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獨坐,寂然於天地間,靜聽萬籟聲響,自然而然擁來一份閒適的樂趣。
平常喜愛熱鬧的人,在煩囂過後,倏然清靜,毋寧是番喜悅,畢竟獨處當兒,能夠找到自我,讓塵囂遠離,找回失落的清新,於己而言,是很好的啟示;於性靈言,亦能獲得盈滿的澄明。又以雲淡風清之時,朗月高照,讓月影婆娑身邊,其中寄興,當是非常深刻。前人說:「雲淨江空處,無人月自高。」即是不錯的描繪。懂得就景賞玩,且於其中恬然安適,那是一份尋得自我的高明。
同是閒適,或同是靜坐,有人得有清夜的情趣,有人則始終茫然若失,又必然涉及了心情的閒與不閒。閒的人,凡事都能自得,無所謂的隔與不隔;不閒的人,便事事不遂,這樣不通,那樣不行,總是焦躁煩慮,如果再追問下去,卻怎樣也說不出。所以只能說二者的差別,在得與不得罷了。
好比清袁枚的〈閒坐〉,與翁照的〈梅花塢坐月〉,同樣的「坐」 二詩的滋味就不一樣。如:
「雨久客不來,空堂飛一蝶。閒坐太無聊,數盡春蘭葉。」
這是袁氏〈閒坐〉的詩。又如:
「靜坐月明中,孤吟破清冷。隔溪老鶴來,踏碎梅花影。」
這是翁氏〈梅花塢坐月〉的詩。
兩詩的分別,在前者以「無聊」掛籠全句,後者則以「踏碎」振起詩作。說起來,無聊還真無聊,因客的不來而望蝶欲穿,最後以數蘭葉作結,試想蘭葉有幾?數來數去,要數多少回!其人悒悶之狀明顯映現。至於後者,雖在月下孤吟,卻用了個「破」字,沖散了整個境遇的清冷,人兒於此,不僅不孤,反而豐富熱鬧,所以老鶴飛來,一下子踏碎了梅花的影子,景觀就呈現了相當的盛況,讓人在無可如何中吐露了舒暢的氣息。
說起來,詩人在凝思冥想的時候,也未必刻意存著有聊無聊的念頭,反而能從塵埃紛澤中轉將出來,那這人的閒適便是澄澈明淨的閒適,所以這人靈慧的往來,縱橫裕如,可以說是超然。就以王維的竹林幽館來說,味道便是如此。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幽篁的獨坐,放懷的長嘯,無人對語,只有相照的明月,那是自然的無牽無掛,能靜定,又能徹越,何得不暢?類似這般的詩作,如清人黃景仁的〈晚行〉,以及敬安的〈夜坐〉詩,意韻都深遠。
「曳杖入松林,不認前溪路。白雲深更深,樵歌在何處?」
這是黃氏的〈晚行〉之作。
「幽人夜不眠,愛此碧虛月。涼風一颯然,吹動梧桐葉。」
這是敬安(自號八指頭陀)的〈夜坐〉之作。
兩詩共同之點,在於動靜相宜,「曳杖」與「不眠」,曳杖在拖起杖腳跺地回聲;不眠則標示幽人的行走微吟。前者因路途昏暗,不辨溪前小路,只能在白雲深處尋找隱約樵歌;後者在碧月之下,因蕭颯的涼風而感受綠葉的欣動。二者並未存著若何執著,走就走,感就感,順這樣來,也順這樣去,當中去來,純粹是心靈的流轉,也是境界的開拓,隨遇而安,隨情而適,就境況來看,當然是一種拋開,拋開人世的紛紜,閒淡清幽,爽然飄逸,無有窒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