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的《孔子與論語》 – 楊錦富

前言:錢穆的《孔子與論語》是一本好書,頁數不多,內容卻豐富。談到怎樣讀論語,怎樣抓住篇章重點,怎樣下學上達,怎要修己安人,等等,都有精闢的論述,話簡明,意深刻,當是這書的特色。其中談論儒家的人文精神,又能從近知遠,由點而線而面。因此,本文即就閱讀所得,順人道精神,整理抒發,希望藉此可以對孔子思想有進一層的瞭解。〉

【孔子思想與儒家人文精神價值】

    錢穆寫孔子寫儒家,不單純為反求諸己的內省,重要在如何將儒家思想與中國文化及世界前途作一連結。其中內聖、外王,由己及人,即是孔子的理想,也是儒家終極的善境。至於此善境,不論其為內聖為外王,都不離於人,而此人者,除深具價值外,其在人間世,都有其映現的表徵,此表徵規約言之,又在人的價值,羣己的合一,政教的統攝。茲分述如下:

(一)人的價值說

    錢穆以為理解孔子思想,不僅要衡定其在歷史得地位,重要的在於指引人們現代的意義。以儒家基本的意義說,孔子的教義,基本仍從人類歷史文化傳統中提出,上自堯舜,下至文王周公,都是實人實事,所以儒家立基所在,乃是教人如何在人羣社會中做人,並教人如何在人生羣相的分別中,做一個真正的人,譬男與女,老與少,乃至知識、職業、家屬、國家民族等等,都期待人倫的合宜,就是「各人各一樣,但同時又是大家都一樣。 」的意思,這因沒有「人」的架構,那麼一切都免談 。

    儒家原本孔子,儒學亦本中國文化孕育而茁長,所以孔子思想就是儒家思想的主幹,孟子直稱孔子為「集大成」,是有其因的。是而「集大成」,就是人文思潮的總集;可以說,孔子思想既代表儒家的源頭,同時也是人文思潮的主流。因此,孔子的思想尋根究柢,必是人文的本位以及人文的中心,孔子只就這本位、中心,來論人事、來求人文的實際,換言之,孔子的人文觀點無不從天地大自然來,也必在此天地自然中人文思想才能實現。所以由人可見天,由人生乃可見自然,但孔子的思想並不妨礙人生的範疇,也不違反天地與自然,是順著人生範疇與天地自然去追尋或深求;換個角度說,是找到一個人生觀點和一個人間理想,然後再回頭來對人文實際作一領導。

(二)羣己的合一

    孔子思想雖有其建構,但不曾破棄在他之前人類社會所曾有的宗教觀念和宗教信仰,所謂「圓通合一,無對立,無分歧」,其實就是孔子思想的終極願景。這個願景,在宗教上,是天人合一,相融相貫,既不尊天以抑人,也不倚人以制天;在哲學上,是心物合一,融為一體,不尊心也不蔑物,不崇物也不賤心。在現實的人生中,不僅求羣己的相合,也求羣己的互融,每一個小我,皆為大我的核心;每一個大我,又為小我的外圍;沒有外圍就無法樹立中心,沒有中心就無法預見外圍,羣與己只見其一體,不見其對立。 總之,孔子思想是以人論人,就事論事,非常平常,又非常切實,從普通的任一個人,推而到所有的人;從普通的每一件事,推而到所有的任何事,非常平常,卻又非常高遠;非常和易又非常圓通;既可從任何一人一事推向於大羣,也可由任何一人一事推向於宇宙天地;甚至推向於任何時空任何境界 。

(三)政教的統攝

    論及政治,當然以人為本,主體又在羣己的諧合。然而要由己推之於羣,或由任何之境推於一切之境,都在實行,沒有實行,就沒有辦法如實行道,行道的終點又在於政治。但政治非人人或時時可得,基點便在由小及大,由近及遠,而這小而近的端點,不若由家做起,而其中的孝弟之道,卻是人人可為時時可行。如果人人在家行其孝弟,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片和樂,那麼家自可為政。同樣的,作為子女,在家盡其孝弟,行的就是一家之政,推廣出去,修身齊家治國天下,就是這孝心的一貫暢遂。

    進一層說,儒家思想所期就在政治和教育的相尋相依。教育理念佳,政治必清明;政治上軌道,教育必完善。但教育不僅教自己教家人,它的目標必是教所有的人,也知孔子的教育思想乃是以人類全體為目標,這目標無國別、無種族別、無男女老少、貴賤貧富、智愚敏鈍、也無人生間的自然別與人為別,綜述說來,就是「有教無類」。之外,又不論時間別,既尊傳統,也重開新,在人類社會的種種差別中,都直指人心,教化大眾,直指人心教化大眾,同時兼顧感情與理智、意志與勇氣的種種功能與活動,在這種種功能與活動中,又必本人心之同然以為教,如前述的教父以慈,教子以孝,教為人下的忠其上,教在人上的敬其下,如此,一以貫之,而達忠恕之至情至善,無彼無我,即使換另一環境也必如此。

   以是談修齊治平,孔子的胸襟與理想,當非是個人而是全體,是期望在大羣體中涵容一切個人,在一切個人相互結合中團聚各種羣體;所求就在羣體人類的性情上開出理智,在羣體人類的理智中完成性情。他的理念就在由家達於國,由國達於全民族、全天下進之完成一世界人類的大羣,使人類相安相樂,無論在何地何處都能得到安適。

    政治教育外,孔子也蘊涵深刻的宗教觀,但孔子的思想並不具純一的宗教色采,是在潛沉思想中,具備深厚的宗教精神,這宗教精神,雖也存天命神君的觀念,但這天並不是神佛極樂無終始的天,而是人文理境的天,這天與人文理境彼此相關聯,因為彼此相關聯,所以就儒家系統來講,便不是崇拜信仰或人格神化的天,而是一德化淳然的天,此如《詩經‧文王》所載:「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於天不(丕)顯,文王之德之純。」指的上天天命所歸,是多麼莊嚴沒有止息。莊嚴而光輝顯耀,顯現文王的品德純正無比。又如《周易‧繫辭下傳》所講:「天地之大德曰生。」指的天地最大的美德,就是孕育出生命,並且承載、維持著生命的延續。孟子更清楚地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指的能夠盡自己靈明本性的人,就可以體會受之於天的本性;能夠知道自己的本性,就可以體會天道了。其次,能保存自己靈明的本心,順養自己天賦的本性,那就是事奉上天的方法了。

    由此知,天的德化義非常明白,知道這德化義,對於《論語‧憲問》所講: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的意義就更清楚。這「下學上達」的天,朱子有這樣的解釋:

「不得於天而不怨天,但知下學而自然上達,此但自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漸進耳,無以異於人而致其知也。然深味其語意,則見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天獨知之之妙。 」

    所說的天,是指它的普遍義;推開來講,仍是以人作主體的天,和宗教信仰的意願是有差別。換句話說0,孔子並不曾推衍出一套完整的宗教信仰,有的只是一個邁步向前的人生,這人生是實際的人生,不是閉固而是開通的,癟勿是緊鎖而是敞發的,並和其他宗教如佛教、耶教、回教等和平相處,表現對諸大宗教的兼蓄與包容,由此,孔子終極的天在人文境界中更顯現豁達與寬闊。

    人文理境之外,孔子也是一位科學的接受者,如《大學》格物窮理的述說,《中庸》盡物之性的論敘,《易傳》開物成物的發抒,等等,都是正德利用厚生充分的展現,也就是在自然科學所能完成的種種事物上標示出人文目標,比如算數、天文、曆法、水利、建築、農業、音樂、醫藥,種種專門人才,都曾有偉大的成就,而幾乎絕大多數是崇奉孔子思想的儒家 ,乃知孔子思想在歷朝中都能發皇光大,並知孔子自始至終都支持科學,絕對不是一般無識者所說反科學主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