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詩歌中的俠骨柔情 – 楊錦富

    用詩歌的韻致談俠骨柔情,似乎不是很合稱,然俠骨之意用在詩歌,確是很恰當。

    因為詩歌裡頭,總有一些豪邁干雲的語句,透過詩人感興,把胸中奔放的靈思,變化成為壯闊婆娑的語言,這就充滿了傲燦的、快躍的動感,很像是見到一位昂藏凜然的巨人,抖擻奕奕的矗立讀者眼前,讓讀者體會的,不僅是詩歌裡的文字,更是詩歌背後映現的神采,那才是詩人的影子,才真是詩人要展露的俠骨之姿。

    這樣的詩,平常場合怕不易知見,必得國勢陵夷時節,詩風的健俐才會脫放而出。而最容易見到也最容易使人感奮的,便是這類詩風的字字句句,一方面是有感而發,一方面是眼見耳聞的血淚衷懷,所以其中的健俐,便格外勁爽有力。

    遠的不說,就以道光時期的龔自珍為例,他底詩風就有著深刻的意蘊。試看那首〈懺心〉之作:

    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向纏綿可付簫。

    「經濟文章」指其評論時政,「幽光狂慧」指其識見敏睿,而「劍氣簫心」指的即是俠義精神。有這番俠義風範,進之以雄奇筆調,而抒放其人縹緲放遠之思,所以聲情很是沉烈,一股悱惻朗現的氣概即躍然紙上。這樣的姿采,一則顯現龔氏的英華才貌,再則煥發其人的邁動豪壯,因之,筆下的風雲,便表現得恣肆萬端了。

    尤其〈己亥新詩〉其中的二首,長揚開來,更見其人的奔迸騁越。

之一: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之二: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瘖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前首寫的社會凋零,身世飄搖宛如落花,但詩人於此時此刻,竟自剛強,不僅未嘗沮喪,反憧憬新生,憑添的就是一股奮勉向上的勇氣,在變局的時代中,他是不寂寞的。至於後首,記的「萬馬齊瘖」的奄奄社會,意謂消沉大地,需要風雷的震吼,所以詩人以熱切的期待渴望風雷的再現,希望乾坤扭轉變革,體現一片暢邃蓬勃的世界。

    山河大地有了如此雄放的詩文映襯,顯出的彩霞必然是繽紛的、亮麗的,給人的震動也必然是長遠的、豐實的。研讀如此振奮的佳句,怎能不令人豁然肅立!

    與龔自珍同時的魏默深,更是充滿書生的韻致,他把人間的無奈,帝國的陵夷,都化入模山範水中,讓人感受的不僅僅是山水的描繪,乃是對祖國山河的依依眷顧。詩人情感無限,在談詩運句的揣摩裏,吐露的即是對大自然鍾愛的濃情蜜意。比如〈嘉陵江中〉:

夕與夕煙宿,晨兵晨風發。艣聲搖斷夢,榜人語殘月。棲禽淺崖起,宿霧前山合,遂令一葦水,淼若彭蠡闊。方從中流轉,勿與孤嶼絕。稍稍辨岸樹,離離出江月。思歸曷望歸,江霞滯幽谷。

    只是敘景,情已盎然洋溢。而以細膩筆法刻畫江水部象,很能撼人心志,好似故國卉木,盡在煙雲霧靄之中,那般微細筆觸,襯以鮮明描摩,江山景物最是令人徜徉低迴,朦朦朧朧間,已然忘了江水為我,我為江水的相交相融。於此,千江有水千江月,又怎能不撩人遐思。

    豪士壯語,龔氏詩作能見之;細蜜微意,魏氏詩作也暗中相點。二人之外,可感的詩人仍多,於人間世相尤有寄託。比如法號八指頭陀的敬安便是這樣的人,他的〈贈友人易與凡〉的作品,便有如是的觀點:

拔劍高歌對酒卮,酒酣為說戍邊詩。夢隨關月還家遠,馬踏河冰出塞遲。

青冢至今餘漢碣,黃沙終古陷秦師。憐君萬里封侯願,贏得西風兩鬢絲。

    拔劍高歌,龍吟聲脆,悅耳醒人。然而身處異地他鄉,何時歸返,皆未能定,這景象同於「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的話語,讓人直感異域沙塞的寂寞荒涼,同時寫出了戍守戰士的渴望與酸楚,從而也道出了封侯萬里,不過兩鬢盡霜罷了,是以就中怨嗟,不言可喻。

    至於光緒詩人李希聖寫的〈湘君〉一詩,為的是感念投井而死的珍妃,執筆用語,在似水柔情中,就寄寓了幾多哀思:

青楓江上古今情,錦瑟微聞嗚咽聲。遼海鶴歸應有恨,鼎湖龍去總無名。

珠簾隔雨香猶在,銅輦經秋夢已成。天寶舊人零落盡,隴鸚辛苦說華聲。

    雖然用的出典句法,欣賞久之,仍能體會其中內容,尤以後之四句,隔雨香在,銅輦秋夢,不禁讓人為珍妃的不遇,掬一把同情的熱淚,對慈禧的惡意逼迫,更加添深深的怨怒。

    俠骨之趣,柔情之姿,一在陽剛,一在陰柔,鋪陳錯采,風韻無限,於數詩中,隱約顯現俠士的偉姿與風月的麗媚。讀古賢詩作,猶覺其人光采,正在輝映吾人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