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弟子规》在民间的兴起,引起争议,众说纷纭。其实《弟子规》的走红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动因,它实际上总结了儒家数千年来童蒙教育的经验,讲述孩童在家里家外接人、待物、处事和读书的修养与方法,尤其注重礼仪教化,养成君子人格,能补足中国教育的一项重要缺失。而且事实证明,学习《弟子规》,的确行之有效。虽然其中略有瑕疵,但我们只要有选择的学习,终将是有益的。
关键词:《弟子规》 宝典 雾霾
随着民间学习《弟子规》热情的不断高涨,网上有关《弟子规》的争论风波再起。舆论对于这本传统蒙学教材的看法,显现出冰火涂碳的两极景观:有人视之为万能宝典,有人则把它比喻为毒害青少年的精神雾霾。这样尖锐的观点对立,好像再一次表明国人已经患上了严重的价值观分裂症,甚至在如何教小孩子方面都是如此,以至于某些人士痛心疾首,哀叹人心不古了。其实,观点的分歧并非全是坏事,一个现代国家也不会只允许它的国民对于一本书只能有一种看法。其实,围绕《弟子规》的争论恰恰表明了民族理性的长足进步,这也是近代以来启蒙运动的重要成果。什么是启蒙?康德的回答是:要敢于在一切问题上运用你的理性!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口号,曾对于人类理性的成熟和思想进程有过巨大贡献。尽管现代化的进程步履蹒跚,中华民族毕竟没有隔绝于启蒙运动的历史大潮之外。即使对于圣贤语录,乃至于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现代公民也有问个何以要如此的权利!尽管如此,《弟子规》的广受欢迎却不是空穴来风。
《弟子规》何以走红大江南北?
《弟子规》是清代康熙年间山西绛州秀才李毓秀(公元1662年至1722年)写的一本蒙学教材,原名《训蒙文》,全文只有1080个字,由于相对较为晚出,它在蒙学教育方面的影响本不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但是,在本世纪初叶以来蔚为大观的这一波传统文化复兴中,《弟子规》的影响呈现出超越《三》、《百》、《千》的声势。《弟子规》的诵读声遍及大江南北,它步入家庭、企业、机关、学校甚至监狱,媒体上屡屡见到有关这本小册子感化了监狱囚犯的人报道,甚至一些佛家的代表人物也加入到弘扬《弟子规》的行列中来,成为《弟子规》的重要推手,被学者们称之为以佛弘儒。不管人们如何看待《弟子规》的走红,它都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化现象,这一现象背后具有深刻的社会历史动因。
数千年间维系中国人日用伦常和人生信仰的儒家思想被连根拔起,受到全民大批判,是近代以降中国文化的最重大事件。对于儒家思想的批判自然不是空穴来风,它是儒家文明从整体上应对西方文明挑战遭遇重大挫折的结果。中华民族在其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曾经不止一次有过被异族占领的经历,但是,中华文化的核心地位从未动摇过,蒙古人的马队尽管厉害,他们却并没有建构出超越汉文化的文明体系。由于文明差距过大,军事上的占领者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变成了文化上的臣服者,那些不可一世的开国之君一次又一次到曲阜朝拜,在孔夫子像前行叩拜大礼。但是,近代以来儒家文明遇到的挑战完全不同,一次又一次的惨败表明对方在器物、制度与精神方面所具有的明显优势,也促使知识分子步步反省儒家在以上几方面的不足。因此,五四运动绝非空穴来风,更不能全面否定,它所开出的民主科学路向依然是中国现代的重要诉求,它对于传统文化的反思也有不少合理成分,同时也存在明显的偏颇。
儒家认为,传统文化中有变有常,所谓变就是那些时代性的内容,它们只适合于某一时代,比如秦以后形成的君主专制制度,以及强调专制和压制单方面服从的三纲之说都属于此类;所谓常就是适应于一切时代的永恒思想,比如孔孟所说的仁义礼智信,管子说的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就是人类文明中的常道。孔子2500多年前已经意识到,有些价值是普遍适用于所有人的,他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恭、敬、忠(先秦之忠字主要不是忠君,而是忠于人自身的良知,接近于诚)这些道德,既使到了夷狄那里也不能不遵守,因为它们是超越民族和时代的。希伯来《圣经》是一部古老的经典,如果用现代社会的观点来看,其中的错谬比比皆是,但是,以色列人每天诵读礼敬,因为它传来了耶和华最重要的教诲:爱。至于那些不合宜的内容,不能苛求古人与今人一样,也没有人逼迫你还要执行。新约《圣经》同样如此。五四以降激进反传统主义之过失之一,就在于混淆了文化传统中的变与常。一个迷狂的心智,如何能够吸取其他文明的优秀成果?其实,传统文化不等于文化传统,并不是传统文化中的一切都是传统的,有的是现代甚至是超现代的,就是那些古代圣贤对于宇宙人生大道的根本觉解,那是洞悉本源、直指人心的智慧,值得浮躁功利的现代人反复拜读领会。托克维尔说过,如果过去不再照亮未来,人心将在黑暗中摸索,诚哉斯言!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粪土经典,责诟先贤,具有那个时代特有的无知与轻狂,可是后来略经世事,再读古书,却感到里面存有一种今人所难以企及的澄明智慧,当年的轻狂不过是无知的偏见。无知毕竟是无知,偏见终究是偏见,不管它们来自何处,都经不起历史和理性的考验。这并不是厚古薄今,今人自有今人之胜场,比如科技进步和制度创新等等。但是,若论究竟的智慧,若论德性的觉悟,至今未有一个现代人之德慧,堪比孔子、佛陀和耶稣,不管他自称多么伟大!或许地球上的某个角落里还隐藏着这样的大贤,只是还没有被发掘出来而已,但愿如此!
《弟子规》自然不是《圣经》,它只是一部蒙学经典。虽然到清朝初期才出现,但是,它的许多内容在《礼记》中就有记载,实际上总结了儒家数千年来童蒙教育的经验,它主要讲述孩童在家里家外接人、待物、处事和读书的修养与方法,尤其注重礼仪教化,这正是近代以来被破坏殆尽的传统。
当然,它不仅仅适合孩童。在经历的一百多年的反传统运动尤其是文革的扫荡之后,还有哪一个成年人,不管他是大学教授或者位居三公,还能力行甚或听说过这些本来是孩童时代就该学好的人生礼仪呢?巴黎圣母院门用中文写着“请勿大声喧哗”,美国珍珠港的垃圾桶上用中文写着“请把垃圾丢在这里”,泰国皇宫厕所里用中文写着“便后请冲厕”,泰国的寺庙最近又要专门为中国游客另建厕所,这难道与数代国人基本礼仪教育的严重缺失无关?中华文明号称礼乐文明,但是,这几代国人不幸成了世界上最没有礼义修养之人,这正是《弟子规》走红的时代动因。正是由于中国文化的悲剧性命运和一阳来复的特定情势,唤起了时代对于这本小书的注意,也使得它超越于《三》《百》《千》的意义展露无遗。至于有些主张自由主义的朋友将这本小册子当做封建遗毒来看待,甚至认为它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那是误会。修养和礼仪并不是民主法治的对立物,发达国家的民众大多彬彬有礼。相反,一个不知廉耻的民族是建不成民主法治的。
中国教育的最大弊端在于没有将人作为人来培养,梁漱溟先生早在八十多年前就痛切的指出,目前的教育对于孩子的心性与情感的成长不闻不问,既丢失了中国传统儒家教育之神髓,又没有学到西方教育的创造力,一任孩子的身心荒芜,已经成为不中不西的教育。可以说,梁漱溟先生早在八十多年前就预先回答了钱学森之问,其中也折射出《弟子规》走红的时代背景,尽管《弟子规》并不能解决中国教育的所有问题,却能补足其中的一项重要缺失。
《弟子规》中的有益教诲
《弟子规》系根据孔子在《论语·学而》中的一段话写成:“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段话集中体现了孔子的教育理念,它要求青少年首先要学习和实践好孝悌、诚信、仁爱、恭谨、博爱等儒家基本道德,养成君子人格,还有空余时间的话再去学习知识,人格养成优先于知识传授,这与当代的中国教育形成鲜明对比。
《弟子规》的主要内容如下:
一、“入则孝”,主讲孝道。
儒家认为仁爱始于家庭,一个有爱心的人是从家庭亲情中培养起来的,一个人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爱却去爱别人,古人谓之“悖德”,其中饱含着古人对于人格养成规律的洞察。该部分从“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这样孩童的基本规范,讲解了青少年孝敬父母的具体要求,其中既包括“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这类日常生活中的事亲礼节,包括“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这样的注意事项,也包括“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一类的道德教诲,一直到“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这样的丧祭要求。本部分个别内容已经不再适应于当代,比如“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 ”,时变世异,要求今人为停下工作父母守丧三年已经不可能,但是,为父母举行庄重的葬礼依然有必要,据说韩国人在父母去世后还可以有两个月的葬亲假期,这便是古为今用的典型例子。孔子一向注重礼要与时更化,礼的形式可以变化,但是礼的精神不能丢弃。另外,《弟子规》也并不是要求孩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听命于父母,“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表明,孩子可以劝谏父母,不过主张注意礼貌罢了。
二、“出则悌”,主要讲如何处好家中同辈兄弟姐妹的关系,以及在家外如何尊敬长辈等。
除了父母长辈,家中相处最多的就是兄弟姐妹,“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倡导兄弟和睦即孝,兄弟姐妹相争,古人谓之骨肉相残,最伤父母之心。“财物轻,怨何生,言语忍,忿自泯”,要求兄弟姐妹之间重义轻财,互相包涵,不做金钱的奴隶,不为争夺财物伤害亲情。“或饮食,或坐走,长者先,幼者后”是要孩子礼让长者,“尊长前,声要低,低不闻,却非宜”教导孩子在长者面前说话的适宜分寸,青少年处事为人,最易犯的过错在于过或者不及,所以教导孩子拿捏为人处世的分寸自然是童蒙教育的重要内容。
三、“谨”。
谨有谨严、谨慎之意,孩童天真无邪,不知检束,家教的责任之一是将他们的行为纳入文明的轨道,而文明本质上是习惯的产物,这一部分讲的是孩童日常生活中行为规范与注意事项,比如“朝起早,夜眠迟,老易至,惜此时”是让孩子早起惜时,“晨必盥,兼漱口,便溺回,辄净手”是教孩子注意个人卫生;“冠必正,纽必结,袜与履,俱紧切。置冠服,有定位,勿乱顿,致污秽”是教孩子衣冠整齐有序;“衣贵洁 不贵华 上循分 下称家”是说孩子不要追求衣服的奢华;“对饮食 勿拣择,食适可 勿过则”是要孩子不挑食且不过食;“步从容,立端正,揖深圆,拜恭敬”与“勿践阈,勿跛倚,勿箕踞,勿摇髀”讲的是行走坐卧的规矩,以便在日常生活中培养一身的正气,当年孟子见了齐国王子之后所感叹说“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优雅庄重的气质需要日常生活的礼节来熏陶培养。“事勿忙,忙多错,勿畏难,勿轻略”讲得是处事的艺术,要从容不迫,既不惧怕困难,又不麻痹大意。“斗闹场,绝勿近,邪僻事 绝勿问”要孩子远离邪僻,以防止近墨则黑。“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教育小孩子要分清人我,小孩子往往分不清自己和别人的界限,看见自己喜爱的东西就像拿来,群己之界的启蒙必须从幼小开始。该部分的教导既具体详细,又切实可行,关系到孩子的基本素养,不少是任何文明世界的育儿通则,绝大多数都可适用于今天,也是当代孩子最为缺少的教养。
四、“信”。
孔子把诚信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说过“人生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这一部分从教孩子不说谎话开始:“凡出言,信为先,诈与妄,奚可焉”,下面的相当部分内容都是教导孩子如何说话才能不失信,比如“话说多,不如少,惟其是,勿佞巧”,说话太多往往有失,而且难以兑现;“事非宜 ,勿轻诺 ,苟轻诺 ,进退错”是说轻言许诺的坏处,年轻气盛,轻于许诺,不能兑现,后悔晚矣,这是很多年轻人都有过的教训。“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教孩子从小要养成严谨求实的习惯,不要随便跟风,以至于三人成虎。今人给孩子讲诚信,往往讲出一通莫名其妙的大道理,连自己都不信,如何能哄骗过孩子?与此对照,本段对于信的培养可谓实用又入微。本段还有一些话是讲儒家的修身之道,比如“见人善,即思齐,纵去远,以渐跻。见人恶,即内省,有则改,无加警”,教育孩子从小见贤思齐,见不善则自我反省,这对于孩子日后的进步十分重要。“唯德学,唯才艺,不如人,当自砺。若衣服,若饮食,不如人,勿生戚”是教给孩子应该从小比什么,现在很多孩子比老子、比房子、比车子、比饮食,这里教导孩子要比德行、比学习、比才干,是否要更好一些?本段的最后一段:“无心非,名为错,有心非,名为恶。过能改 归于无,倘掩饰,增一辜”,将过与错区分开来,目的是告诉孩子如何对待错误,人人都会犯错误,没有错误就没有进步,但是,是否有意犯错才重要,说的是存心的重要,孟子讲君子与人的区别在于存心,儒家的人格修养最终要落实到心性上。至于最后一句话,实在儒家修养的千古格言,有人说,儒学是寡过之学,这抓住了要害,但是能够以如此简练生动的韵语表达出来,特别难等可贵,这也是这本小册子如此受人推重原因之一吧。
五、“泛爱众”。
“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这是博爱之为仁的境界,儒家并非一味地让孩子只知道爱亲,爱亲的目的在于博爱大众。教人相爱和教人相憎相斗,都是需要一个世界观作为理由,这里从宇宙论的角度给出了儒家博爱的理由,其实是总结了孟子的“仁民爱物”和王阳明的“仁者以天下万物为一体”的思想,意境高远。据说,北京的有志愿者给辖区的居民讲这番道理,劝说他们彼此友爱,颇受欢迎。“己有能,勿自私,人有能,勿轻訾”是要儿童不自逞其能,不嫉妒他人,因为小孩子心胸尚未开阔,喜欢逞一己之能,见别人超过自己则易生嫉妒心。后面的“勿谄富,勿骄贫,勿厌故,勿喜新”是说不要谗富骄贫,“人有短,切莫揭,人有私,切莫说”是莫要揭人短处,这好像是教孩子老于世故,其实是培养孩子的仁爱之心和海涵心量,因为人人都是天地所生,所以才要相亲相爱。上面是从消极方面止恶,下面几条则是从积极方面扬善:“道人善,即是善,人知之,愈思勉 ”,“善相劝 德皆建 过不规 道两亏”等都是。“凡取与 贵分晓 与宜多,取宜少”是教导孩子对人多给予少索取。“将加人,先问己,己不欲,即速已”是教孩子将己心比人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恩欲报 怨欲忘 报怨短,报恩长”是教导目前孩子们所缺少的报恩观念,缺少感恩之心已经成为目前大多数孩子的通病。这些看上去平凡的道理,不但对于孩子的人格和心理成长极其重要,也最能深入人心收到实效。在我进行乡村儒学试验的村子里,一次村民代表们开会,有人提议给村里的孝心媳妇挂红花发奖,一位村民随口就说:“对,扬人善,即是善”。其实,上面的种种行为规范,都是基于儒家的仁爱之心,如果孩子从小没有接受这样爱与敬的教育,甚至是相反的教导,长大了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六、“亲仁”,指亲近仁德之人。
“同是人,类不齐,流俗众,仁者稀”,告诉孩子世间仁者稀少难遇,故要珍惜。接下来讲了是亲近仁德之人的好处和不亲近仁德之人的坏处,“能亲仁,无限好,德日进,过日少。不亲仁,无限害,小人进,百事坏”,正是发挥孔子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之意。
七、“余力学文”,主要讲读书学习的方法。
开头告诫孩子学文当与力行并重,“不力行,但学文,长浮华,成何人。但力行,不学文,任己见,昧理真”, 儒家的学问是知行合一之道,并非浮华炫耀的对象。接下来介绍了一些古人行之有效的读书方法:“读书法,有三到,心眼口,信皆要”讲得是读书要心眼口并用,全身心投入。“方读此,勿慕彼,此未终,彼勿起”是精读的方法,朱熹读书法特别强调一书未完,不读另一书;“宽为限,紧用功,工夫到,滞塞通”讲得是读书的方法和顺序。“心有疑,随札记,就人问,求确义”讲了札记和问学的重要,后文还讲了笔砚、磨墨、写字与书籍摆放等注意事项。“勿自暴,勿自弃,圣与贤,可驯致”是本章也是全篇的最结束句,似乎是专门为那些读书成绩不太好的孩子说的,告诉他们考试成绩一般也不要紧,因为儒家学习的主要目的是修身做人,只要持之以恒,改过迁善,就会逐渐达到圣贤的境界。这一部分,看似寻常,却包含了古人重要的为学之道,其中包括不少大儒的读书方法,但作者讲得十分贴近儿童的学习实际。
总结《弟子规》的主要内容可见,孝悌、谨信、爱众,亲仁等,基本都是爱的教育,这对于童蒙至为重要,童蒙教育可以缺少其他,唯独不能缺少爱的教育。可贵的是,它并没有将道德教育停留在抽象的理论上,而是落实为具体行为规范,不离生活本身,紧扣人伦日用,可谓“极高明而道中庸”。如果孩童果真如此行之,持之以恒,君子风范就会不期而至。由此可见,《弟子规》可以说内外相资,仁礼交养,以期孔子所向往的“文质彬彬”之效果。
有人说,《弟子规》中有太多的规矩和规范,但这些规矩和规范是千百年来,儒家童蒙养正经验的提炼,它们对于孩童的成长必不可少。要想成为大书法家,就要先认真临摹古人的书帖;要想成为大诗人,就要先背诵唐诗宋词的名篇,如果有人认为这是浪费时间甚至束缚孩子的天性,那他就不要指望自己的孩子成为真正的诗人或者书家,因为任何创造性人才的出现都需经历一个转益多师的过程。从人格养成的角度看,缺少了这些训诫,对于孩子来讲,其实是缺钙更为严重的事情。因为缺钙可以补,但是,孩童的人格与心理教育一旦错过了合适的时机,就难以弥补,日后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今天比比皆是的青少年心理与品德问题已经提供了足够多的案例,证明了传统经典教育缺失的后果。我曾经遇见一位恶补国学的母亲,自称是上大学的孩子出了问题之后才停职来学国学,她反省说,连考驾照都要经历严格系统的训练和考试,可是,没有任何告诉过她应当如何做母亲,直到她从自己痛苦的教训中明白了,其实做母亲是一件比当司机更困难的事情。《弟子规》所传承的儒家教化思想与智慧,在传统中国的民间社会一直以口耳相传的形式存在,既使不识字的古代农村妇女也懂一些,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有了孔子、孟子、岳飞、黄侃、胡适、鲁迅等等。可是,时至今日,这些内容在民间和知识界同时失传了。
《弟子规》尽管以讲规范为主,但总起来并不生硬呆板,它更像一个充满爱心的老爷爷在讲述自己的育儿经,这位老爷爷颇有些孔子“威而不猛”、“温而厉”的风范,他的讲述循循善诱,深入浅出,要言不烦,朗朗上口,显得不可多得。
《弟子规》的实践效果
那么,《弟子规》的内容果真有益吗? 2013年6月17日,我在福建省霞浦县一个村庄调查时,听七、八十个村民用国语齐声背诵《弟子规》。他们中的好些人不识字,从前也不会说国语,此刻,她们却用国语熟练而有韵律地背诵着《弟子规》,一些人一边背诵一边有节奏地晃着脑袋,仿佛是私塾里的小学生,显然已经陶醉于其中了。该村村民数年前自发学习《弟子规》和《三字经》,几年下来,该村从一个六合彩与赌博盛行、打架斗殴不断、车匪路霸横行的村子,变成一个远近闻名的文明村。两年多来,我和尼山圣源书院的部分同道们给村民公益讲授《弟子规》,在圣水峪镇设立了七个乡村儒学讲堂,半个月讲一次,一年下来,家风和村风有了显著改善,尤其是不孝敬老人的风气被为之一变,有的儿媳妇原来公然在大街上打婆婆耳光,年底主动给婆婆买了一身新衣服,还用三轮车带着婆婆去赶集,喜的婆婆合不拢嘴。某老婆婆有三个儿子,说好每人每年赡养费二百元,但二儿子从来不给,学习一年后,儿媳妇年底主动送来了二百元,还破天荒地请婆婆回家过年。村里小偷小摸明显减少,卫生大为改观,骂街现象近于绝迹,村民都说:学孔夫子管用了。我们还在泗水和济南选择部分小学进行《弟子规》教学实验,颇受学校和学生的好评,学生的文明素养有了显著改善。另外,这几年的调查发现,因这本小书感化而迷途知返的青少年还有很多。
《弟子规》何以有效?我的体会是,它从父子亲情和兄弟友爱这些最为基本的人伦关系谈起,讲得多为儒家五伦之道,从生活本身开始,既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使人容易接受。孩子们无法理解抽象的思想,也不懂得政治,但是,对于和他们密切相关的人和事有着天然的兴趣。只要讲解时紧扣现实,生动活泼,就能入脑入心,涵养品德,改善气质。
《弟子规》中有没有雾霾?
把《弟子规》说成是精神雾霾的主要理由,是说它会毒化青少年的心灵,使他们成为唯唯诺诺的奴才,因此将《弟子规》视为强化专制制度的工具。那么,《弟子规》里有没有奴化教育的内容呢?平心而论,《弟子规》中有些说法的确已经不合时宜,引起质疑和批评的主要有以下内容:“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续顺承”,有人说,这是让孩子完全听从父母的,但父母也会犯错误,这岂不是误导孩子?父母当然会犯错误,但是,不懂事的孩子要先听从父母的教导,乃所有文明中的通则,父母长辈正是通过言传身教,将在悠久历史中积累形成的文明规则与人生经验传给孩子,这种通过家教而完成的文化传承,对于孩子的知识与人格两方面的成长都是十分重要的,所以才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
其实,这种经由父母的文明传承,连动物界都不例外,比如母狮子教给小狮子的狮群规矩和捕猎技巧,同样要求小狮子“敬听”和“顺承”,否则也要给脸色看。同时,“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这句话表明,《弟子规》并没有否定孩子们有怀疑和拒绝父母错误决定的权利,不过要求他们在这样做的时候,依然不失对于父母的尊敬,因为尊敬父母是人类文明共同的底线之一。
这个时代的人们都在纷纷埋怨中国人失去了敬畏,儒家认为培养孩子的敬畏心应该从尊敬父母开始,这总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有人嫌前半句琐细,其实,对于父母的尊敬正体现在细微处;至于后半句,本来是为了教导孩子免做居无定所的无业游民,在农业社会中更为合适,但是,现代社会已经是个高流动的社会,现代人大多身不由己搬迁移居,职业也不得不常变,自然不应在按照这老黄历要求子女了。
“亲所好,力为具,亲所恶,谨为去”,有人说这是以父母为中心,违背了以孩子为中心的教育理念,笔者以为,这句话确实有其时代性,完全照搬到今天并不合适,但是,其中的孝道精神却不能否定,或许可以选择更为合宜的实现形式。其实,当代中国家庭教育中的问题已经变成“子所好,力为具,子所恶,谨为去”,梁实秋曾说古代的孝子是孝敬老子,现在的孝子是孝敬儿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讲一点孝道也不全是坏事。一位心理咨询师最近接待了一个手足无措的母亲,她6岁的小儿子迷恋电子游戏,不能自拔,她禁止他玩游戏,小家伙开始绝食,她只得让步,说只要吃饭就让他玩游戏。下好了面条,孩子又说他不喜欢面条,你要买肯德基来我就吃。母亲没有办法,边去买肯德基,她本来是不允许孩子吃肯德基的。这个母亲步步退让,最终使自己走进了心理咨询所。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温州的一个富二代小孩子要去玩电脑,他的爷爷执意要他去学外语,两军相持不下之际,这个孩子拿起菜刀剁去了自己一颗小指,爷爷马上臣服投降。在孩子们日益自我中心,社会上充满了各种难以抵御的诱惑,教育心智尚不成熟的孩子们注意倾听大人的教诲,绝非毫无意义。“人有短,切莫揭;人有私,且莫说”,有人认为这是教孩子世故, 但世界各国大概都没有教孩子揭别人短处和隐私的教材,尊重关爱他人同样是现代公民的基本素养。
“亲爱我,孝何难,亲憎我,孝方贤”,这对于孩子的要求过高,对于父母的要求却过低,父母总不能憎恨自己的孩子,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这句话的后半句显然已经不适合于今天,公民时代已经不允许父母鞭挞孩子,况且要求孩子“挞无怨”呢?上面两句话确实有以父母为中心的思想,表明了《弟子规》的时代性,这些话其实并不完全符合先秦儒家的思想,孔孟所倡导的的五伦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十分重视伦理双方之间双向互通的伦理义务,而不是单纯强调某一方对于另一方的绝对无条件服从,双向的伦理义务转化为单向服从性的伦理关系,是汉代以后的事情。
“彼说长,此说短;不关己,莫闲管”,也被指责为世故化的教育,考其本意,是劝说青少年不要精力浪费在非短流长,这固然不错,但是,民主法治社会鼓励公民参与公共事务,所以这句话的主要意思已经过时。
至于有人批评“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有人说这岂不是要毒死孩子?这未免误会,因为古代没游西医药片,只有汤药,中医的汤药不能冷了喝,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给服汤药的老年人试试温凉。
儒家强调孝道自然不错,但是,在宗法社会中,确实存在有以老人为中心的倾向,表现在《弟子规》的内容,就是保护青少年自身权利的内容基本没有,与一些现代国家的小学生守则相比,这自然是一个缺陷。于是,人们有理由期待一部中西文化兼容并蓄的新版《弟子规》,不过,在国学传统已经中断了百年之久之后,真正能够贯通中西文化的蒙学经典的出现恐怕还得假以时日。既然如此,我们还只能以同情和敬畏之心拜读古人的经典,并将它与时代的需求结合起来。
总起来看,《弟子规》中的内容,可以定性为精神雾霾的东西很少,有些内容的确不合时宜,有的则需要改变形式而保留精神。因此,即使有霾,《弟子规》中也只有一点轻度雾霾而已。那么,《弟子规》有无可能变成真正的雾霾?完全可能。笔者最近在乡村调查,发现某村主任,已经将村里所有土地卖完,但老百姓拿到的补偿很少,因为他是黑道儿上的人物,村民敢怒不敢言,他的叔叔看不下去,说了几句公道话,被侄子当众痛揍一顿,让他懂事。该主任以此为戒,开始让村民学习《弟子规》,出席一次奖励五十元现金,据说颇有学者前来助阵。在他手里,《弟子规》岂不成了雾霾,而且是重霾!
古人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看来以什么动机讲《弟子规》,站在什么样的思想立场讲《弟子规》才是重要的。如果仅仅是为了让人服从,《弟子规》就会变成雾霾;如果抱着开明理性的态度,意在培养君子和现代公民,《弟子规》就变成了教化的好课本,如果教得适宜,说不定真得变成了宝典,亦未可知呢!果然,如佛所言:三界唯心,物随心转!人们所说的《弟子规》中的那些问题,说不定就出在教它的人身上,还是反求诸己罢。
作者简介:赵法生,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儒教研究室主任,儒教研究中心秘书长,国际儒学联合会传播普及委员会委员,曾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孔子研究》等杂志发表论文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