾無私。蠉(ㄒㄩㄢ)飛蠕動(昆蟲飛翔和爬行),莫不仰德而生。陰陽者,承天地之和,形萬殊之體;含氣化物,以成埒(ㄌㄜˋ)類(形類、物類);贏(長)縮卷(屈)舒,淪於不測;終始虛滿,轉於無原(度、量)。四時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取予有節,出入有量(限度);開闔張歙(ㄒㄧˋ,收縮),不失其敘(次);喜怒剛柔,不離其理。六律者,生之與殺也,賞之與罰也,予之與奪也,非此無道(別無他道)也。故謹於權衡準繩,審乎輕重,足以治其境內矣。
是故體太一者,明於天地之情(實情),通於道德之倫(條理),聰明燿於日月,精神通於萬物,動靜調於陰陽,喜怒和於四時,德澤施(延)於方外(遠方之外),名聲傳於後世。法陰陽者,德與天地參(ㄘㄢ),明與日月竝(並),精與鬼神總(合),戴圓履方,抱表(正)懷繩,內能治身,外能得人,發號施令,天下莫不從風(化)。則四時者,柔而不脆,剛而不鞼(ㄍㄨㄟˋ,折),寬而不肆(緩),肅而不悖(ㄅㄟˋ),優柔委從,以養群類,其德含愚而容不肖,無所私愛。
用六律者,伐亂禁暴,進賢而退不肖,扶(治理)撥(不正)以為正,壞險(除去險阻之地)以為平,矯枉以為直,明於禁舍(捨)開閉之道,乘時因勢以服役(服務)人心也。帝者體陰陽則侵(為諸夏所侵陵),王者法四時則削(為諸夏所侵削),霸者節六律則辱(為鄰國所辱),君者失準繩則廢(為臣所廢絀(ㄔㄨˋ,黜),更立賢君)。故小而行大,則滔窕(ㄊㄧㄠˇ)(不滿密、不為下所親附)而不親;大而行小,則狹隘而不容。貴賤不失其體,而天下治矣。
【譯】稱帝的人是效法太一之道治天下的,稱王的人是效法陰陽之道治國的,諸侯中的霸主是效法四季特徵以處理政事的,諸侯、卿、大夫凡有人民、土地者,是用生殺、賞罰、予奪六種規則治理事務的。太一之道,包羅天地,能控制、鎮壓山川,含吐陰陽二氣,能使春夏秋冬四時和諧,能治理八方極遠處,能規畫整治天地四方之六合。它能使萬物霑潤,又照燿它們、引導它們,普遍施予,而公正無私。那些能飛翔、能爬行的昆蟲,沒有誰不是仰仗它的德澤而生長的。
陰陽二氣之道,承受著天地的和氣,形成萬般不同的形體;內含和氣而化育萬物,形成各種有形之事物;時而變長,時而變短,時而捲屈,時而舒展,達到不可測度的境地。終而復始,空而復滿,其變化轉入不可度量的境地。四時之道,春天的生,夏天的長;秋天的收,冬天的藏;收取和給予都有節制,付出和收入都有限量;開或閉、張大或縮小,不會不合其次序;喜怒剛柔,都不會背離其道理。而六律之道,就是掌管人的生存和殺戮、賞賜和處罰、給予和收取,除了這些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所以謹慎地權衡以使之平正,謹慎地使用準繩以使之正直,必審察用刑的輕重,這樣就足夠治理好他的境內之地了。
所以效法太一之道的人,明白天地的實情,精通道德的條理。明智、聰察比日月還清明,精神與萬物相通。一動一靜都能和陰陽協調,一喜一怒都能與四時的變化相一致。他的德澤延及遠方之外,名聲一直流傳到後世。效法陰陽之道的人,他的德與天地相參,合而為一,明智和日月相吻合,精神與鬼神相呼應。頂天立地,懷抱正直的待人處事原則。內能修養自己的心性,外能得到他人的信任。他只要一發號施令,天下沒有人不像草隨風而倒般地順從他的教化。效法四時之道的人,柔軟而不脆弱,剛強而不折斷,寬和而不鬆緩,峻急而不逆亂,寬容而順從自然,來生養各種生物。
他的德性能包涵愚昧的人,且能容納不正派的人,而沒有任何私心偏愛。
用六律之道治理境內的人,能討伐作亂的人、禁止暴虐現象,能進用賢人而黜退不正派的人;端正不正之事,把險阻之事治理得平順,把枉曲之事治理得平直,懂得禁止、捨棄、開張、閉合的道理,趁著時機,依順形勢,來役使人心,使之信服。稱帝的人如果只效法陰陽之道治理天下,就會受到他人的侵陵;稱王的人如果只效法四時之道來治理國家,就會遭到別人的侵削;稱霸的人只用符合六律規則的辦法來治理境內,就會受到他人的侮辱;諸侯、卿、大夫凡有人民土地者,如果不用準繩來治理國家,就會被下屬廢黜。所以小單位如果實行大單位的治理方法,那樣政策就會顯得不滿不密而下屬不會親附;大單位如果行使小單位的治理辦法,那樣政策就會顯得狹隘而不能包容下屬。君王掌權者貴賤不同而能採用與其相應的治理辦法,大家都如此,那麼,天下就會被治理得很好。
【原】天愛其精,地愛其平(正),人愛其情(性)。天之精,日月星辰雷電風雨也;地之平(正),水火金木土也;人之情(性),思慮聰明喜怒也。故閉(耳目心口)四關、止(喜怒哀樂怨)五遁(逸),則與道淪(相合)。是故神明藏於無形,精氣反(返)於至真(身),則目明而不以視,耳聰而不以聽,口當而不以言,心條達而不以思慮。委(捨棄)而弗為,和而弗矜(誇耀),冥(暗合)性命之情,而智故(巧詐)不得襍(ㄗㄚˊ,錯雜)焉。精泄(通)於目則其視明,在於耳則其聽聰,留於口則其言當,集於心則其慮通。故閉(耳目心口)四關則終身無患,百節莫苑(ㄩㄢˋ,枯萎),莫(沒有)死莫生,莫虛莫盈,是謂真人。
【譯】上天愛惜它的光明、神明,平地愛惜它的水火金木土五行官長,即木正句芒、火正祝融、金正蓐(ㄖㄨˋ)收、水正玄冥、土正后土,人愛惜他的本性。上天的光明、神明,表現為日月、星辰、雷電、風雨等;平地的五行長官,就是水正、火正、金正、木正、土正;人的自然本性,表現為思慮、聰明、和喜怒等。所以關閉耳、目、心、口這四道門的原始功能,禁止對喜、怒、哀、樂、怨五情離本之事的過份放逸,那就與道相合了。因此精神就會貯藏到無形之中,精氣就會返回到體內,那樣人的眼睛就明亮,視力清楚,卻不是只用它來看東西而已;那樣人的耳朵聽力就很好,卻不是只用它來聽聲音而已;那樣人的嘴巴就說得恰當,卻不是只用它來說話而已;那樣人的心裡琢磨事務就條理通達,卻不是只用它來思慮問題而已。
捨棄耳、目、心、口它們的原始功能而不用,內心就圓滿和諧,而不會加以誇耀;使人能暗合生命的真義,而巧詐就不會混雜在其中。這樣人的精氣通向雙眼,看東西就會很清楚;精氣落在雙耳,聽覺就會很靈敏;精氣留在口中,說的話就會很合適、很恰當;精氣聚集在心裡,思慮事務就會條理十分通達。所以,關閉耳、目、心、口四道門的原始功能,以充足其精氣,就會終身沒有禍患,身上百節都不會生病,沒有什麼死,也沒有什麼生;沒有什麼空,也沒有什麼滿;這樣的人就稱為能完全體道而行的真人。
【原】凡亂之所由生者,皆在流遁(流蕩逐物忘返)。流遁之所生者五。大構駕(大用木材興建房屋),興宮室;延樓(高樓)棧道,雞棲井榦(ㄏㄢˊ,井上木欄);標(高柱)枺(ㄇㄛˋ,支柱)欂(ㄅㄛˊ)櫨(ㄌㄨˊ)(斗拱),以相支持;木巧之飾,盤紆(ㄩ,曲屈)刻儼(ㄧㄢˇ)(刻出昂首之狀);嬴鏤(精巧的雕飾)雕琢,詭文回波;淌游(水流態)瀷(一ˋ)淢(ㄒㄩˋ)(水面波紋),菱杼(ㄓㄨˋ,水草名)紾(ㄓㄣˇ)抱(相互環繞縈抱);芒繁(細而繁密)亂澤,巧偽紛挐(ㄖㄨˊ)(牽持雜亂),以相摧錯(交錯)。此遁於木也。
鑿汙池(蓄水池)之深,肆(極盡)畛(ㄓㄣˇ)崖(邊界)之遠;來谿(溪)谷之流,飾(整治)曲岸之際(邊緣處),積牒(疊)旋(璇)石,以純脩碕(ㄑㄧˊ)(旋石切以疊流水邊);抑淢(ㄒㄩˋ)(抑止急流之水)怒瀨(激揚而使水流更為洶湧),以揚激波;曲(彎曲、轉動)拂邅(ㄓㄢ)迴(徘徊),以像湡(ㄩˊ,番禺,今廣東廣州)、浯(ㄨˊ,蒼梧,今湖南寧遠南);益樹(種)蓮菱,以食鼈魚;鴻鵠鷫(ㄙㄨˋ)鷞(ㄕㄨㄤˇ)(水鳥名),稻梁饒餘;龍舟鷁(一ˋ)首(刻大鳥於船頭),浮吹(籟與竽)以娛。此遁於水也。
高築城郭,設樹(施立)險阻,崇臺榭(ㄒㄧㄝˋ)之隆,侈(廣)苑(ㄩㄢˋ)囿(畜養禽獸的地方)之大,以窮要妙(美好的樣子)之望;魏闕(巍巍高大之門闕)之高,上際(接)青雲,大廈曾加(層架),擬(比)於昆侖(崑崙);脩為牆垣,甬道(樓閣間架空而設的通道)相連;殘(削掉)高增下,積土為山;直道(使道路平直)夷險(削平不平坦處),接徑歷遠;終日馳鶩(ㄨˋ)而亡(忘)蹪(ㄊㄨㄟˊ)陷(絆倒陷落)之患。此遁於土也。
大鐘(古樂器名,如特鐘、編鐘)鼎,美重器(寶器,古用以象徵國家、社稷),華蟲(草木之花及各種蟲鳥動物的圖案)疏鏤(ㄌㄡˋ)(雕鏤),以相繆(ㄇㄡˊ)紾(ㄓㄣˇ)(纏結);寢兕(ㄙˋ,雄性犀牛)伏虎,蟠龍連組(組為絲帶、組織),焜昱(ㄩˋ)(光彩煥發鮮明狀)錯眩(錯雜眩目),照燿煇煌;偃(ㄧㄢˇ)蹇(ㄐㄧㄢˇ)(屈伸自如之迴環貌)寥糾(繚繞糾結),曲成文章(花紋)。
雕琢之飾,鍛錫文鐃(ㄋㄠˊ,樂器名,訓為金屬器之紋理);乍晦乍明,抑微(抑杜其隙)滅瑕;霜文(如霜光亮之紋)沈(ㄔㄣˊ)居(陷沒),若簟(ㄉㄧㄢˋ,竹蓆)籧(ㄑㄩˊ)篨(ㄔㄨˊ)(粗竹蓆);纏錦(鐃文連纏若錦)經(織布的縱線)冗(繁多),似數(細密)而疏。此遁於金也。
煎熬焚炙(ㄓˋ,烤)(四種烹製食物的方法),調齊和之適,以窮荊、吳甘酸之變(二國善酸鹼之和而窮盡之);焚林而獵,燒燎大木,鼓橐(ㄊㄨㄛˊ)(拉動風箱)吹埵(ㄉㄨㄛˊ,冶爐的吹風鐵管),以銷(鎔化)銅鐵;靡流(湧流)堅鍛,無猒(ㄧㄢˋ)(不滿足)足日(整天);山無峻幹,林無柘(ㄓㄜˋ,樹名,其葉可養蠶)梓(滋生);燎木以為炭,燔草而無灰;野莽(野草)白素(白色),不得其時。上掩天光(日光),下殄(ㄊㄧㄢˇ,盡)地財,此遁於火也。
此五者一(有其一),足以亡天下矣。
【譯】所有禍亂之所以產生,常常都在於人的流蕩逐物忘返。人的流蕩逐物忘返表現在五個方面。大興土木,起造豪華宮室;高樓並立,棧道相連,在形如井欄的殿堂四周木頭上,雕有雞棲的圖案;各種柱頭和樑上斗拱,相互支撐;木頭上巧妙雕飾,刻有盤龍和昂揚有神的虎頭;精巧的刻鏤雕琢,刻出的花紋就像迴旋的奇異水波;在流動的水波中,菱、杼(ㄓㄨˋ,芧、水草名)相互環繞、旋轉;紋路細密,色澤混雜,且通過巧妙的虛構,使各種線條相互牽持、彼此交錯。這是在五行之木的方面逐物忘返。
把水池鑿得深深的,將其邊界擴展得遠遠的;引來溪流、河谷的流水,把彎彎曲曲的池岸整治好,用璇石重重疊疊地把池的長岸砌好;抑止、激怒疾流急水,用來激揚水波;讓水流彎轉徘徊,使它們像湡(ㄩˊ)水、浯(ㄨˊ)水的流勢一樣運轉(番)(ㄆㄢ)禺(ㄩˊ)(廣州舊稱)、蒼梧二地多水,江湖環之,故多象渠池以自運轉;水中又多種蓮、菱以供養鼈(ㄅㄧㄝ)魚;鴻鵠(ㄏㄨˊ)、鷫(ㄙㄨˋ)鷞(ㄕㄨㄤˇ),有吃不完的稻梁糧食;乘坐龍舟大船,一邊讓船在水上漂流,一邊在船上奏樂(ㄩㄝˋ)取樂(ㄌㄜˋ)。這是在五行之水的方面逐物忘返。
築起高高的城郭,施設險阻,增高臺榭(ㄒㄧㄝˋ)的高度(積土高丈為台,用木建屋為榭),擴大畜養禽獸之苑囿的面積,以極盡對美好景象的欣賞觀看;宮前樓臺高聳,上與青雲相接,大廈樓檐(ㄧㄢˊ)重重,可與崑崙山相比美;房屋周圍砌起長長的牆垣(ㄩㄢˊ),高樓之間有複道相連;削去高坡,填高低地,堆土成假山;削平險阻之地,使道路平直,快步行走可以走得很遠很遠;整天奔馳,而忘了被絆倒的憂患。這是在五行之土的方面逐物忘返。
把鐘、鼎鑄得大大的,把國家的大型器物造得十分華美,上面雕有各種花草和動物的圖案,眾多形象相互交織在一起;其中有睡著的兕(ㄙˋ,獸名)、趴著的老虎,盤屈的龍,曲折相連如同一條絲帶,光彩煥發、照燿煇煌,使人感到光色錯雜,而為之目眩;線條繚繞糾結,屈伸自如,彎彎曲曲形成花紋。雕琢後加以裝飾,煉錫以錯嵌在銅中,作為紋路,使其表面忽暗忽明,上面的縫隙都塞平了,瑕疵都磨光了;陷沒下去的紋理白亮如霜,就像竹蓆上的斜文那樣井然有序;紋理連纏如錦,又如繁多的經線,看似細密卻又顯得稀疏。這是在五行之金的方面逐物忘返。
煎、熬、燒、烤(即炙),調和出合意的美味,用以吃盡荊楚、吳地兩個地方酸甜調和所生的各種滋味;燒毀森林,是為打獵提供方便;燃燒大樹,拉動風箱把風鼓進風管,用來銷鎔銅鐵;銅水、鐵水湧流,冷卻一會兒,又把它打成堅固的用具,打了一整天也不感到滿足;這樣,山上再沒有高大的樹幹,林中再沒有柘(ㄓㄜˋ)樹生長,又繼續伐木用來燒炭,把草燒成灰;無邊的野草被燒成一片白色,使它們不能應時生長。像這樣燒火,上面有火煙遮蔽住了日光,下面則耗盡了地上的資財,這就是在五行之火的方面逐物忘返。
這五個方面的逐物忘返,只要有其中的一項,就足夠使天下滅亡。
【原】是故古者明堂(王者佈政之堂,上圓下方,堂四出,各有左右房,凡十二所)之制,下之潤溼弗能及,上之霧露弗能入,四方之風弗能襲。土事不文(土建方面的工事不加文飾),木工不斲(ㄓㄨㄛˊ,琢、雕畫),金器(各種金屬器物)不鏤(ㄌㄡˋ),衣無隅差之削(古者質樸,皆全幅作為衣裳,沒有剪裁),冠無觚(ㄍㄨ,多角菱形器物)蠃(ㄌㄨㄛˊ,螺)之理(紋理),堂大足以周旋(升降揖讓脩禮容、應酬)理文(處理政事、文書),靜潔足以享上帝(今指玉皇上帝,非不存在之西方上帝)、禮鬼神,以示民知儉節。
夫聲、色、五味、遠國珍怪、瓌(ㄍㄨㄟ,瑰)異奇物,足以變心易志、搖蕩精神、感動血氣者,不可勝計也。夫天地之生財也,本不過五(木火土金水)。聖人節五行(水雨、火暘、木燠、金寒、土載),則治不荒(政事不荒廢)。凡人之性,心和、欲得則樂(ㄌㄜˋ),樂斯(乃、則、就)動,動斯蹈,蹈斯蕩,蕩斯歌,歌斯舞,舞則禽獸跳(如禽獸之跳)矣。人之性,心有憂喪則悲,悲則哀,哀斯憤,憤斯怒,怒斯動,動則手足不靜(寧)。
人之性,有侵犯則怒,怒則血充,血充則氣激,氣激則發怒,發怒則有所釋憾(解除遺恨)矣。故鐘鼓管簫(ㄒㄧㄠ),干鏚(ㄑㄧˋ)(盾與斧)羽旄(ㄇㄠˊ)(雉羽與旄牛尾),所以飾喜(修飾其動作儀節於外,以示喜悅)也。衰(ㄘㄨㄟ,喪服)絰(ㄉㄧㄝˊ,喪服所用麻製腰帶)苴(ㄐㄩ)杖(古人居父母喪所用的竹杖),哭踊(喪葬時號哭跳腳)有節,所以飾哀也。兵革羽旄,金(金鉦)鼓(金鉦用以號令軍隊停止前進,鼓用以號令前進)斧鉞(ㄩㄝˋ)(兩種兵器,此指大刑),所以飾怒也。必有其質(實質),乃為之文(文飾)。
【譯】所以古代建造明堂的制度是:施工時要做到下面的土氣潮溼影響不到它,上面的霧露水氣也不能進入到明堂裡面,四方的風更不能侵襲它。土建工事並不用任何文飾,木料工事也不用任何雕刻繪畫,金屬器物亦不用任何精巧刻鏤。衣服採用整塊布料沒有剪裁出截角,帽子平直而無觚(ㄍㄨ)、蠃(ㄌㄨㄛˊ)那樣的稜角紋理。明堂的大小足夠舉行各種典禮儀式、進行各種升降揖(一ˋ)讓活動,以及處理各種公文政事。明堂內寧靜、潔淨,足夠供奉天帝(今之玉皇上帝,非不存在之西方上帝)、禮敬鬼神。且用這個明堂來告訴人民,要知道節儉。
宮商角徵羽五聲、青黃赤白黑五色、酸苦辛鹹甘五味、遠方國家的珍貴奇怪、瓌(ㄍㄨㄟ,瑰)異稀有之物,它們中足以使人改變心志、搖蕩精神、感發激動血氣的東西,是多得無法計算清楚的。天地出產的物資,原本不超過木火土金水五行這五類東西。治理天下或國家的聖人,對五行之物若能加以節制不去浪費,就不會使政務荒廢。大概人的本性,心中不喜不怒而心想事成,人就會安樂,安樂就會動,動就會頓腳,頓腳就會心情激蕩,心情激蕩就會歌唱,歌唱就會跳起舞來,一舞動起來就會像禽獸一樣跳躍了。人的本性,凡是遇到艱難的事和親人死了,就會悲傷,悲傷就會哀痛,哀痛就會憤恨,憤恨就會惱怒,惱怒就會動,動就會手腳不得寧靜。
人的本性,受人侵犯,就會產生怒氣,一產生怒氣就會血氣充塞,血氣充塞就會氣血激動,氣血激動就會發出怒氣,一發出怒氣就可解除一些遺恨了。所以鐘、鼓、管、簫、盾、斧、雉羽、旄(ㄇㄠˊ)牛尾,是用來修飾人的喜悅之情的。衰(ㄘㄨㄟ)絰(ㄉㄧㄝˊ)喪服、苴(ㄐㄩ)杖喪杖、一些喪禮的器物儀節,是用來修飾人的悲哀感情的。兵革、羽旄、金鼓(金鉦、戰鼓)、斧鉞(ㄩㄝˋ),是用來修飾人的憤怒感情的。總之,一定要具備某種實質,才可對它進行一些文飾。
【原】古者聖王在上,政教平(平和),仁愛洽(融洽),上下同心,君臣輯睦(和睦);衣食有餘,家給人足;父慈子孝,兄良(善良)弟順;生者(得其志而)不怨,死者(終其天命而)不恨;天下和洽,人得其願。夫人相樂(ㄌㄜˋ),無所發貺(ㄎㄨㄤˋ,況、賜與、加惠)(啟發、開擴),故聖人為之作樂(ㄩㄝˋ)以和節之。末世(如夏桀、商紂之末世,不是所謂基督教講了兩千年還再宣傳的末世)之政,田漁重稅,關市急征(徵稅),澤梁(在沼澤河流中攔水捕魚的設備)畢禁,網罟(ㄍㄨˇ,網的通稱)無所布(佈),耒耜無所設(無法用耒耜以提高農業生產力),民力竭於徭役,財用殫(耗盡)於會賦(各種賦稅)。
居者無食,行者無糧;老者不養,死者不葬;贅(ㄓㄨㄟˋ)妻(以妻作為抵押以借錢,逾時不贖,妻即為人奴婢)鬻(ㄩˋ,賣)子,以給上求(君王之徵求),猶弗能澹(ㄕㄢ,贍、充足、滿足)。愚夫惷(ㄔㄨㄣˊ,蠢)婦皆有流連(流離、離散,失其職業所致)之心、悽愴之志。乃始(然後)為之撞大鐘、擊鳴鼓、吹竽(ㄩˊ)笙、彈琴瑟,失樂(ㄩㄝˋ)之本矣。
古者上求薄而民用給(足),君施其德,臣盡其忠,父行其慈,子竭其孝,(各得其願)各致其愛而無憾恨其間。夫三年之喪(父母死,子服喪三年),(情自發於中)非強而致之,聽樂(ㄩㄝˋ)不樂(ㄌㄜˋ),食旨不甘,思慕之心未能絕(自絕於哀戚)也。晚世風流俗敗(風俗敗壞),嗜慾多,禮義廢,君臣相欺,父子相疑,怨尤(埋怨、不滿)充胸,思心盡亡(盡喪其忠孝思慕之心)。被衰(ㄘㄨㄟ)戴絰(ㄉㄧㄝˊ),戲笑其中,雖致之三年,失喪之本(本在哀戚)也。
古者天子一畿(ㄐㄧ,國都周圍地區),諸侯一同(方千里為畿,方百里為同),各守其分(界)(各自管轄),不得相侵。有不行王道(先王所行之正道)者,暴虐萬民,爭地侵壤,亂政犯禁,天子召之不至,令之不行,禁之不止,誨(教導)之不變,乃舉兵而伐之。戮其君,易其黨,封其墓(增土於墳,加禮於死者),類(古祭名)其社,卜(擇)其子孫以代之。晚世(指春秋戰國時代)務廣地侵壤,并(併)兼無已,舉不義之兵,伐無罪之國,殺不辜之民,絕先聖之後(民眾皆古帝王之後)。大國出攻,小國城守;驅人之牛馬,傒(ㄒㄧˋ,繫囚)人之子女,毀人之宗廟(天子、諸侯祭祀祖先之處所),遷人之重寶,血流千里,暴骸滿野,以澹(ㄕㄢˋ,贍)貪主之欲,非兵之所為生(兵為禁暴懲亂設,不為作亂生)也。
故兵者,所以討暴,非所以為暴也。樂(ㄩㄝˋ)者,所以致和,非所以為淫也。喪者,所以盡哀,非所以為偽也。故事親有道(孝道)矣,而愛(愛敬)為務;朝廷有容(有朝臣儀容之威盛、禮節、法度)矣,而敬為上;處(居)喪有禮(古三年之禮)矣,而哀為主;用兵有術(策略、戰術)矣,而義為本。本立(義立)而道行,本傷(義喪)而道廢。
【譯】古代從政的聖人居於上位,其政治教化平和,對人民普徧施以仁愛,上下同心融洽,君臣和睦;人們的吃穿有餘,每家每人都很富足;父親慈愛,兒子孝順,兄長良善,弟弟和順;活著的人沒有怨尤、不滿,死去的人也沒有遺憾、憤恨;天下協調融洽,人人都能實現其願望。眾人的心中快樂,但沒有辦法抒發出來,所以聖人就為他們創造了音樂,用音樂的和諧境界,來節制他們的情緒。但行將衰亡時期的政治,是這樣的:種田的人、打魚的人都要交很重的稅;在關門哨站的出入口、市場等人員和物資的集聚地,很急迫地征稅;池澤和捕魚用的魚樑都被圍封,禁止捕魚,魚網沒有地方可以撒開,種田用的耒耜沒有人可使用,老百姓的力量都已被徭役消耗完了,家中的錢穀、財貨已經被繳納人頭稅、田地稅所花光了。
居家的人沒有飯吃,奔走在外的人也沒有糧食;老人無法供養,死了的人不能安葬;人們用妻子作抵押去借錢(錢還不出來,就讓妻子去作人奴婢(ㄅㄧˋ))、或者賣掉兒子,來應付君王徵稅的龐大稅額負擔,這樣,還是不能滿足他的需要。就是愚笨的男女、夫婦,也都有失業離散的痛苦和悽愴悲傷的心情。然後,君王才為他們撞大鐘、擂響鼓、吹竽(ㄩˊ,古樂器,有三十六簧,長四尺二寸)笙、彈琴瑟,這樣做,實際上已經失去了作樂(ㄩㄝˋ)的根本意義了。
古代的君王徵收的稅賦少,而老百姓的生活資財充足,且君王施加恩惠給人民,臣子也為君王、國家盡忠;做父親的人以嚴格慈愛之心對待子女,做兒子的人盡他的孝心,君臣父子各自表達他們的敬愛之心,而彼此沒有怨尤、不滿、遺憾、和怨恨。為父母服喪三年,是自發於心,並不是被勉強去完成的。服喪期間,耳聽音樂並不感到快樂,吃到美味的食物也不覺得甜美,這是因為他對父母的思念之心,總是不能斷絕。後世,風俗散亂敗壞,人們的嗜好、欲望很多,禮義也廢棄;君臣之間相互欺騙,父子之間相互懷疑,各自滿懷怨恨,忠孝敬愛思念之心於是全都喪失了。在這種情況下,孝子為父母服喪,即使穿著孝服、繫著喪帶,卻仍嬉戲玩笑,雖然服喪三年,卻已失去服喪的根本意義了。
古代天子直接有一千平方里的土地作為他的管轄土地,諸侯則有一百平方里的土地作為他的管轄區域。諸侯他們各自守衛他們管轄的地界,原則上不能相互侵犯。如果出現了不實行先王正道的人,殘害萬民百姓,爭奪、侵佔別人的土地。擾亂政治、冒犯禁令。召喚他,他不來,命令他,他不去執行。禁止他行動,他偏偏不停止,教導他,他卻不改正。這樣,才發動士兵來討伐他們。殺掉他們的君王,把君王的黨羽更換下來,為境內賢人的墳墓加土,並加以禮敬,祭祀他們的社稷之神,選擇君王的子孫來代替他。
至於後世的君王,特別是春秋戰國時代,則一心追求擴大其土地、侵佔別人的管轄區域,不停地兼併。用不應該有的名義發動士兵去打戰,攻打沒有罪過的國家。殺害無辜的人民,滅絕古賢先聖的後人。大國出兵攻打,小國就只好據城防守了;趕走別人的牛馬,把別人的子女抓來作為奴婢,毀滅別國君主的祭祀用宗廟,搬走別國的珍貴器物,更使得血流千里,暴露在外的屍骸佈滿了原野。用這種做法來滿足貪婪君王的欲望,其實並不符合設置兵備的根本原則。
所以,軍隊是用來討伐暴虐並平息暴亂之用的,而不是去用來製造暴亂的。音樂是用來使人產生和諧心境的,而不是去用來使人放縱無度的。服喪是用來使人充分抒發哀思的,而不是用來使人去做假的。所以,侍奉父母有孝道,而其中的愛敬之心是必不可少的;朝廷裡的臣子們儀容威盛,而對君王的敬重則是屬第一位的;在親長喪期中,有一定的禮儀,而心情悲哀是最主要的;用兵打仗有一定的策略、戰術,但合於正義才是最根本的。根本的東西一旦確立了,那麼原則就能夠實行;根本的東西一旦破壞了,那麼原則也就跟著廢棄了。
(本文「淮南子及其今義之八」,係綜合熊禮匯的「新譯淮南子」及陳廣忠的「淮南子」等之見解,整理而得,林國雄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