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以為讀《論語》,當讀朱注;朱注之外,當求會通,會通之道,又在「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而志道、據德、依仁、游藝,就是成人的標化,也就是完成人格價值的學習歷程。
〈述而第七〉孔子講:「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朱子解釋:
「此章言人之為學當如是也。蓋學莫先於立志,
志道則心存於正而不他。
據德則道得於心而不失。
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
游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
學者於此,有以不失其先後之序,輕重之倫焉,則本末兼該,內外交養,日用之間,無少閒隙,再涵泳從容,忽不知其入於聖賢之域矣。 」
由「志據依游」而「道德仁藝」四者,其實已涵括孔學的全體,朱子解釋這段話是依順序說,但從學的次序看,似應逆轉由末談起,這因有藝有仁,學才能順適,學能順適,尋道德以行,人格範疇才能臻於美好。茲再分述如下:
(一)游於藝之學
孔門學脈,首重技藝時務,讀書雖可博古,但有一技一藝在身,就能謀得生活條件,謀得生活條件,衣食無慮,便能因術入道,不致有後顧之憂。所例,如
1.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這章載於〈子罕第九〉。文中談到「牢」。牢,是孔子的弟子,姓琴,名子開,一字子張。章句所說,就是《禮記‧王制》「春夏學詩樂,秋冬學書禮。」的意思。又如《禮記‧內則》所載:「六年教之數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八年始教之讓,九年教之數目,十年學書記,十三年學樂,誦書舞勺,十五年,成童舞象,二十始學禮,舞大夏。」等等,雖是治學的進階,其實是循序漸進學習藝能,
2.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
這章載於〈泰伯第八〉。穀,指的俸祿。至,朱子說:「至,疑作志。 」如孔子所說,經過三年努力的學習,卻不在做官求俸祿的,這種人不容易找到。當然,學以求祿,也是習藝的學問,如果人沒有薪祿安養自己,道德理想恐仍無法達成,古代如此,現今也是這樣,簡單如束脩(肉乾)的薄物,在相互饋贈下今昔依然可行,由此孔子認為穀的薪祿仍不失滿足生活的條件,所以不認為志穀謀業的人不可為學,畢竟安貧樂道在立志節約的人可遵行,要人人都遵行,事實必不可能。好比妻飢子寒,而自己仍高談理想志趣,既使自己能踽踽於世,妻兒寒涼悲淒,仍不被親友鄰里所接受,所謂「飢寒交迫難度日」,與其日難度,不若有一技之長,三餐先糊口,之後再談理想,先後有序,不也很好,否則生存空間受擠壓,仍然口沫橫飛講未來,終究還是落人笑柄。
(二)依於仁之學
孔子之學,講的學做人,學做人,心中就要存仁,愛己也愛人,與人和睦相處,就是最大的樂處,有如:
1.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汎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這章載於〈學而第一〉。孝弟、謹信、愛人,都是做人的道理,也是人與人間相處的法則,看似平常,但要規矩行事,卻不容易。《大戴禮‧保傅》講:「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束髮(十五、六歲)而就大學,學大藝焉。」說幼小到青少年,都要跟從師長學藝,這「藝」便蘊涵了做人的道理。
其次,談到「親仁」,親仁不是隨處親近他人,是要在合於教化的情況下親近仁者。因此,入孝出弟就在躬行實踐,要受師友的教導,學習才有收穫,行事才能確立,學行有得,再教他文藝,文才能精進,德才能進益,不是只在記誦辭章而已。
2.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這章載於〈學而第一〉。講君子之道,也講君子之德,指的凡事都要用心,不可馬虎行事,才可以稱作君子。至於怎樣才可以稱作君子,錢穆用「此章亦主學為人之道而言 」概括。由此,按個人的誠心做事,以忠信做根本,便是所說的依仁行仁,依仁行仁,自然能切合君子的條件。
(三)據於德之學
錢穆說:「游藝依仁,乃古今言學之通誼。」而「據德志道,乃孔門論學之淵旨。 」淵旨,就是孔學的要義所在。這要義,〈學而第一〉可以概括。
1.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這章載於〈學而第一〉,依義理層面說,「學而時習」,是指依仁游藝之學,作為君子,須終身不止盡地學習,內在存信心,外在勤實踐。他的理想是對未知的知識,努力探討;對未能的能力,努力求效果,因領晤而德業日進,因熟習而成效日彰,始終與時俱進,那樣,天下的道理便可隨他得所遇而渙然無疑;日用之事,便可隨他的所為而適然順通,於是學問更深廣,事業更寬博,就中的喜悅便是有得的喜悅!後來的學者,也因能聽到他的道而滋生奮發的心,互相請益,彼此學習;切磋啄磨,咨詢研探,前後砥礪切問,這不就是勉勵相感於道義之中嗎!師友欣暢和豫的情份,又那裡是言語文字能形容。樂處更因喜悅而有得,再以自己能端守性情的純正,不隨外物遷流,也不受外物誘使,就能在流俗中卓然獨立,能獨立流俗,別人不知道我不瞭解我,我有什麼好擔心,有什麼好憤怨。我涵養的就是操守,操守端正,品德真淳,行事切合正道,作為君子有什麼不可以!且而悅樂在我心,我心悅樂自得,外在情境又那裡能干擾我,因此,人不知道我不瞭解我,我也不必與他計較,畢竟樂處在自己不在他人,我又何必憂慮、何必憤怨!
(四)志於道之學
學習一定要有目標,有對象。如所說游藝之學,在以事和物作為對象;依仁之學,在以人和事作為對象;據德之學,在以心性的內德作為自我提昇的對象;綜敘上列的學習和對象,又在志道之學。
志道之學,是兼通括約以上的三學,求物、事、人和自身心性之德的會通合一,融凝成體作為對象,目標就在祈願理想的「道」。所以志道之學,實際就在會通合一,會通合一的極至,是在通達以天為對象的至高之境,也就是孔學所以立為高極且不可企及的境界。
再以例說:
1.子曰:「可與共學,未可適道也。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這章載於〈子罕第九〉,所講的「共學」,在不斤斤於俗學,也不投身於異端,能順先王詩書禮樂學習共學之士。共學的士人如能躬身學習且視情況篤實做事,就可以在共往正道的路途中提攜前進。簡單如彼此說話內容充實,做事持恒不畷,心思堅定,不被物欲搖動,便是共學的條件,也就是所說的道。所以道不在遠處,而在近處,人能依順自然,不違離正途,便沒有不適當的。換句話說,如果人的行事處處合宜沒有偏失,這人就能正立挺直,能正立挺直,做人就能盡了孝悌忠信,如同有子講的:「本立而道生,孝弟者,其為仁之本與 ?」孝弟是做人的根本,由孝弟的根本而愛父母親兄弟,進而包容大眾且忠信盡誠,就是所說的君子,也是錢穆所說的「游藝依仁據德三者之外,別有志道之一目 」。
2.衛公孫朝問貢曰:「仲尼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
這章載於〈子張第十九〉,子貢指出;文王武王留下的禮樂典章並沒有失傳,現今還有人記得,賢人記得那些重要的,不賢的人記得那些細小的,賢人和不賢的人無不保守著文王武之道,我的老師那裡會不學,又何必有固定的老師呢?
順著這段話,所說主題在以衛國大夫公孫朝認為夫子博綜物理,參酌古今,而懷疑夫子有受到特別的傳授,問子貢夫子是怎樣學習而能如此高明,子貢回答夫子所承來自文王武王的道藝,這道藝順天理,修人紀,夫子冥然以合,藉此籌設制度文章,引領萬物,教化大眾,道因此能實行,這不就是夫子的賢能嗎。同樣的,《中庸》也記載:「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憲,指法條。章,指闡明。大道之傳由堯舜,遞至周朝,制禮作樂,於是有大儒出,才知文武之道在禮樂的教化,這禮樂教化,當如《禮記‧樂記》所講:「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教民知所好惡而返人道之正,就是孔門教人的理念
由上所述,順著游藝、依仁、據德、志道的脈絡一路而下,通條理解,知在藝和道之間,終竟在由藝而通道。換句話說,是生活先有了保障,之後,道才有了依循,道有了依循,仁德才能兼備,君子的人格風範才能養成才能澤惠大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