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及其今義之六

覽冥卷六

﹝原﹞昔者,師曠奏︿白雲﹀之音,而神物為之下降,風雨暴至。平公癃(ㄌㄨㄥˊ)病,晉國赤地。庶女叫天,而雷電下擊,景公臺隕(ㄩㄣˇ),肢體傷折,海水大出。夫瞽(ㄍㄨˇ)師、庶女,位賤尚葈(ㄒㄧˇ),權輕飛羽,然而專精厲意、委務積神,上通九天,激厲至精。由此觀之,上天之誅也,雖在壙(ㄎㄨㄤˋ)虛幽閒、遼遠隱匿,重(ㄔㄨㄥˊ)襲石室、界障險阻,其無所逃之亦明矣。

﹝譯﹞從前,春秋晉國的宮廷樂師、生而目盲、善辨聲樂的師曠,彈奏樂曲︿白雪﹀。《白雪》為商調,非宮調,取凜然清潔、雪竹琳瑯之音。於是神化之物玄鶴為此自天而降,無頭鬼類操戈以舞,風雨突然到來。晉平公因此而患了衰弱難癒的手腳麻痺病。晉國大旱加蟲害,國土不生五穀。齊國有一位平民女子,為寡婦,無子,不嫁,事姑謹敬。姑有女,利母財,令母嫁婦。婦益不肯,女殺母以誣寡婦。婦不能自明,於是含冤呼叫蒼天,而使雷電交加,擊壞了齊景公的高臺。打斷了齊景公的肢體,使他身體受了傷。海水也漫溢,出現了大規模的倒灌現象。

像晉國目盲的樂師師曠、齊國的平民女子寡婦,他們的地位,比主管麻類物品的小官還要低賤,他們的權勢,比飄飛的羽毛還要輕微,但是他們集中精力、專心一致、激勵心志、捨棄外求、積聚精神,卻可以使自己的精誠之心,上與九天相通,而感動至精至神最高的精誠者上天。從這看來,上天要懲罰人,那個人即使在野外荒地墓穴幽深僻陋之處、在遙遠的隱藏之所、在重重疊疊的石室中、在阻隔兩地的險阻之地,他都沒有辦法逃避上天的懲罰。這一點也是很明白的。

﹝原﹞武王伐紂,渡於孟津(位於今河南孟縣西南、孟津縣東北),陽侯(波神)之波,逆流而擊,疾風晦(ㄏㄨㄟˋ)冥,人馬不相見。於是武王左操黃鉞(ㄩㄝˋ),右執白旄(ㄇㄠˊ),瞋(ㄔㄣ)目而撝(ㄏㄨㄟ,揮)之,曰:「余在,天下誰敢害吾意者!」於是風濟(止)而波罷(ㄅㄚˋ,息)。魯陽公與韓搆(ㄍㄡˋ)難(ㄋㄢˋ),戰酣日暮,援戈而撝(ㄏㄨㄟ)之,日為之反三舍。夫全性保真,不虧(損害)其身,遭急迫(近)難(ㄋㄢˋ),精通於天。若乃未始出其宗者,何為而不成!夫死生同域,不可脅陵,勇武一人,為三軍雄。彼直(但、特、只是)求名耳。而能自要(ㄧㄠ,邀、求取)者尚猶若此。又況夫宮(包裹)天地、懷萬物,而友造化、含至和,直偶於人形,觀(五官之官)九鑽(ㄗㄨㄢ)(即九竅),一知之所不知、而心未嘗死者乎!

﹝譯﹞從前周武王姬發討伐商紂王的殘暴,在孟津渡黃河時,河中波神陽侯湧起巨大的波浪,逆流而擊打過來。勁疾的風刮得天昏地暗,能見度很差,人和馬彼此都見不到。在這種情況下,周武王左手握著金黃色專用的斧形兵器,右手拿著白旄指揮旗,怒張兩眼,揮動著斧形兵器和白旄指揮旗,說:「有我在這裡,天下有誰敢阻止我討伐紂王的決心!」於是風停止了,波浪也平息了。楚國的魯陽縣公和韓國打仗,魯陽在今河南省魯山縣一帶,魯陽縣公是楚平王之孫,司馬子期之子。正當雙方金鼓爭鳴、打得劇烈而難解難分時,太陽就要落山了。於是魯陽縣公舉起戈來一揮,太陽就因為他這一揮,而移回了在黃道上二十八宿中三座星宿所在的位置。

凡是保全楊子天然本性而純真的人,不會損害他自己的身體。在遭遇危急近迫之危難時,他的精誠之心能與上天相感通,因而才能得到上天的幫助。至於那些心性從來未曾離開「道」之根本的人,有什麼事是不能成功的呢!他把死和生當作同一種境界的兩種情況去看待,不受威力逼迫、欺凌,這樣的勇士一人,能成為三軍之冠(即雄)。他只不過是求名罷了。而能自我主動求取名聲的人,尚且還能這樣。又何況那些心胸包裹天地、懷藏萬物,而與陰陽五行造化作朋友、內含至和之德以感神,而只不過寄託於他的形體、五官、九竅,期用天賦的智慧去燭照那些不知的境域(即一知之所不知),而使心與道合,並從未喪失本真之心的人呢!

﹝原﹞昔雍(ㄩㄥ)門子以哭(歌)見於孟嘗君,已而陳辭通意,撫心(用手摸胸)發聲,孟嘗君為之增欷(ㄒㄧ,悲傷)歍(ㄨ,嗚)唈(一ˋ,失聲),流涕狼戾(ㄌㄧˋ)(狼戾即交橫)不可止。精神形於內,而外諭哀於人心,此不傳之道。使俗人不得其君形(主宰形體的內在精神情感)者而效其容,必為人笑。故蒲且(ㄐㄩ)子之連鳥於百仞之上,而詹何(ㄏㄜˋ)之鶩魚於大淵之中,此皆得清淨之道、太浩(天)之和也。

夫物類之相應,玄妙深微,知不能論,辯不能解。故東風至(氣溫增高,酒的醱酵加速)而酒湛(ㄔㄣˊ,衍)溢,蠶咡(ㄦˋ)絲(老蠶吐絲)而商弦(鼓商音之弦,用七十二絲)絕,或感之也。畫隨灰而月運(即月暈,月亮周圍的光氣)闕,鯨魚死而彗星出(不吉祥的彗星以類相動),或動之也。故聖人在位,懷道而不言,澤及萬民。君臣乖(背離)心,則背譎(ㄐㄩㄝˊ)(日旁五色氣從兩邊外出)見於天,神氣相應,徵(應驗)矣。

故山雲草莽,水雲魚鱗,旱雲煙火,涔(ㄘㄣˊ)雲波水(大片積水所生之雲如同水波),各象其形類,所以感之。夫燧(陽燧,一種凹形銅鏡)取火於日,方諸(月下承露取水之器)取露於月。天地之間,巧曆(工於推算日月運行及天文現象之方法的人)不能舉其數,玄微忽恍(若存若亡),不能覽其兆(跡象)。然以掌握之中,引類(招引同類)於太極(天)之上,而水火可立致者,陰陽同氣相動(猶化)也。此傅說(ㄩㄝˋ)之所以騎辰尾(辰星及尾星)也。

﹝譯﹞從前戰國的齊國的雍門子用悲歌來感動齊相孟嘗君,唱罷才陳述言詞,陳述利害,表達自己的心意。他用手撫摸胸口,才表達感情,說出話來。孟嘗君因而禁不住更加悲傷,以致失聲痛哭,眼淚縱橫而流,不能停止。人都是在自己的心內形成一種精誠,而後才能在外面表現出來,使他人的心中感到哀傷,這是無法用言語來傳授的一種自然而然之情感流露。假使那些庸俗的人不具備主宰自己形體的精誠,而只仿效他人的外在容態,一定會遭到人們的嘲笑。楚國的善弋射者蒲且子,得「道」之精微,能同時射得好幾隻在百仞以上高空的鳥,而楚國的善釣魚者詹何,得「道」之精微,能使大淵之中的魚兒急急忙忙游來上鈎,這都是他們能做到心地清淨專一,不受外物干擾,掌握了天上陰陽二氣沖氣相合以為和,而有所收穫的道理。

萬類事物之間的相互感應,在漢代的科學知識背景下,其道理玄妙深微,聰明的人不可能說得清楚,能言善辯的人也解釋不了,解答不了。因此在中國的地理位置下,東風吹來,氣溫升高而酒膨脹,酒的發酵也加速,所以酒汁就會漫溢出來。老蠶吐絲後,新絲脆,彈奏商音的弦,要用七十二絲,且商音於五音中最細而急,弦就易斷絕。這可能就是事物的相互感應關係所造成的吧!用蘆灰在窗下畫月暈,畫的灰圈有缺口,月暈也就隨著有缺口。而鯨魚一死,以類相動,不吉祥的彗星就出現。這可能也是事物的相互感動關係所造成的吧!所以聖人在位執政,胸懷自然無為之道而不必言說,就能給萬民百姓帶來恩澤。如果君臣之心背離,那麼太陽旁的五色氣就會從兩邊射出,向外而顯現於天空,這種神與氣的相互感應,就應驗了。

所以從山間之氣生出的雲,就像叢生的雜草,水上之氣生出的雲就像魚鱗,旱日所生出的雲就像煙火,大片積水上面生出的雲就像水波,各種雲的樣子都和生雲之物的形貌種類相像,因而才可由此感應而出。用夫(ㄈㄨˊ)燧的凹形銅鏡可以在太陽光下取火,用方諸的承露取水之器,可以在月下取得露水。天地之間相互感應的事,實在太多,就是精通曆術的人也不可能遍舉其數目。這中間的道理精深玄妙幽微,若存若亡,無形無狀,不可能看到它的跡象。但是在手掌掌握之中,卻能從天上招引同類之物,如用夫燧取火於日,用方諸取水於月,而水、火也就可以立即得到,這是上面兩個事例的陰陽同氣相互感動變化的結果。這也是殷高宗的賢相傅說在死後,其精神能成為天上星,星名為傅說或天策,能跨騎於房星、尾星之間的緣故。

﹝原﹞故至陰飂(ㄌㄧㄠˊ)飂,至陽赫赫,兩者交接成和,而萬物生焉。眾雄而無雌,而何化之所能造乎?所謂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也。故召遠者使無為焉,親近者言無事焉,惟夜行者為能有之。故卻走馬以糞,而車軌不接於遠方之外,是謂坐馳陸沈(ㄔㄣˊ),晝冥宵明。

以冬鑠(ㄕㄨㄛˋ)膠,以夏造冰。天道者,無私就也,無去去也;能者有餘,拙者不足;順之者利,逆之者凶。譬如隋侯之珠、和氏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貧。

得失之度,深微窈(ㄧㄠˇ)冥,難(ㄋㄢˊ)以知論,不可以辯說也。何以知其然?今夫地黃主屬骨,而甘草主生肉之藥也,以其屬骨,責其生肉,以其生肉,論其屬骨,是猶王孫綽(ㄔㄨㄛˋ)之欲倍偏枯之藥而以生殊死之人,亦可謂失倫矣。若夫以火能焦木也,因使銷金,則道行矣。若以慈石(磁石)之能連鐵也,而求其引瓦,則難矣。物固不可以輕重論也。

夫燧之取火於日,慈石之引鐵,蟹之敗漆,葵之鄉(ㄒㄧㄤˋ)日,雖有明智,弗能然也。故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心意之論,不足以定是非。故以智為治者,難以持國,唯通於太和而持自然之應者,為能有之。故嶢(ㄧㄠˊ)山(在今陜西省藍田縣境內)崩,而薄落之水涸(ㄏㄜˊ);區(ㄡ)冶生,而淳鈎之劍成;紂為無道,左強在側;太公竝(ㄅㄧㄥˋ)世,故武王之功立。由是觀之,利害之路、禍福之門,不可求而得也。

﹝譯﹞故至極之陰氣在冬至時非常寒涼,至極之陽氣在夏至時非常炎熱,陰氣與陽氣交接相感互融,呈現和諧,萬物便產生了。如果都是雄健的陽氣,而沒有雌柔的陰氣,那又怎麼能演進化育萬物呢?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不煩言說之辯、不煩述說之道。故要招致境外遠方的四夷之國的歸心,就要採用無為的辦法。要使境內各諸侯國和中央親近,也要採用無言的辦法。只有像在夜裡走路那樣暗中行道行德的人,人莫能與之爭,才能招致境外遠國,也使境內諸侯親近自己。因而能不讓善跑的馬馳騁戰場去奔馳,而只用它的體力及糞便來耕作及肥沃農田,兵車的軌跡就不會延伸到遠方之外了。這就是人們說的坐行之神化,比奔馳而傳遞信息的車還要快,而沈浮並隱遁於「晝冥宵明,白天而天色暗,夜晚而天色明」之中,無不能與道相合。

在冬天以動物的角、皮來熬煉膠質,在夏天以清淨之水來造冰。這些自然法則之道及其應用,不會不公道地親近某一人,也不會不公道地離開某一人;能夠按道之自然法則行事的人會成功有餘,不能按道之自然法則行事的人之所得,便會不足;順應天道而行事的就是吉利,違反天道而行事的就是不吉祥。譬如隋侯之珠、和氏之璧,古代人得到了它們就會富裕,失去了它們就會貧窮。漢東之國隋侯見大蛇傷斷,以藥敷救之,後大蛇於江中特別口銜大珠以報,此即隋侯之珠;春秋時楚人卞(ㄅㄧㄢˋ)和所得寶玉,則為和氏之璧。但說到衡量是得、是失的尺度,那實在太深奧、太微妙得很。很難用智慧作出論斷,也不能通過辯析來加以說明。

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如現在藥用植物地黃,是主連骨的中藥,而藥用植物甘草,則是主生肉的中藥,使用主連骨的地黃而要求它生肉;或使用主生肉的甘草而要求它連骨,這就像魯人王孫綽把治療偏枯、半身不遂藥的劑量加倍,就想把夭死的死人治活一樣。這也可以說是失其醫理的做法。至於因為火能燒焦木頭,因此就用它來熔化金屬,這樣的辦法是行得通的。如果因為磁石能吸引鐵、鎳、鈷等金屬,而要求它也吸引瓦片,那就難了。萬物本來就不能夠僅憑輕重,而來加以論辨。

像「夫燧」可以在陽光下取火,「慈石」即磁鐵,可以吸引鐵,將螃蟹置於漆中則會敗壞漆而使其不能用,向日葵的葵花都面向太陽,這些現象產生的原因,即使是明智之士,也不一定能完全明瞭。所以僅憑耳目的考察,並不一定能夠分辨事物的道理;僅憑心中所想而作的結論,並不一定能夠確定人事的是和非。所以用含有主觀成份的智慧治理國家,是很難維持並穩定國家的,只有和陰陽會合而沖和的元氣相通,且能掌握自然感應客觀規律的人,才能夠有維持並穩定國家的方法。

所以在今陜西省藍田縣境內的嶢山崩塌,位於今大荔縣之薄落河的水就枯乾了;春秋時善於鑄劍的越國人歐冶之出生,劍形大而鋒銳的淳鈎之劍,後來就能鑄成了;商紂王推行無道之政令,教其無道並勸其貪淫的諛臣左強,就會出現在他的身邊;姜太公和周武王處於同一時代,所以周武王滅商興周的功業,就能完成了。從這些情況看來,通向利或害的道路、通向禍或福的大門,是不能通過人為的主觀追求而得到的。「利或害」與「禍或福」,並非忽然來至,毫無徵兆。

﹝原﹞夫道之與德,若韋之與革,遠之則邇(ㄦˇ),近之則疏,不得其道,若觀鯈(ㄔㄡˊ)魚。故聖人若鏡,不將(ㄐㄧㄤ,送)不迎,應而不藏,故萬化而無傷。其得之,乃失之。其失之,非乃得之也。

今夫調瑟者,叩宮宮應,彈角(ㄐㄩㄝˊ)角動,此同聲相和者也。夫有改調(ㄊㄧㄠˊ)一弦,其於五音無所比,鼓之而二十五弦皆應,此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形也。故通於太和者,惽(ㄏㄨㄣ)若純醉而甘臥,以游其中,而不知其所由至也。純溫以淪,鈍悶以終,若未始出其宗,是謂大通。

﹝譯﹞宇宙間萬事萬物運動變化最普遍、最根本的規律性「道」,和具體事物所加工而具有的獨特規律或特性「德」的關係,就像去毛加工過的柔軟熟皮而可以喻德的「韋」,和只去毛的獸皮而可以喻道的「革」之關係一樣,要它們離得遠,它們卻相距很近,反而在人的身邊;欲以事務求取之,而要它們靠得近,它們卻相距得很遠,而且去人已遠。所謂無事者近人,有事者遠人。不能掌握道與德的情況,就像莊子與惠子在濠梁之上觀看水中的小白魚一樣,小白魚在水中可以看得見,卻得不到。所以聖人順任自然,不懷私意,就像一面鏡子,對人不送又不迎,隨著人形貌的美醜,而只將它映現出來,一點也不加以隱藏,所以縱然人的形貌有萬種變化,也沒有傷害。自己以為得道而掌握了道,卻常是反而喪失了道。自己以為喪失了道,難道不正是又在掌握了道嗎?

現在調弄瑟弦,叩響宮音之弦,因同類相動,其他的宮弦就會應和;彈響角音之弦,同理,其他的角弦就會振動發音,這是頻率相同而彼此應和的情況。也有這樣一種情況:改調一根弦,此弦之音和五音不合,而彈它一下,卻使二十五根粗細有別的弦都轟然而應。這並不是在聲調上有什麼不同,只是改調的那根弦的音,即道,在眾音中顯現出其指揮的作用。所以能和陰陽合和的太和元氣相通的人,達到等生死之和、齊窮達之端的境界,看起來心不明瞭、迷迷糊糊,就像全醉之人甜蜜地睡著,而在道中浮遊,自己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達到這種境界的。他完全沈浸在純一溫和之中,始終昏蒙無情無欲,就像從未越出過「太和」之本的範圍,這就叫做和道融通為一,一切無礙的「大通」。

﹝原﹞今夫赤螭(ㄔ)、青虬(ㄑㄧㄡˊ)之游冀州也,天清地定,毒獸不作,飛鳥不駭。入榛(ㄓㄣ)薄,食薦梅,噆(ㄗㄢˇ)味含甘,步不出頃畝之區,而蛇鱓(ㄕㄢˋ)輕之,以為不能與之爭於江海之中。若乃至於玄雲素朝(ㄓㄠ),陰陽交爭,降(ㄐㄧㄤˋ)扶風(疾風),雜凍雨(暴雨),扶搖而登之,威動天地,聲震海內,蚖(ㄩㄢˊ)鱓(ㄕㄢˋ)著泥百仞之中,熊羆(ㄆㄧˊ)匍匐丘山磛(ㄔㄢˊ)巖,虎豹襲(躲入)穴而不敢咆(ㄆㄠˊ),猨(ㄩㄢˊ)狖(ㄧㄡˋ)顛蹶(ㄐㄩㄝˊ)而失木枝,又況直蛇鱓(ㄕㄢˋ)之類乎!

鳳凰之翔至德也,雷霆不作,風雨不興,川谷不澹(ㄉㄢˋ,泛濫),草木不搖。而燕雀佼(ㄐㄧㄠˇ,輕侮)之,以為不能與之爭於宇(屋檐)宙(棟樑)之間。

還(ㄏㄨㄢˊ)至其曾(層、高)逝(飛)萬仞之上,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之疏圃(ㄆㄨˇ),飲砥柱(山名,原在河南三門峽市東北黃河中)之湍(ㄊㄨㄢ)瀨;邅(ㄓㄢ)回(徘徊往還)蒙汜(ㄙˋ)(日所出之地)之渚(ㄓㄨˊ),徜(ㄔㄤˊ)徉冀州之際;徑(經過)躡(到達)都(ㄉㄨ)廣(東南之山名),入日抑節(持節徐行),濯羽弱水,暮宿風穴(北方寒風所出之處),當此之時,鴻鵠(ㄏㄨˊ)(天鵝)、鶬(ㄘㄤ)鸖(ㄏㄜˋ)(鶴類),莫不憚(ㄉㄢˋ,害怕)驚伏竄、注喙(ㄏㄨㄟˋ)(把鳥嘴插入地裡,不敢活動)江裔(邊),又況直燕雀之類乎!此明於小動之跡、而不知大節(關鍵性的大事)之所由者也。

﹝譯﹞現在傳說中無角龍之赤螭、青虬,在冀州之中原一帶遨遊,天空清朗,大地安寧,毒蟲猛獸並不因它們的遨遊而有所反應及動作,飛鳥也並不感到害怕。赤螭、青虬遊入叢雜的草木之中,吃薦草和青梅黃梅,把它們深含在口裡,品嚐著那味長而又甘甜的美味。行走的範圍不超越百畝大小的區域,於是蛇和鱔魚就看不起牠們,認為牠們不能和自己在江海中競爭。而當烏雲出現在明朗的早晨,陰陽鋒面交鋒相爭之時,疾風驟起,暴雨隨風挾雜而至,赤螭、青虬卻在風雨之下,奮動高飛而上。威力震天動地,聲響傳遍海內外。又叫蚖鱓的黿(ㄩㄢˊ,龞的一種)鼉(ㄊㄨㄛˊ,魚之一種,即揚子鰐),嚇得躲進八百尺深的泥淖(ㄋㄠˋ,爛泥)之中,熊羆也被嚇得伏在土山、石山之下,虎豹鑽入山洞而不敢咆哮(ㄒㄧㄠ),猨和長尾猨更嚇得從樹枝上掉下來,更何況只是蛇和鱔魚一類的小生物呢!

當鳳凰飛翔在太平盛世、政治清明的時候,這是道家心目中的理想時代,一切純樸守真,沒有雷霆作響,沒有風雨出現,河流、山谷中的水流大致波平浪靜,花草樹木也不搖動。這樣,燕子和雀兒兩種小鳥便看不起鳳凰,認為鳳凰不能夠和自己在屋宇之間競爭。等到鳳凰高飛在八萬尺高的天空,翱翔在四海之外;飛過崑崙山上的天池菜園,在今河南省三門峽市東北黃河中之砥柱山下的急流中喝水;徘徊在日所出之處的蒙汜小洲之上,逍遙在冀州的中原之內。

鳳凰徑直飛過傳說中,位於冀州東南的都廣之野,這是眾神上下天地的地方,然後進入日落之處,於是停止,於是休息,緩緩而行,而稍作徘徊;在傳說中環繞崑崙山的弱水中,洗濯其羽翼,晚上住宿在北方寒風所出之洞穴。在這些時候,鴻鵠天鵝、鶬鶊鶴雞,沒有誰不因為畏懼、驚駭,而逃避隱藏,將鳥嘴緊緊貼在江邊的地上,而不敢動,又何況只是燕子、雀兒一類的小鳥呢!這些,都是只看到小舉動的形跡,但不知道赤螭、青虬、鳳凰能作出關鍵而重大的事情,而且是有異乎常行之大作為,這一類的例子。

﹝原﹞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車(ㄐㄩ)攝轡(ㄆㄟˋ),馬為整齊而斂諧,投足調均,勞逸若一,心怡氣和,體便(ㄆㄧㄢˊ)(馬身靈活)輕畢(快速),安勞樂進。馳騖若滅,左右若鞭,周旋若環,世皆以為巧,然未見其貴者也。若夫鉗且(ㄐㄩ)、大丙之御也,除轡捨銜,去鞭棄策,車莫動而自舉,馬莫使而自走也。日行月動,星燿而玄運,電奔而鬼騰,進退屈伸,不見朕垠(ㄧㄣˊ)。故不招指、不咄(ㄉㄨㄛˋ)叱(ㄔˋ),過歸雁於碣(ㄐㄧㄝˊ)石,軼(超越)鶤(ㄎㄨㄣ)雞(鳳凰的別稱)於姑餘(山名,在今江蘇吳縣西南);騁若飛,騖若絕;縱(ㄗㄨㄥ)矢躡風,追猋(ㄅㄧㄠ)歸忽;朝(ㄓㄠ)發榑(ㄈㄨˊ)桑(即扶桑,傳說日出其下),入日落棠(山名,日所落之地)。

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者也,非慮思之察、手爪之巧也。嗜欲形於胸中,而精神踰(ㄩˊ,超越)於六馬,此以弗御御之者也。

﹝譯﹞從前,春秋晉國善御馬且為趙簡子御者的王良、周穆王善御的御者造父,駕馭車馬時,當他們上車拽(ㄓㄨㄞˋ,拉)住繮繩,馬的步伐就整齊一致了,而且馬的儀態、體段、四腳,顯得十分和諧,眾馬前進,腳步邁動的高低、快慢,調整得齊勻不亂,各馬的辛勞、安逸均一樣,因而眾馬的心中愉快和悅、神氣平和,體態靈活、動作輕快,安於勞累、樂於前行。車馬縱橫奔馳,快得好像看起來要消失了一樣,馬兒或左或右,就像挨了鞭子那樣聽話,車兒運轉自如,好像轉動圓盤一般,是那樣地合於心意。世上的人都認為王良、造父這樣的駕馭車馬,非常奇巧,但是卻看不到他們駕御車馬可貴的地方,究竟在哪裡。

至於傳說中善御而以神氣駕御陰陽之得道者的鉗且、大丙,他們駕馭車馬,則除掉繮(ㄐㄧㄤ)繩、不要馬嚼子,去掉馬鞭,拋棄擊馬之箠(ㄔㄨㄟˊ,鞭子)策(馬鞭),且還未去拉動車子,車輪就自己開始運轉了;還未去驅使馬前進,馬就自己跑起來了。就像太陽及月亮在天空中的行動、星光的照耀、和上天的運行,又像電奔與鬼騰,前進、後退、屈曲、伸展,都看不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跡象,車馬的奔騰急速,而不可捉摸。所以用不著指揮,用不著呵叱,眾馬奔跑起來,速度快得超過那些飛回今河北省樂亭縣西南碣石山的大雁,和飛向今江蘇省吳縣西南姑蘇山的鳳凰;它們奔馳起來就像在飛一樣,快得好像馬腳不沾地似的;又好像四蹄踩箭踏風而行,追逐飆風而託身於忽風,早上和太陽同時從傳說日出其下的榑桑(扶桑)出發,傍晚隨同太陽落入日所入之地的落棠山。

這就是憑藉鉗且、大丙的「不用」而達到「用」的目的,而不是憑著費心機去考慮、思索而明察事物,也不是憑著手爪的巧妙所能完成的。把個人的嗜好、欲望顯現在胸中,而讓精神超越於古代帝王車駕所用的六馬之外,這就是太乙之御,如古得道之人,以神氣御陰陽,用「不用駕馭車馬的辦法」來駕馭車馬。

﹝原﹞昔者,黃帝治天下,而力牧、太山稽(ㄐㄧ)輔之。以治(律、理)日月之行、律陰陽之氣、節四時之度、正律曆之數;別男女(廢除男女雜居)、異雌雄、明上下、等貴賤,使強不掩弱、眾不暴寡;人民保命而不夭(ㄧㄠˇ)、歲時熟而不凶;百官正而無私,上下調(ㄊㄧㄠˊ)而無尤(責怪、怨恨)。

法令明而不闇(ㄢˋ),輔佐公而不阿(ㄜ,曲從),田者不侵畔(ㄆㄢˋ,田界),漁者不爭隈(ㄨㄟ,河道彎曲之處),道不拾遺,市不豫(欺騙)價,城郭不關,邑無盜賊,鄙旅(邊鄙行旅)之人,相讓以財,狗彘(ㄓˋ)吐菽粟(ㄙㄨˋ)於路而無忿(ㄈㄣˋ)爭之心。於是日月精明,星辰不失其行,風雨時節,五穀登熟,虎狼不妄噬(ㄕˋ,咬),騺(ㄓˋ)鳥不妄搏,鳳皇翔於庭,麒麟游於郊,青龍進駕,飛黃(傳說中神馬名)伏皁(ㄗㄠˋ,馬槽);諸北、儋(ㄉㄢ)耳之國,莫不獻其貢職,然猶未及伏羲氏之道也。

﹝譯﹞從前,黃帝治理天下的時候,有執千鈞之弩而驅羊數萬群的力牧和另一位太山稽,兩位臣相在輔佐他。他倆幫助黃帝研制日月運行的規律、測度陰陽之氣消長變化的原則、定好春夏秋冬四季的次序和各季所當的時令、調整和糾正樂律和曆法的推算方法及其有關規定;他們區別男女並廢除男女雜居,分開雌雄、明確君臣關係、劃分了貴賤的等級,使得勢力強大的人不會襲取弱小者的財物,人多的部落不會欺凌人少的部落;人民能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不會短命而死,一年四季莊稼均能成熟而不會出現年景收成不好的凶年;百官做事公正而沒有私心,君臣上下之間的關係和諧,而沒有相互故意指責對方過錯的事情。

法令執行得光明正大,而沒有一些昏暗之事例出現,輔佐之臣為人公正,而不會刻意曲從逢迎;農民不會侵入別人的田界,漁夫不會爭奪別人魚產很多的河道彎曲處之曲深水灣;沒有人拾取別人掉在路上的東西,市場上沒有人虛抬高價以欺騙顧客;內城、外城的大門不用關閉,小城鎮內也沒有盜賊;那些鄙賤平庸而行旅的人,對財物都相互推讓,就連狗和豬也把含在嘴裡的豆子、小米吐在路上,而絲毫沒有憤怒爭執奪取的意思。

在這個時候,日月的照射光明,星辰的運行在人的視覺上也沒有越出軌道,風雨按照季節的先後,應時而來:五穀莊稼均能成熟,虎狼不會亂咬人,凶猛的鷙鳥(如鷹、鸇(ㄓㄢ)之類)也不會胡亂搏擊人;鳳凰飛來停留在庭院裡,麒麟就在郊外走動;東方之神青龍自己來為帝王拉車子,傳說中西方的祥瑞之物神馬飛黃,伏在廄(ㄐㄧㄡˋ)槽上吃食;遠在北方的諸北國、儋耳國等,沒有哪一國不向中央繳納貢物,以恪守奉獻之職。雖然是這樣,但還是趕不上始畫八卦、造書契、制嫁娶之禮、教民佃漁畜牧之伏羲氏,本於道的無為、無言的治政之道。莊子胠(ㄑㄩ)篋(ㄑㄧㄝˋ)即說,伏羲氏之時,為至治之至德之世。

﹝原﹞往古之時,四極(四方撐天的柱子)廢,九州(神州、次州、戎州、弇州、冀州、台州、濟州、薄州、陽州)裂,天不兼(盡)覆,地不周(遍)載。火爁焱(ㄧㄢˋ)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ㄓㄨㄢ,善良的)民,騺(ㄓˋ)鳥攫(ㄐㄩㄝˊ,抓取)老弱。於是女媧(ㄨㄚ)鍊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ㄠˊ,大龜)足以立四極,殺黑龍(水怪,能興水以危害人)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氾濫之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ㄏㄜˊ),冀州平,狡(ㄐㄧㄠˇ)蟲(毒蟲猛獸)死,顓民生。背方州(大地),抱圓天,和春,煬夏,殺秋,約(藏)冬。枕方(枕著矩形枕頭)寢繩(織繩為床,人寢其上)。陰陽之所壅沈(壅滯)不通者,竅理(貫通)之;逆氣戾(違背)物、傷民厚積者,絕止之。

當此之時,臥倨(ㄐㄩˋ)倨(無思無慮貌),興盱(ㄒㄩ)盱(張目直視而無智巧貌),一(有時)自以為馬,一自以為牛,其行蹎(ㄉㄧㄢ)蹎(安詳緩慢貌),其視暝暝(似明未明貌),侗(ㄊㄨㄥˇ)然(無知貌)皆得其和,莫知所由生。

浮游(任意游玩),不知所求;魍魎(ㄌㄧㄤˇ)(恣意妄行貌),不知所往。當此之時,禽獸蟲蛇無不匿其爪(ㄓㄠˇ)牙,藏其螫(ㄕˋ)毒,無有攫噬(咬)之心。考其功烈(功業),上際九天,下契黃壚(ㄌㄨˊ)(黃泉下的壚土)。名聲被(ㄆㄧ)後世,光暉熏(薰)萬物。乘雷車,服應龍(有翼之龍),驂(ㄘㄢ)青虬(ㄑㄧㄡˊ)。

援絕瑞,席蘿圖;絡(纏繞)黃雲,前白螭(ㄔ),後奔蛇;浮游逍遙,道(導)鬼神,登九天,朝帝於靈門,宓(ㄇㄧˋ)穆(安定、平和)休於太祖之下。然而不彰其功,不揚其聲,隱真人之道,以從天地之固然。何則?道德上通,而智故(巧詐)消滅也。

﹝譯﹞從前很古早很古早的時候,人民大致只有天圓地方的概念,西元二十一世紀的天體座標概念尚未形成,天的四方撐天的柱子崩塌下來,東南神州、正南次州、西南戎州、正西弇(ㄧㄢˇ)州、正中冀州、西北台州、正北濟州、東北薄州、和正東陽州的大九州之大地也分裂開了。天不能遍覆大地,大地也不能載盡萬物。大火蔓延而不熄滅,洪水浩瀚無際而不消退。凶猛的野獸吞食善良的老百姓,凶猛的鷙鳥也抓取老弱之人以為食。

於是首見於楚辭天問的傳說中之人類始祖女媧,便熔鍊五色的石頭來修補青天;砍斷鼇的四條腿來作柱子,撐起四方崩塌的天;殺死興風作雨作浪的黑龍,使冀州的土地得以變乾。女媧又積聚蘆葦的灰,用它們來止住在中國氾濫的洪水。青天補好了,天的四極扶正了,洪水乾了,凶猛的毒蟲野獸死了,善良的老百姓能夠生存了。他們雙腳依靠著大地,雙手擁抱著圓天,生活在溫和的春天、炎熱的夏天、肅殺的秋天、和萬物收藏的冬天。他們枕的是方形的枕頭、睡的是用繩子織成的床。凡是陰陽之氣被堵塞、滯積而不通暢的地方,都把它們打通;凡是殘害物類、損害老百姓所積攢(ㄗㄢˇ,儲蓄)的財物的逆亂之氣,都要加以制止。

在這個時候,人們躺在床上則無思無慮,起來則張目而視,全然不用智巧。有時人認為自己是馬,有時人認為自己是牛。他們走起路來動作遲重徐緩,看東西時專注而寂寂無聲,似明未明。大家都很純樸,具有安靜恬愉、無所好憎的陰陽調和本性,沒有誰知道他是怎麼被生出來的。他隨意漫遊,不刻意去明白要達到什麼目的;他六神飄忽無主見,而腳步輕快,不刻意去知道要到哪裡去。在這個時候,凶禽猛獸、害蟲毒蛇,沒有不收縮它的爪牙、隱藏它螫(ㄓㄜ)人的毒刺的,也都沒有攫取、咬噬人類的想法。考察女媧的功勞業績,上與九天相接,下與黃泉下的壚土、剛土相連。

女媧的名聲傳遍後世,其光輝照耀並薰陶萬物。她乘坐著雷神之車,以千年有翼之應龍作駕轅的服馬(服馬是古時以四馬駕一車時中間的兩馬),青虬作轅外的驂馬(驂馬是服馬兩旁之兩馬)。

女媧引來殊絕的瑞應之物,以應人君之德,羅列有圖案之物以作為席蓐。以黃色的瑞雲環繞著雷車,車前有祥瑞的白螭先行,車後有騰飛之蛇跟隨。她這樣逍遙自在地漫遊,由鬼神作為前導而登上九天,到靈門去朝見玉皇上帝,安寧平和地在混沌未分的元氣及虛霩(ㄎㄨㄛˋ,雨止雲罷貌、明朗)之道中休息。雖然這樣,她卻不顯明她的功績,不張揚她的名聲,而隱藏她這位得道之人所掌握的修真秘道,而順從天地的自然規律以辦事。為什麼能這樣做呢?這是因為她所掌握的無為之道和無言之德,能夠上與天道相通,而把智巧詐偽之心全都消滅了。

﹝原﹞逮(ㄉㄞˋ)至夏桀之時,主闇(ㄢˋ)晦(ㄏㄨㄟˋ)(即昏昧)而不明,道瀾漫(即雜亂分散)而不修;棄捐五帝(可指伏羲、神農、黃帝、堯、舜)之恩刑(指施以恩德、處以刑罰之原則),推蹶(ㄐㄩㄝˊ)(踐踏、推倒)三王(指禹、湯、文王、武王)之法籍;是以至德滅而不揚,帝道(五帝之道)揜(ㄧㄢˇ,掩蓋)而不興;舉事戾(違反)蒼天,發號逆四時;春秋縮其和,天地除(解除)其德;仁君處位而不安,大夫隱道而不言(不正諫直言);群臣準(揣度)上意而懷當(ㄉㄤ)(不以正道直諫),疏骨肉而自容(自求逢迎獻媚);邪人參(ㄘㄢ)耦(交互相合)比周(聯合、結夥營私)而陰謀,居君臣父子之間而競載(競相生事、爭構是非);驕主而像其意,亂人(亂國之人)以成其事。

是故君臣乖(背戾、不合)而不親,骨肉疏而不附;植(置)社(土地神廟及樹林)(大夫以下按居住地立社)槁(ㄍㄠˇ)而罅(ㄒㄧㄚˋ,坼)裂,容臺(習禮之台)振而掩覆(倒塌);犬群嘷(ㄏㄠˊ)而入淵,豕(ㄕˇ)銜蓐而席奧(豬銜草而入人室內作窩以臥);美人挐(ㄖㄨˊ,亂)首墨面而不容,曼聲(善唱歌者)吞炭(吞炭能使人瘖啞,口不能言)內閉而不歌;喪不盡其哀,獵不聽(逞、極、盡)其樂(ㄌㄜˋ);西姥(ㄇㄨˇ)(西王母)折勝(女人頭上的首飾),黃神(中央黃帝之神)嘯吟(哀嘆)。

飛鳥鎩(ㄕㄚ)翼(翼羽傷殘),走獸廢腳(腳殘);山無峻榦(高大的樹木),澤無洼(ㄨㄚ)水(深水、清水);狐狸首穴(傳說狐狸死後,頭向著其窟穴所在之丘),馬牛放失(逃逸);田無立禾,路無莎(ㄙㄨㄛ,野草名,即香附子)薠(ㄈㄢˊ,草名);金積折廉(金屬之器積時久而剝蝕損折),璧襲無理(玉器積久塵封垢蔽,紋理模糊不清);磬(罄、空)龜無腹(龜像磬,數鑽以卜,故空盡無腹),蓍(ㄕ)策(占卜用的蓍草莖)日施。

﹝譯﹞到了面貌姣傑、筋力有勁之夏桀執政的時候,夏桀昏昧而不英明,治國之道混亂不堪、雜亂無章,不復修習仁義之道,且不加以整治;他拋棄了伏羲、神農、黃帝、唐堯、虞舜五帝施恩與處以刑罰的原則,他推倒,踐踏夏禹、商湯、周文、周武三王的法典;因此,治國的「清靜者,德之至」的不言之德,消失而不能顯揚,帝王君主的無為之道被邪道掩蓋,而不能標舉實行;他做起事來總是違反蒼天的意志,發號施令總是違背蒼天四季的時令順序及特徵。

於是這樣,春夏秋冬四季便收藏起其和氣,天地便去掉其生長、化育萬物的恩德;奉行仁道的諸侯邦君如商湯,無法安於其位,如商湯就被夏桀拘囚又釋放;大夫們也隱藏仁義之道而不敢直言正諫;眾位臣子都要看君王的臉色,迎合上意,而考慮如何行事才能合適,甚至還離間了骨肉,而只為自己做好安置;奸邪之人相互結夥營私,而暗地私謀,在君臣、父子之間,競相爭構是非;驕傲的君主夏桀隨意行事,反叛而亂國之人便乘機聯合,實現他們的私人陰謀。

因此君臣相互背離、爭構是非,而不親密;骨肉相互疏遠,而不親近;所崇立的土地神像及所植立的樹林,因形體枯槁而破裂,反而也不去祭祀神靈,用於習禮儀的容臺,受到地震震動或年久失修而完全倒塌,禮節法度都不能施行了;狗失去了其主人,而成群地吼叫,並跳入深淵,豬銜著草跑進人居住的房室內,作窩而臥;美女蓬頭垢面,而不去修飾容顏,擅長唱歌的人刻意吞炭閉氣,弄壞嗓子,從而瘖(一ㄣ)啞,口不能言,並不再唱歌;時亂禮壞,辦理喪事的人,並不能完盡地表達自己的悲哀,打獵的人亦不能充分地享受其狩獵的快樂;時無法度,故西王母折斷了其頭上所戴的玉勝,中央黃帝之神,傷道之衰,嘬(ㄔㄨㄞ)口出聲長聲嘯吟而嘆息。

夏桀無道,打獵頻繁,使得飛鳥都折斷了翅膀,會跑的野獸之腳也都跛了;對於林木的砍伐也沒有按照合理的時令進行,故山上已沒有高大的樹木,水土的保持也沒作好,聚水的窪地沒有積水,狐狸在外死了頭都朝向著它的窟穴,牛馬在外奔跑常常丟失;田裡沒有生長著的禾苗,路上連莎草、薠草兩種草都不能生長;積日甚久的金屬器皿,已使用到蝕損了棱角,玉璧久日未用,塵封垢蔽,而紋理漫漶(ㄏㄨㄢˋ),致模糊不清;夏桀無道,不修仁義之德,但信龜蓍,經常占卜,把龜的腹部板甲都鑽空了,卜筮的蓍草每天也用個不停。

﹝原﹞晚世之時,七國(戰國七雄)異族;諸侯制法,各殊習俗;縱橫(蘇秦合縱,張儀連橫)間(ㄐㄧㄢˋ,離間)之,舉兵而相角(ㄐㄩㄝˊ,較量);攻城濫殺,覆高危安;掘墳墓,揚(拋棄)人骸;大衝車(ㄐㄩ,古代攻城用的戰車),高重(ㄔㄨㄥˊ)壘(城壘);除(修整)戰道,便死路;犯嚴敵,殘不義;百往一反,名聲苟(姑且)盛也。

是故質壯輕足者為甲卒千里之外,家老羸(ㄌㄟˊ)弱悽愴(ㄔㄨㄤˋ)於內。廝徒(幹粗活者)馬圉(ㄩˇ)(養馬人),軵(ㄖㄨㄥˇ,推)車奉饟(ㄒㄧㄤˇ,餉);道路遼遠,霜雪亟集;短褐不完,人羸車獘(ㄅㄧˋ,破敗);泥塗至膝,相攜於道,奮首於路,身枕格(輅,即綁在車轅上來牽引車子的橫木)而死。所謂兼國有地者,伏尸數十萬,破車以千百數,傷弓弩(ㄋㄨˇ)矛戟(ㄐㄧˇ)矢石之創(ㄔㄨㄤ)者,扶舉於路。故世至於枕人頭、食人肉、葅(ㄗㄨ,肉醬)人肝、飲(ㄧㄣˇ)人血,甘之於芻豢(ㄏㄨㄢˋ)。

﹝譯﹞到了戰國時代末期,韓、趙、魏、齊、楚、燕、秦七國的君主,屬於不同的家族,除韓趙魏三國之外,齊姓田、楚姓芈、燕姓姚、秦姓嬴。各諸侯國制定法令,都依據各國不同的風俗習慣;主張合縱(縱合六國以排斥秦)的政客蘇秦等,和主張連橫(橫連六國以事奉秦)的政客張儀等,相互離間各國的關係,使得各國出動軍隊,互相爭鬥,互相較量;攻打城市,濫殺無辜,使居高位的人傾覆,使處境原本安全的人陷入危險之中;挖掘墳墓,拋棄死人的骨骸;把攻城用的衝車做得大大的,馬披上了戰甲,車裝上了兵器,把防守的重重壁壘築得高高的,外面還有深溝;研習修整作戰之技術,為通向死亡之路提供了更大的方便;侵犯原很厲害的敵國,殺害所謂不義之人;出兵百次雖僅有一次勝利返回,或出征的百人中作戰皆死,雖頂多只有一人得以返回,也在所不惜,這樣做就使得名聲姑且盛大起來。

因此,那些體魄強健、腳步輕快的人,只能在千里之外當兵披甲作戰,家中只剩下衰老、瘦弱的人,悲傷不已。那些奴僕、馬伕,推著車,運送著糧餉,路途遙遠,走著走著,忽然霜雪交加襲擊過來;他們身上穿的衣服粗陋而破落,人又瘦弱,車又破敗;泥濘深得淹沒了人的膝蓋,他們只好在路上相互攜手牽引,相互扶持,仰著頭奮勇朝前走。有的人體力不支,向前倒下,就伏在車前的橫木上,就這樣死去了。人們所說的併吞其他諸侯國家,而佔有其土地,實際上是一次出兵要死去好幾十萬人,破壞的車輛是要用千百輛作為單位來計數,被弓弩、矛戟、矢石各種武器所傷害的人,在路上相互扶持掙扎。於是世道淪落到了,必須把人頭當枕頭,吃人肉、把人肝剁成肉醬,喝人血,比吃牛肉、豬肉還要美味的地步。

﹝原﹞故自三代以後者,天下未嘗得安其情性,而樂其習俗,保其脩(ㄒㄧㄡ)命、天而不夭(ㄧㄠˇ)於人虐也。所以然者,何也?諸侯力征(用武力征伐),天下不合而為一家。

逮至當今之時(即漢武帝即位之初,約西元前一三八年前後),天子在上位,持以道德,輔以仁義;近者獻其智,遠者懷其德。拱揖(一)指麾(ㄏㄨㄟ)(從容安舒,指揮若定)而四海賓服,春秋冬夏皆獻其貢職,天下混(同)而為一,子孫相代,此五帝之所以迎天德(上天之旨意)也。

﹝譯﹞所以從夏、商、周三代以後,天下人民未曾能安於自己的平和性情,未曾能樂於自己的生活習俗,未曾能保住自己的長壽,未曾能保全自己的自然天性而不被人虐待害得短命而死的。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究竟是什麼原因所造成的呢?這就是諸侯不斷地用武力相互征伐,天下並不能合為一家的緣故。

到了今天的西漢時代,天子漢武帝居於高位,以道家無為、無言的道德為倡導,以儒家的仁義為輔助,來治理國家;使得近在國內的諸侯王,都為國家貢獻出他們的智慧,遠處的其他國家,都懷念我們天子的恩德。他用雙手上下左右指點揮動推引,天下就臣服歸順了,春秋冬夏各季節都按時把貢品進獻到西漢的中央來。天下混同而成為一統的國家,子孫一代接一代留傳下去,這就是伏羲、神農、黃帝、唐堯、及虞舜五帝,用來迎合上天無為、無言之旨意及德性的基本做法。

﹝原﹞夫聖人者,不能生時(時運),時至而弗失也。輔佐有能,黜(ㄔㄨˋ,貶退)讒佞(ㄋㄧㄥˋ)之端、息巧辯之說、除刻削(ㄒㄩㄝˋ)之法、去煩苛之事、摒(ㄅㄧㄥˇ,排除)流言之跡、塞朋黨(宗派集團)之門,消知(智巧)能、脩(循)太常(大的常則,即自然法則)、隳(ㄏㄨㄟ,毀壞)肢體、絀(ㄔㄨˋ,去除)聰明,大通混冥(混沌初分的狀態),解意釋神,漠然若無魂魄,使萬物各復歸其根。則是所脩伏羲氏之跡,而反(返)五帝之道也。夫鉗且(ㄐㄩ)、大丙不施轡銜,而以善御聞於天下,伏羲、女媧(ㄨㄚ)不設法度,而以至德遺於後世,何則?

至虛無純一,而不唼(ㄕㄚˋ)喋(ㄉㄧㄝˊ)(深算、多言)苛事也。

﹝譯﹞所謂聖人帝王者,是不能自己創造時運的,只是當時運到了,而能不讓它失去,能應時運而出而已。要選用有才能的人,來輔佐自己,要除去說人壞話和巧言諂媚的源頭、制止巧於詭辯的言論,廢除苛刻且殘酷的法令規定、丟棄煩法苛政之事務、消除帶有毀謗性的流言蜚語得以傳播的軌跡、去掉特為共同利益而結合且結黨營私並勾結在一起的小團體之門路,又滅掉智謀巧言之所謂能者的存在、加強太常(官名,秦置奉常,漢更名太常,為九卿之一,掌宗廟禮儀;亦可指大的自然法則)的自然無為方面的修養、捨生取義而忘掉自己身體的存在、拋開自己的聰明,和「道」融通,合為一體,和太冥之中的「道」,混而為一。讓不合理的意念消散、讓不合理的精神消融,寂寂無聲好像魂魄全無似的,使萬物各自復歸其自然無為的根本,而萬物之根本即為「道」。

這樣,他所遵循的,就是伏羲氏的治世軌跡,而恢復了伏羲、神農、黃帝、唐堯、虞舜五帝的治政之道。鉗且、大丙不使用繮繩、馬嚼,卻能以善於駕馭車馬,聞名於天下。伏羲、女媧當時也沒有建立法度,卻以治道具備清靜之至德,而留名後世。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們都能達到純粹虛無的至高「道德」境界、而不把心思僅刻意用在謀劃煩瑣的日常事情上。不把心思用在深算名言,不採取煩苛的作法,全以虛無純一為治理目標,且不勞煩其教令以苛察為事。

﹝原﹞《周書》曰:「掩(捕捉)雉(ㄓˋ,野雞)不得,更順其風(從其上風)。」今若夫申(申不害)、韓(韓非)、商鞅之為治也,挬(ㄅㄛˊ,拔)拔其根,蕪棄其本,而不窮究其所由生。何以至此也?鑿(ㄗㄨㄛˋ,制定)五刑,為刻削(ㄒㄩㄝˋ),乃背道德之本,而爭於錐刀之末,斬艾(一ˋ,刈、斬殺)百姓,殫(ㄉㄢ,極盡)盡太平,而忻(ㄒㄧㄣ)忻然(自鳴得意貌)常自以為治,是猶抱薪而救火、鑿竇而止水。

夫井植生蘖(ㄅㄧˋ,薜、伐木更生)而不容甕(ㄨㄥˋ),溝(舟行的航道)植生條而不容舟,不過三月必死。所以然者,何也?皆狂生(妄生)而無其本者也。

河(黃河)九折(多次彎曲)注於海而流不絕者,崑崙之輸也。潦(ㄌㄠˇ)水不泄,瀇(ㄨㄤˇ)瀁(ㄧㄤˇ)(汪洋)極望,旬月不雨則涸而枯澤,受瀷(一ˋ)(水潦積聚)而無源者也。譬若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ㄏㄥˊ)娥竊以奔月,悵(ㄔㄤˋ)然有喪,無以續之。何則?不知不死之藥所由生也。是故乞火(求取火種)不若取燧、寄汲不若鑿井。

﹝譯﹞《尚書》中的《周書》包括︿泰誓﹀至︿秦誓﹀的三十二篇,上面說:「襲取捕捉野雞如果得不到,就要改從上風處順著風向下手,沿著它的飛行路線去尋找。」蓋傅玄雉賦說:「冠列角之盛儀,翹從風而飄揚」。現在像戰國韓相申不害(西元前三八五年至三三七年)、戰國時法家韓非(西元前二八○年至二三三年)、戰國秦相商鞅(約西元前三九○年至三三八年)這樣的治理國家,雖能使國家強盛,卻是拔掉了治國的根,拋棄了治國的本,而不是去徹底探究治國之術產生的源由。為什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呢?

他們制定了黥(ㄑㄧㄥˊ)、劓(一ˋ)、斬左右趾、梟(ㄒㄧㄠ,殺人後把頭掛在木上)首、葅(ㄐㄩ,殺人而碎其骨肉為醬)其骨肉等五種刑法(也有人指先秦以墨、劓、剕(ㄈㄟˋ)足(將人腳砍斷的刑法)、宮(淫刑,男子割腐其生殖器,女子幽閉宮中)、大辟(斬首之死刑)為五刑),實行殘酷、苛刻的政令,這是違背了道德的根本原則,而去爭奪像錐刀尖端那樣微小的利益,斬殺百姓,使三分之二以上大半的人民精疲力盡,而自己卻欣喜得意,常常自以為天下治理得很好了。這就像抱著柴禾去救火、鑿開水孔來止水。

井邊樹木砍伐長出來的枝條,不能見容於汲水之甕,常常被它碰碰撞撞;航行的水道邊小木樁重新長出來的枝條,不能見容於行水之舟,常常被它折斷。因為欠缺生存的良好環境,不超過三個月,那些枝條一定會因折磨而死去。之所以這樣,是什麼原因呢?是因為那些枝條都是無知妄生之物,而沒有把握到自己得以良好生存發展的根本之緣故。黃河彎彎曲曲流入海中,而流水不斷,那是有崑崙山等在為它輸送水源的緣故。積水不流走,極目望去只見一片汪洋;但若十天、一月不下雨,水就會蒸發而乾掉,積水處就會成為乾枯的窪地。這是因為窪地只接受了地面積聚的雨水,而沒有像崑崙山等的水源源頭可以長久注水的緣故。

又譬如,古代傳說中善射的英雄,即能為民除害的后羿,從西王母那裡求到了不死之藥,但后羿之妻姮娥偷吃了,卻得仙,而飛奔到月亮成為月精。后羿感到悵然,若有所失,也沒有辦法再繼續弄到不死之藥。那是為什麼呢?因為后羿不知道,不死之藥是怎麼產生的。其實,人的生命得以永續,並不在於不死之藥,而是在於自己在修煉上的努力及上天的福祐。因此,向別人求取火種,不如直接獲得可以取火之用的器具「夫燧」;找別人借井汲水,不如自己親自挖出一口井以取水。

(本文「淮南子及其今義之六」,係綜合熊禮匯的「新譯淮南子」及陳廣忠的「淮南子」等之見解,整理而得,林國雄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