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不同於科學之物,表現的方式也較特別。同樣的情況,科學作品雖賦予了真的價值,文學作品則在真中寓著美的內涵。
如果直就作品本身來看,文學作品雖然是純真的寫實之作,其中或多或少都存在著渲染,說是誇示吧!也是異於其他學問領域之處。
遠的不談,就以創作技巧來說,詩歌本身所創造的語言,除了如實的語句,有時實句中又暗寓虛飾的筆法,這也常常是詩人慣用的。或許人們會疑惑:實中寓虛的寫法,是不是詩人刻意的創造,亦或故意表現標新之說以聳人耳目。認真講來,那是詩歌作者在「真」的觀念中,特殊美感的運用,就是詩人用了虛實交相的法則,使實景之外得虛意刻畫得更形生動,更具形象化,使詩作本身產生了朦朧的藝術狀況,對詩歌作者及其作品都具有相當深刻的意義。
假如要舉例子,那麼白居易〈琵琶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語句當是很好的說明。即以無聲的「虛」,說述有聲的「實」,而以有聲的不足,映顯無聲的滿溢,這種以實顯虛的例子解釋詩歌情味,使人感受到的,不是有無的聲音,而是音樂的充實豐美,使人在暗示的條件下,感受到萬籟並發的滿盈天地,這樣的虛而實有的筆法,造成的情境是多采的、多姿的。
所以在觀點的融合上,說實之與虛,或者化實為虛,表面上似乎不容易說得明白,但仔細考量,也是把外在景物的觀點變成內在情思的一種說法。比如詠物的作品是「實」,而抒情的感覺便是「虛」,使詠物之作落入觀察者的胸臆中,那樣的寫法便是虛實創作的一般造形,也是維繫在作者與情境之間的連接,並沒有奇妙的意謂可言。
因此,在作家的創作過程,使虛實相間的作法,得來的意義較深也較遠,其中涵蘊的感受就比僅僅耳聞目視的實況為含蓄、為有味。涉及到的主要觀點,在於作品的是否有其感染的能力,也就是說純粹如實的寫景,可能只是描繪,沒法子透進作者的情思;而實景外的寄意,就能充分表露作者的情思,這樣的探究才耐人尋味。
比如「庭花濛濛水泠泠,小兒啼索樹上鶯。」以及「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兩個不同的句子,前者只是寫景,把景物描繪得如在眼前,然而由於過度逼真,反而顯得平淡無奇,見不到蓬勃躍動的氣息;後者就不一樣,雖然有著誇張的意謂,卻撩動人們許多的思緒,使人想要一觀其中究竟,這便達到詩文入勝的好處。
而同樣虛字實字的運用,情形也是如此。在句法運用裏,假如都是實字表現,整個句式就顯得淺白明瞭,無法呈現詩歌的象徵意韻,有了虛實間的字語,在句法上就顯得婆娑明麗,二者的差別,值得再三玩味。清人謝榛寫過《四溟詩話》,對虛實的看法就非常突出,他提到文學的鑑賞,是要:
「寫景述事,宜實而不泥平實。」
他的意思是雖然寫景,但在描述中,不要被表面現象拘泥,要能突出現況之外,另外有個境界,這樣,不泥平實而能跳脫景物的寫法,才能稱之為高明。所以評釋齊己的句子:「山寺鐘樓月,江城鼓角風。」便有這樣的批評:
「此聯儘合聲律,要合虛活意乃佳。詩中亦有三味,何獨不悟此邪?」
意思在「山寺」、「鐘樓」、「朗月」、「江城」、「鼓角」、「清風」,配襯雖妥貼,總是不盡滿意,還不如句中用一二虛字來得靈活有味,所以韋應物的〈淮上喜會梁州故人〉的句子,和前句相比,顯然又高了一乘:
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歸。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因不歸去?淮上有秋山。
這詩寫景的實字用得少,寫情的虛字用得多,所以幽怨懷思的感覺便躍出於字裡行間,與老友相逢的喜慶表現得極其優美,讓人慮念的,不是景況的是否,而是情意的綿長,歲月的迢遞,昨是今非的繫念,使人眷顧追記,因此,虛意的著筆當然勝過實景的撰作,也見得虛寫在抒情的用意上,顯得非常地密緻。
然而,無論如何在作品的取材中,如只有虛意恐仍無法振起全篇,必得由實化虛,虛中含實,作品才貼切有韻味,否則為了抒情,一味強調虛意,景的實況因此忽略了,那樣,寫下的作品難免無病呻吟,或者表現矯揉意謂,就會使讀者產生無聊的諷刺,那麼作者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作法,恐怕就不是始料所及。
詩歌如此,文章亦然。常見的兩篇文章:一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一是全祖望的〈梅花嶺記〉。二篇記敘都有具體景觀出現,一寫岳陽樓的壯觀,一寫梅花嶺的寂然,二者在描景之外,是仁者胸懷和忠烈的英偉,又是寫景寓虛的寫法,是所謂記敘文的變格,而兩篇文章呈現出來的格調,前者憂懷寄興,後者悱惻無極,純然是情感的吐露,那就更見出虛意的蘊藉。
化實為虛,虛而寓情的摯意,讓人低迴,也讓人回味,則詩文的虛實之作,豈不是具備很好的藝術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