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稱卷十
【原】道至高無上,至深無下,平乎準,直乎繩,圓乎規,方乎矩,包裹宇宙而無表裡,洞同(透徹混同)覆載而無所礙。是故體道者,不哀不樂,不喜不怒,其坐無慮,其寢無夢,物來而名,事來而應。
主(君主)者國之心。心治則百節(人的眾多骨節、眾事)皆安,心擾(煩擾)則百節皆亂。故其心治者,支(肢)體相遺(忘)也;其國治者,君臣相忘(君臣各得其所,渾然自在,故相忘)也。黃帝曰:「芒芒(廣大貌)昧昧(純厚貌),從天之威(德),與元(元氣)同氣。」故至德(至德之君、至德之世)者,言同略(要旨),事同指(指歸),下上一心,無岐道(岔路)旁見(不同的主張)者,遏障之於邪,開道(導)之於善,而民鄉(向)方(正道)矣。故《易》曰:「同人於野,利涉大川。」
【譯】道是至高無上、至深無下、無所不包的,它可以比水平儀器量出來的平面還要平,可以比木工墨線畫出來的直線還要直,可以比圓規畫出來的圓形還要圓,可以比矩尺畫出來的方形還要方。它把宇宙包裹起來而沒有裡外的分別,它與宇宙混同而又覆蓋承載宇宙、承載萬物而沒有阻礙。所以,依道而實踐力行的人,不會哀傷,也不會快樂;不會歡喜,也不會憤怒;他坐著的時候無所考慮,睡著的時候也不會做夢;事物出現了就給它一個名稱,事情發生了就加以妥善處理。
君主是國家的核心。心治理得好,那麼這個人全身的骨節都會安定;心受到煩擾,那麼這個人全身的骨節都會不安定;君主作為國家的核心,亦可依此類推。所以,心治理得好的人,他的肢體各自安好而不會相互牽制;同理,國家治理得好的情況,君臣之間均各得其所,渾然自在,忘了究竟誰在統治,誰在臣服。黃帝說:「多麼地芒芒廣大、昩昩純厚哇!我們順從天德,和元氣同氣。」所以,具有至高之德的君主說的話,要旨相同,做的事,指歸也相同。在他的的治理下,君臣上下一心,沒有不同的岔路及主張出現,也沒有偏見出現。把邪道予以阻遏隔斷,對於善道則加以啟發誘導,而民眾便會一起奔向正道了。所以《周易》同人卦辭上說:「和人們同心到達遼遠的野外,用心無私,就有利於渡過大川大河及大難。」
【原】道者,物之所導(引導)也;德者,性之所扶(扶持)也;仁者,積恩之見證(見證為明顯的效驗)也;義者,比(從、和順)於人心而合於眾適者也。故道滅而德用,德衰而仁義生。故上世(上古時代)體道而不德(不用德),中世(中古時代)守德而弗懷(招來)也,末世繩繩乎(小心戒慎貌)唯恐失仁義。君子非義無以生,失義則失其所以生;小人非嗜欲無以活,失嗜欲則失其所以活;故君子懼失義,小人懼失利。觀其所懼,知各殊矣。
【譯】大道,是萬物運行所遵循的至高原理;德,是萬物生命性情的扶持者;仁,是有著恩惠累積所產生的明顯效驗;義,是順從於人心而符合眾人要求的適當行為。所以,大道消亡後而德才為人所用,德衰亡後仁義便產生了。所以,上古時代的君主是依大道治理政事而不用德的,中古時代的君主堅持用德治理政事而無意去招來民眾,衰落時代的君主則小心戒慎,唯恐在治理政事中失去了仁義。君子的行為不合乎義就無法生存,失去了義,也就失去了他生活的目標,失去了他所以生存的道理;小人沒有嗜欲就無法生活,失去了嗜欲也就失去了他生活的目標,失去了他所以生活的情境。所以君子害怕失去義,小人害怕失去與嗜欲有關的利。看看他們所擔心的內容,就知道,各人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了。
【原】《易》(屯卦六三爻辭)曰:「即鹿無虞(接近鹿時,不可採取欺騙的手段),惟入於林中,君子幾(終)不如舍(捨),往吝(吝惜於往,難於前往或不往)。」其施厚者其報美,其怨大者其禍深。薄施而厚望、畜(ㄒㄩˋ)怨而無患者,古今未之有也。是故聖人,察其所以往,則知其所以來者。聖人之道,猶中衢(中衢為道路交會之處)而致尊(設置酒器)邪(耶)?過者(從中衢經過的人)斟酌(酌酒),多少不同,各得其所宜。是故得一人(一人來,得其心),所以得百人(百人來,亦得其心)也。人以其所願於上以交其下,誰弗戴(愛戴)?以其所欲於下以事其上,誰弗喜?《詩》(大雅下武)云:「媚茲一人(愛戴這一人,即愛戴周成王),應(當)侯(乃)(另一說法,應侯為周武王之子)慎德(順從其德)。」慎德大矣,一人小矣。能善小,斯(那麼、就)能善大矣。
【譯】《周易》屯卦六三爻辭上說:「接近鹿時,不可採用欺騙的手段,此處的鹿,用以喻民;想要進入山林去捉鹿,君子最後卻不如放棄這種打算,不去好了。」一個人給予他人的恩惠多,得到的報償就美好;一個人招致他人的怨恨深,遭到的禍患就會大。一個人給予他人的恩惠少而卻希望得到很大的報償、積蓄他人對自己的怨恨而卻希望沒有禍患,這是古今未曾有過的事。因此,對聖人來說,觀察他往日的作為,就可以知道他來日會怎麼樣。聖人的處事之道,就像在道路的交會處放置酒杯,讓人飲酒吧?
過路的人把酒倒進杯中,份量不同,皆按各人的酒量而得到其適當數量的酒。所以,得到一個人之心,就可以用來得到百人之心。一個人用他對在上位者的願望要求來對待在其下位的人,那麼在其下位的人誰不愛戴他?一個人用他對在下位者的願望要求來對待在其上位的人,那麼在其上位者誰不喜歡他?《詩經》大雅下武上說:「愛戴這一個居上位的人,應當是順從他的德政。」順從他的德政是一件大事,愛戴一個居上位的人則是小事。但君主能在受擁戴的小事方面把事情做好,才能讓百姓在大事上順從他的德政。
【原】君子見過忘罰,故能諫;見賢忘賤,故能讓;見不足忘貧,故能施。情繫於中,行形於外。凡行戴(載)情,雖過無怨;不戴其情,雖忠來惡。后稷廣利天下,猶不自矜。禹無廢功,無廢財(才),自視猶觖(ㄐㄩㄝˊ)如(不滿的樣子)也。滿如陷(少、短缺),實如虛,盡之者也。
凡人各賢(善)其所說(悅),而說(悅)其所快(使人感到通暢順爽的行為)。世莫不舉賢(人無不舉與己同者以為賢),或以治,或以亂。非自遁(自欺),求同乎己者也。己未必賢,而求與己同者,而欲得賢,亦不幾(近、接近)矣!使堯度舜則可,使桀度堯,是猶以升量石也。今謂狐狸(狐與狸原為不同的獸,後以狐狸單指狐),則必不知狐,又不知狸。非未嘗見狐者,必未嘗見狸也。狐、狸非異,同類也。而謂狐狸,則不知狐、狸。是故謂不肖(不賢)者賢,則必不知賢;謂賢者不肖,則必不知不肖者矣。
【譯】君子見到君主的過錯而沒想到進諫有可能會受懲罰,所以才能規勸君主;君子見到賢人的才德而未想到他出身可能的卑賤,所以才能讓位給他;君子見到他人衣食不足而忘記自己本身的貧窮,所以才能把僅有的財物施捨給人。一個人心懷誠意,就會有相應的行動表現在外面。凡是一個人行動而有誠意,即使他有了過失也不會招來怨恨;如果沒有誠意,即使他盡心竭力也會招來人們的厭惡。周的先祖及舜的農官后稷,發展農業為天下人民帶來很大的利益,但還是不會自我誇耀。夏禹治水治理政務,沒有敗壞事功,沒有廢棄人才,他對自己的己有之表現還是不滿,把充滿看得和欠缺一樣,把充實看得和虛空一樣,才能充分發揮其能力,精益求精。
人們都常各自認為自己所喜歡的人是好的,而常喜愛使自己感到通暢、順爽、痛快的行為。世界上作為君主從事領導的人,沒有不舉用賢人的,結果呢,有的國君用他們把國家治理好了,有的國君卻使得國家動亂不已,蓋國君無不舉與己同者,以為賢。這不是君主的自我欺騙,而是他總是喜歡用和自己相同的人,包括意見上的相同和行為上的相同。國君自己不一定就是有才德的賢人,而喜歡求用和自己相同的人,又想要得到賢人的輔翼,那恐怕不能達到目的吧!
讓唐堯來衡量虞舜的品德才能是可以的,而讓夏桀來衡量唐堯的品德才能,就像用一升的容器來量一塊大石頭。現在說狐狸的人,一定不知道什麼是狐,又不知道什麼是狸。他不是未曾見過狐,就一定是未曾見過狸。狐、狸本是不同的野獸,但沒有太大的差異,亦可算是同類野獸。而說狐狸,那就是說明他不知道什麼是狐、什麼是狸?所以,把不賢不肖之人稱為賢人,他一定不知道什麼是賢人;把賢人當作不賢不肖之人,那麼,他一定不知道什麼是不賢不肖之人了。
【原】聖人在上,則民樂其治;在下,則民慕(敬仰)其意(志向)。小人在上位,如寢關(臥於關口,自不得安然)、曝纊(ㄎㄨㄤˋ,繭),不得須臾寧。故《易》(屯卦上六爻辭)曰:「乘馬班如(一女子被劫奪婚事,她不願意,乘馬回旋不進),泣血漣如(哭得非常悲慘,淚盡而流血,血淚不斷地流)。」言小人處非其位,不可長(ㄔㄤˊ)也。
物莫無所用。天雄(藥名,有毒)、烏喙(ㄏㄨㄟˋ)(藥名,莖葉根均有毒)、藥之凶毒(劇毒)也,良醫以活人。侏儒(身材矮小的雜伎藝人)、瞽師(盲人樂師),人之困慰者也,人主以備樂。是故聖人制其剟(ㄉㄨㄛˊ)材(對短材之才加以鑑別),無所不用矣。
勇士一呼,三軍(眾軍)皆辟(ㄅㄧˋ,避),其出之也誠。故倡而不和(上有意而不行於下者),意而不戴(載)(誠不足以動之),中心必有不合者也。故舜不降席而匡(正)天下者,求諸己(正己之行,正己之心)也。故上多故(巧)則民多詐矣。身曲而景(影)直者,未之聞也。說(ㄕㄨㄛ)之所不至者,容貌至(容貌精微入人深)焉。容貌之所不至者,感忽至(精誠之感,倏忽之間產生完成)焉。感乎心,明乎智,發而成形,精(精誠)之至也。可以形勢(人的形體)接,而不可以照誋(ㄐㄧˋ)(照誋即告誡)。
【譯】聖人如果處在君主的地位,老百姓就會樂於接受他的治理;聖人如果處在卑下的地位,老百姓就會仰慕他的聖德志向。而小人如果處在君主的地位,老百姓就會像臥在關口,自不得安然;又像被曝曬的蠶蛹,蠶蛹動搖不休,至死乃止,得不到片刻的安寧。所以《周易》屯卦上六爻辭上說:「一女子被劫奪婚事,她不願意,她騎著馬回旋而不前進,哭得非常悲慘,血淚潸(ㄕㄢ)潸如同水流。」這是說,小人處在他不適當的君主地位,是不可能長久的。
萬物中沒有一種東西是沒有用處的。本草綱目中天雄、烏喙是藥物中毒性很強者,但高明的醫生卻用它們來救活人命。矮個子的雜伎藝人、盲人樂師,是人類中身體條件悲怨的人,但君主卻利用他們來娛樂。所以,聖人能鑑別出才智低下者的才能,沒有一個是不加以妥善任用的。
勇士一聲呼叫,眾軍全都躲避起來,這是因為他的呼叫聲音出自於真心誠意。所以,若君主倡導而無人響應,君主有意圖而民眾卻不行動,那麼,君主的心中一定有與民眾意願不相合的地方。所以,虞舜不離開坐席而能匡正天下人的原因,是他能要求自己的言行端正,有正己之心,亦有正己之行。所以,君主多施智巧,上行下效,老百姓就會多耍欺詐。一個人的身體彎曲而其影子卻是直立的情況,一直沒有聽說過,也沒有看到過。用言語之教所達不到的教化境地,可以用容貌表情精微而入人深之方式去達到。用容貌表情情微所達不到的教化境地,精誠之感化卻能在倏忽之間產生、完成,並達到。心靈有所感通,智慧有所明白,兩者發而表現成為具體的形象,精誠之動人心者也就極至而具備了。精誠之動人心者產生後,只能用人的形體去承接,而不能用加以告誡的方式去阻擋。
【原】戎(戎為中國古代西部少數民族之統稱)、翟(翟為中國古代北方的一個少數民族,即狄)之馬,皆可以馳驅,或近或遠,唯造父能盡其力;三苗(三苗為古代部族名,原在洞庭湖、彭蠡湖一帶,後虞舜安置三苗於三危(即西裔之山,可能在今甘肅省,亦可能在今西藏))之民,皆可使忠信,或賢或不肖,唯唐(堯)、虞(舜)能齊其美,必有不傳(心教之微妙,不可傳授)者。中行繆(ㄇㄨˋ)伯(春秋晉臣,力能與活虎搏鬥)手搏虎而不能生也,蓋力優(充足)而德不能服也。用百人之所能,則得百人之力;舉千人之所愛,則得千人之心。辟(譬)若伐樹而引(拉、牽)其本,千枝萬葉則莫得弗從也。
慈父之愛子,非為報也,不可內解於心(內心消解愛子之情);聖人之養民,非求用也,性不能已。若火之自熱、冰之自寒,夫有(又)何修焉?及恃其力、賴其功者,若失火舟中(舟中失火,同心救火,不相為賜)。故君子見始,斯(那麼)知終矣。媒妁(ㄕㄨㄛˋ)譽人,而莫之德也;取庸(被僱用的人)而強飯之,莫之愛也。雖親父慈母不加於此(不能超越上述情況),有以為,則恩不接矣。故送往者,非所以迎來也,施(給予恩惠)死者非專為生也。誠出於己,則所動者遠矣。
錦繡登廟,貴文(文采、色彩華美)也;圭(珪)璋在前,尚質(樸質)也。文不勝質,之謂君子。故終年為車,無三寸之鎋(ㄒㄧㄚˊ,轄、小鐵鍵),不可以驅馳;匠人斵(ㄓㄨㄛˊ)戶,無一尺之楗(關門之木閂),不可以閉藏。故君子行期乎其所結(了結、終了)。
【譯】中國西方戎地、北方狄地所生產的良馬,人人都可以用牠們拉著車奔跑。
有的跑得近,有的跑得遠,只有善御者造父,能使牠們盡量使出力氣,有方向地奔跑。位在洞庭湖、彭蠡(ㄌㄧˊ)湖(即今江西鄱(ㄆㄛˊ)陽湖)一帶的古代三苗部落的老百姓,君主都可以使他們成為既忠誠又信義的人。有的賢明,有的不賢明,只有唐堯、虞舜才能教化使他們具有齊全的美德;其中,心教之微妙,一定有不可傳授的奧妙。春秋時代力氣很大的晉臣中行繆(ㄇㄨˋ)伯,能用手捉住老虎,卻不能使老虎繼續存活,大概是因為其力氣充足而其德行卻不能馴服老虎吧!君主任用百人的才能,就能得到百人的力量;君主舉用千人所愛戴的人,就能得到千人的擁護。就像砍樹而拉牽著樹幹,千枝萬葉就不得不順著樹幹去移動一樣。
慈祥的父親疼愛兒子,不是為了求得兒子的報答,而是其內心有不能消解的愛子之情;聖人養育人民,不是為了任用他們,而是其本性有使他不能停止去這樣做的特性。就像火燃燒的自然發熱、冰冷凍的自然寒冷一樣,火與冰又有什麼刻意的修練呢?等到要仗恃他們的力量、依賴他們的才能,而疼愛、養育他們,大家的關係就像船中失火那樣淡薄,大家都只同心救火,而談不上誰施予誰恩惠了。所以,君子見到事物的開始,就會知道其可能的結局。媒妁作媒,說人的好話,並不是要給予恩惠;僱用人幹活而盡力讓他吃飽,也並不是真心疼愛他。即使是親愛的父親、慈愛的母親,也不會超越這種情況:有目的地愛護兒女,恩情就無法接續了。所以,送行送人到別處去,不是為了迎接他的再度到來;對死去的人施予恩惠,不是專門為了其活著的親人。只要真誠出自於自己的內心,那麼,感動人的時間就長了。
把錦繡送進宗廟以供祭祀,這是重視其錦繡的文采;把圭璋放在祭品前面,這是重視其珪璋的樸質。一個人的文采不超越其樸質,這就稱為君子。所以一整年造車,而沒有做出三寸長的,可以插入車軸兩端的小鐵鍵「車鎋」,車子還是不能用來驅動奔馳;工匠砍削木頭做出門板,如果沒有做那一尺長的門閂,門板還是不能用來關閉門戶以進行收藏。所以,君子做事一定會對其預期結果,抱持著希望。
【原】心之精者,可以神化(神而化之,自然而化),而不可以導人(教導人);目之精者,可以消澤(可以視於無形,故可以消釋),而不可以昭誋(ㄐㄧˋ)(告誡)。在混冥(人心中的昏暗無跡)之中,(人的一些想法)不可諭(告訴)於人。故舜不降席而天下治,桀不下陛(皇宮的台階)而天下亂,蓋情甚乎(勝於)叫呼也。無諸己,求諸人,古今未之聞也。同言而民信,信在言前也。同令而民化,誠在令外也。聖人在上,民遷而化,情以先之也。動於上,不應於下者,情與令殊也。故《易》(乾卦上九爻辭)曰:「亢龍有悔(龍為水中物,居於至高的亢位,上不能下,故有凶)。」
三月嬰兒,未知利害也,而慈母之愛諭焉者,情也。故言之用者,昭昭(耿耿而小明之狀)乎小哉!不言之用者,曠曠(廣大貌)乎大哉!身(體行)君子之言,信也;中(ㄓㄨㄥˋ)君子之意,忠也。忠信形於內,感動應於外。故禹執干戚舞於兩階之間,而三苗服。鷹翔川,魚鼈(ㄅㄧㄝ)沈,飛鳥揚,必遠害也。子之死父也,臣之死君也,世有行之者矣,非出死以要(求、取)名也,恩心之藏於中,而不能違其難(避開禍難)也。故人之甘甘(心以為甘而赴之若甘),非正(定)為蹠(ㄓˊ,願)也,而蹠(腳掌踏)焉(乃)往。君子之慘怛(ㄉㄚˊ)(悲傷),非正為形也,諭(導)乎人心。非從外入,自中出者也。
【譯】人心的至精至誠,能夠用來神妙地感化人,卻不一定能用來明言教導人;人目光的細審精明,能夠用來看見無形之物以消亡者無形之意,卻不一定能用來告誡人。它們的至誠而精明,因處在昏暗無跡的人心中,是不能向人說得明白的。所以,虞舜不離開坐席,卻把天下治理好了;夏桀不走下臺階,則使得天下大亂。這說明,誠意的力量勝過人的大聲呼叫。一個人自己沒有至精至誠之心,卻要求別人具有,從古至今,未聽說過有這樣的事。
相同的言語而老百姓相信其中的真話,是因為誠信之心意,在說話之前,就已存在了。相同的政令而老百姓接受其中一些政令的教育感化,是因為在政令之外,有著君主的誠意。聖人處於君主的地位,能夠使老百姓改變其人心風俗,是他先發出其內心的誠意所致。若君主在上面行動,下面的臣民卻不響應,這是因為他的內心誠意和所下命令並不相同之緣故。所以《周易》乾卦上九爻辭上說:「處於至高地位的龍,是水中物,若只上不能下,是不吉利的。」
出生才三個月的嬰兒,還不知道什麼是利與什麼是害,但是慈母之愛,他卻能明白領會,這是母愛的真情所致。所以,透過言語所產生的作用,常是很小的呀!而不說話所能發揮的作用,卻常是很廣大的呀!按君子的話去身體力行,就是守信用;符合君子的意旨去做,就是忠誠。忠誠、守信用的意念、情感形成於人的內心之中,被感動的事情就會相應出現在外面。所以,大禹手握著干(盾)戚(斧)(干戚是武舞所執之器),在兩個臺階之間舞蹈,就能使得三苗部族的人順服了。
鷂(ㄧㄠˋ)鷹在河流的上空盤旋,魚鼈便潛入水底,飛鳥便騰空高飛而去,這一定是為了遠避凶猛之鷂鷹的禍害。兒女為了父母而死,臣子為了君主而死,世上確實有這樣做的人,他們不是要用死來求得其名聲,而是父母子女間、君臣上司下屬間的恩愛之心藏在胸中,使他們不能夠避開其危難。所以,一些人樂於做他們所樂於做的事情,並非必然是為了實現其願望,但願望卻常隨著實現了。君子內心的悲傷,並非一定要表現在其形貌上,而人們的內心卻都能感受得到。這些都說明,人的真誠不是從外面進入的,而是發自於內心的。
【原】義正乎君,仁親乎父,故君之於臣也,能死生之,不能使為苟易(君不能使臣為苟合易行之義);父之於子也,能發起(生長)之,不能使無憂尋(深憂)。
故義勝君,仁勝父,則君尊而臣忠,父慈而子孝。
聖人在上,化育如神。太上(德性最好的君王、大德之君)曰:「我其性與(歟)(大概是由我的天性造成的吧)!」其次(德性略次於太上的君王)曰:「微(如果不是)彼,其如此乎!」故《詩》(邶(ㄅㄟˋ)風簡兮)曰「執轡如組(舞者手中所握繮繩如同絲帶)」,《易》(坤卦六三爻辭)曰「含章可貞(大地山川秀美,物產豐富,很好)」,動於近,成文於遠。夫察所夜行,周公不慙(無愧)乎景(影),故君子慎其獨也。釋近期遠,塞(閉塞不通)矣。
聞善易,以正(修身、用善行使自己言行端正)身難。夫子見禾之三變(三變始於粟(ㄙㄨˋ,小米),粟生苗,苗生成穗)也,滔滔然(嘆息良久貌)曰:「狐鄉(向)丘而死,我其首禾(禾穗垂而向根,喻君子不忘本)乎!」故君子見善則痛(恨)其身焉。身苟正,懷遠(使遠方之人歸附)易矣。故《詩》(小維節南山)曰:「弗躬弗親(諷刺太師尹氏不親身管理國事),庶民弗信。」
小人之從事也曰苟得(急於求得),君子曰苟義(以義為急)。所求者同,所期者異乎!擊舟水中,魚沈而鳥揚,同聞而殊事,其情(避害之實情)一也。
【譯】「義」比君主還要來得尊貴,「仁」比父母還要來得親切,所以,君主對於臣子,能夠使他們活存或死亡,卻不能夠使他們做苟合的易行之事情;父母對於兒女,能夠使他們出生,扶養其長大,卻不能夠使他們沒有很深的憂愁,此乃父母不樂子女之如此,然不能止。所以一個人對「義」的尊崇能夠超過對君主的尊重,親近「仁」的程度能夠超過親近父母之程度,那麼,君主就會受到尊重而臣子就會盡忠,父母就會慈愛而兒女就會孝順。
聖人處於君主的地位,能像神明一般使老百姓自然生長。德性最高的君主說:「這大概是我的本性使其自然形成的吧!」德性其次的君主說:「如果不是老百姓有那樣的特性,我們怎麼能把他們治理成這樣呢!」所以《詩經》邶風簡兮上說:「舞者手裡握著的繮繩,就像用絲線編織的帶子一樣。」《周易》坤卦六三爻辭上說:「大地山川秀美,物產豐富,很好;內含文彩是可以卜問的。」這都是說,動在近處,而能使其效果出現在遠方。考察一下夜裡走路的人,周公對他自己的影子都可以不感到慚愧,所以,君子獨處時,仍然要謹慎地言行。如果不從近處做起,卻要期待遠方有良好的效果出現,那是行不通的。
一個人只聽美好的言行很容易,但要用美好的言行來修養身心卻很困難。孔夫子見到穀禾從粟粒、禾苖、到穀穗這三次變化的情況,嘆息良久,說道:「傳說狐狸向著它出生的山丘而死,這一方面表示不忘本,一方面也表示對出生家鄉的思念。我大概也會像穀穗之頭下垂的穀禾一樣,不忘記根本吧!」所以,君子見到他人好的行為,就會痛恨自己的身心還未修養完善。君主自身如果正直,那麼遠方的人來歸附,就很容易了。所以,《詩經》小雅節南山上說:「太師尹氏不親自去做,去處理國事,老百姓就不會信賴你。」
小人做事可以說常是急於求得,急功好利,雖然功利不見得就不好;君子做事則急於求義,但是假義卻不好,常不能顧全大局,甚至會破壞了大局。兩者同樣都是有所企求,但所期望求得的,卻大大不同!在水面敲擊船舷(ㄒㄧㄢˊ,船邊),魚兒便會潛入水底,鳥兒便會飛上空中,牠們聽見了相同的聲響,所作之反應卻不相同,但避開禍害的心情,則是一樣的。
【原】僖負羈(春秋曹國曹共公的臣子)以壺飧(ㄙㄨㄣ)(用壺裝盛之水泡飯)表(標幟)其閭,趙宣孟(即趙盾,晉靈公之臣)以束脯(十條乾肉)免其軀,禮不隆(盛多)而德(恩惠)有餘。仁心之感,恩接而憯(ㄘㄢˇ,慘)怛(ㄉㄚˊ)(憂傷、悲痛)生,故其入人深。俱之叫呼也,在家老(家族中之長者)則為恩厚,其在責人則生爭鬥。故曰:「兵莫憯(慘)於意志(志之為兵,傷人之心),莫邪為下;寇莫大於陰陽(陰陽之氣能傷人),枹(ㄈㄨ,鼓槌)鼓為小。」
聖人為善,非以求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故人之憂喜,非為蹠(ㄓˊ)蹠(冀幸、願望)焉往生也。故至至(至道)不容(不修飾儀容)。故若眯(物入目中)而撫(摸、摩挲(ㄙㄨㄛ)),若跌而據。聖人之為治,漠然不見賢(治國寂漠不動,未顯現其賢)焉,終而後知其可大也。若日之行,騏驥不能與之爭遠。今夫夜有求,與瞽師併(並列),東方開,斯照矣。
動而有益,則損隨之,故《易》(序卦傳)曰:「剝(卦名,剝落、損害)之不可遂盡也,故受之以復(卦名,恢復、復生)。」
【譯】春秋曹國曹共公的臣子僖負羈(ㄐㄧ),因為送過一壺水泡飯給重耳(即晉文公)。這是重耳逃亡進入曹國,曹共公聞其肋骨相連,欲觀其祼,乘其浴而偷視,僖負羈之妻勸夫要禮敬重耳,於是僖負羈饋重耳以盤飧(ㄙㄨㄣ),且置璧其下,重耳受飧而送回璧之事。因此,重耳特意標記僖負覊的里巷。晉文公五年,即西元前六三二年,晉文公不准晉軍攻打那位僖負羈的里巷,以報其德。晉靈公之臣趙盾因為送給靈輒十條乾肉,這是趙盾在首山打獵,見靈輒三日未食,以飯食之,又贈以簞(ㄉㄢ)食與肉給其母之事;後晉靈公欲殺趙盾,靈輒以死護衛,以致因靈輒而趙盾保住了性命。他們送出的禮物並不多,但其恩惠卻很厚重。
仁愛之心所以能感動人的情況是:仁愛之情一接觸,就會產生憂傷,所以能夠深深地進入人心。同樣是呼叫,出自家族中的長者,就顯得恩情深厚;出自於責備人,就會發生人際間的爭鬥。所以莊子庚桑楚說:「戰爭的兵器沒有比人的意志更鋒利的了,連利劍莫邪的銳利也在意志的銳利之下,蓋意志之為兵器,所傷的是人的心,而利劍莫邪也只是傷害人的身體而已;兵寇傷害人也沒有比陰陽之氣的危害更大的了,陰陽之氣能傷害人,於是鼓槌和戰鼓的危害就顯得更小了。」
聖人做好事,並非為了求得其名聲,但名聲自然就跟著來了;名聲一般並不和利益相掛鈎,但利益可能就跟著歸之於名聲了。所以,人的憂傷、喜悅,一般不是由人的願望所產生的。此外,達到最高境界的人,是不刻意去修飾其儀容的。因此,他的舉動自然,就像眼中不小心掉進了東西,就會用手去摩揉,要是失足跌倒了,就找個東西先去靠著一樣。聖人治理國家,寂靜漠然無為而治,似乎顯露不出他的賢良,但日後終結,就可以知道他的做法是可以發揚光大的。就好像太陽每天在天空運行,連良馬騏驥也不能和它競爭以求走遠一樣。現在的人在夜裡尋找東西,一般就和盲人樂師一樣,但等到東方一發亮,太陽一出來,就能看見日光照耀下的萬物了。
如果一個人一行動,就會增加什麼有益的東西,那麼某些地方的減損,就會跟著一起來,所以《周易》序卦傳上,接著說:「剝卦的剝落、損害,一般是不可能終盡的,所以就用復卦的恢復、復生來予以繼續。」
【原】積薄為厚,積卑為高,故君子日孳孳以成煇(ㄏㄨㄟ),小人日怏怏(不服氣、不樂意)以至辱。其消息(一消一長)也,離朱(傳說為黃帝時視力最好的人)弗能見也。文王聞善如不及(趕不上),宿不善如不祥,非為日不足也,其憂尋(深重)推之也。故《詩》(大雅文王)曰:「周雖舊邦,其命(周興之天命)維(是)新。」懷情抱質,天弗能殺、地弗能薶(ㄇㄞˊ,埋、埋藏)也。聲(名聲)揚天地之間,配日月之光,甘樂之者也。
苟鄉(向)善,雖過(過錯)無怨;苟不鄉善,雖忠來患。故怨人不如自怨、求諸人不如求諸己,得(得宜、合適)也。聲自召(呼叫)也,貌自示也,名自命也,人自官(人自我作主)也,無非己者。操銳(矛一類的利器)以刺,操刃以擊,何怨乎人?故筦(ㄍㄨㄢˇ)子(管仲),文錦(穿織紋之錦)也,雖醜(惡、不好)登廟(蓋管仲相齊,明法度,審國刑,不能及聖);子產,練染(鄭子產治政,先恩而後法,故溫厚,如同塗染絲帛為衣)也,美而不尊。虛而能滿,淡而有味,被褐(粗布衣服)懷玉(內懷美玉)者。故兩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以得百人。
【譯】累積薄的紙材可以製成厚的紙板,積累卑低的材質可以作成高聳的座台。所以,君子每天勤勉奮鬥不懈而成就其光輝的業績,小人天天憤懣不平不樂意、不服氣,反而招致了恥辱。在這裡面,有關的一消一長之情形,就是黃帝時視力最好的離朱,因其無形,也沒有辦法看得見。周文王每聽到別人的美好行為,就像自己趕不上別人那樣地著急;不好的事務在自己身上停留一夜,也好像遇到了不吉利,那樣地不安。並不是因為自己努力的時日不夠,而是被他深重的憂國憂民之憂思所推引出來的。所以《詩經》大雅文王上說:「岐周雖然是個舊國,但周文王領受的天命,被諸侯擁戴,則是新的。」一個人只要懷抱樸質、真誠之心,努力奮鬥,上天就不能危害他,大地也不能埋藏他,終有突破而出的一天。其名聲在天地之間傳揚,和日月的光輝相匹配,這是人們甘心且樂意去見到的事情。
如果一個領導者是向為善的方向去努力,即使不小心犯了錯,也沒有人會怨恨;如果他不是向為善的方向去努力,即使對人民忠誠,也會招來患禍。所以,怨恨別人不如怨恨自己不爭氣、責求別人不如責求自己,要來得合適。聲音是一個人自己呼叫出來的,容貌是一個人自己顯示出來的,名聲是一個人自己的努力成果所取定的,人是要自己作主的,沒有一件事情不是出於自己。手握著矛一類的利器常反而刺傷了自己、拿著刀常反而砍傷了自己,為什麼還要去怨恨別人呢?
所以齊國的管仲治政,明法度,審國刑,雖不能及聖,但就像穿著織錦衣服,雖其織錦衣服並不好,也可以穿著進入宗廟;鄭國的子產治政,先恩而後法,就像去染色的絲帛衣服,雖然很美,很溫厚,卻不尊貴。一個人的心靈虛空而卻能感到充實,一個人的行為清淡而卻能感到其內容豐富而有味,這就像一個人穿著粗布衣裳而懷裡藏有美玉那樣,也就是一個有美德而並不顯露。所以一個人胸懷兩種心意就不能得到另外一個人的信任,而一個人能一心一意卻能得到百人的信任。
【原】男子樹(種植)蘭,美而不芳(花草的香味),繼子得食,肥而不澤,情不相與往來也。生所假(借)(生,為人借寓於世之形式)也,死所歸也,故弘演(衛懿公之臣)直仁(伸仁)而立死,王子閭(春秋楚人,為楚白公所殺)張掖(一ˋ,腋)(伸出胳膊)而受刃,不以所託(所託指生)害所歸(所歸指死)也。故世治則以義衛身,世亂則以身衛義。死之日,行之終也,故君子慎一(謹慎、誠一、不三心二意)用之。
無勇者,非先懾(ㄓㄜˊ)也,難(ㄋㄢˋ)至而失其守也;貪婪者,非先欲也,見利而忘其害也。虞公見垂棘(晉地名,產美玉)之璧,而不知虢(ㄍㄨㄛˊ)禍之及己(晉欲滅虢,以垂棘所產之璧等為禮物,借道於虞,虞公許之;晉滅虢,還師途中遂滅虞)也。故至道之人,不可遏(ㄜˋ)奪(迫使改變意志)也。人之欲榮也,以為己也,於彼何益!聖人之行義也,其憂尋出乎中也,於己何以利!故帝王者多矣,而三王(夏禹、商湯、周文王)獨稱(稱頌);貧賤者多矣,而伯夷(商孤竹君之子,商亡,隱首陽山,最後餓死山中)獨舉(抬舉、稱揚)。以貴為聖乎?則貴者眾矣。以賤為仁乎?則賤者多矣。何聖、仁之寡也!獨專之意(只追求一種意願)樂哉,忽乎日滔滔以自新、忘老之及己也。始乎叔季(幼年),歸乎伯孟(老年),必此積也。
不自遁(自欺),斯亦不遁人。故若行獨梁(獨木橋),不為無人不兢其容(顯出謹慎小心貌)。故使人信己者易,而蒙衣(以領巾蒙頭)自信者難。情(真情)先動,動無不得(動盡得人心),無不得則無莙(ㄐㄩㄣ,水藻名,訓為憂鬱不解),發莙而後快(散解民心之憂結,能使之高興)。故唐、虞之舉措也,非以偕情(符合自己的感情)也,快己而天下治;桀、紂非正賊(害)之也,快己而百事廢。喜憎議(見、現)而治亂分矣。
【譯】有一位男子種植蘭花,花兒很美卻沒有芳香;有一位過繼的孩子有了食物,可以長胖而臉上卻沒有光澤;這是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沒有感情上的交流之故。活著,是人寄託在世間的一種形式,死亡則是人最後的歸宿。所以衛懿公之臣弘演,能發揚仁愛精神而站著死去,春秋楚人為楚白公所殺的王子閭,能伸出胳膊而讓人砍殺,他們都不是為了想活著而妨害死亡的真義。所以,在世道太平時人就要用「義」來護衛自身,世道混亂時就要用自身來護衛「義」。在死去的那一天,就是走完人生旅程的時候,所以君子要很慎重地對待死亡。
沒有勇氣的人,並不是事先就害怕,而是禍難一來就使他失去了勇氣;貪婪的人,並不是事先就有貪財的欲望,而是見到利益就忘掉了它的害處。春秋虞國君主見到垂棘之地所產的美玉就喜愛上了,讓晉軍借道於虞,卻不知道虢國滅亡的災禍,最後也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因此,掌握道,達到最高境界的人,其心先定,不可臨以利,奪其志,是不可能以利迫使他改變意志的。
人想要獲得榮耀,是為了自己,但是對於別人有什麼好處!聖人實踐道義,他們的深重憂思是出自於心中,對於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所以歷來的帝王有很多,卻只有「夏禹、商湯、周文王三王」受到人們的稱頌;歷來貧賤的人也很多,卻只有伯夷受到人們的稱揚。伯夷為商孤竹君之子,相傳其父遺命傳位於其弟叔齊,叔齊讓位給伯夷,伯夷不受;兄弟倆且先後逃入周國;周武王伐紂,二人曾叩馬諫阻;商亡,因耻食周粟,遂隱首陽山,最後餓死山中。把地位尊貴的人當作聖人嗎?那麼歷來地位尊貴的人太多了。把地位卑賤的人當作仁人嗎?那麼歷來地位卑賤的人也太多了。為什麼世上的聖人、仁人那樣少呢!人只有追求一種志願時是快樂的,倏忽之間,日子就像流水般迅速消逝,而自我也隨之不斷更新,以致忘記了衰老就將要來到。從幼年開始,而歸向老年,人一定是這樣積累起來的。
一個人不欺騙自己,那也就不會欺騙別人。因此,就像走在獨木橋上,不會因為沒有別人,就不露出其戰戰兢兢的樣子。所以讓人相信自己是容易的,而雙眼蒙上領巾時要相信自己就難了。君主引導民眾要先發出其真情,真情一動就沒有不成功的,沒有不成功的那個內心,就沒有鬱結了,蘊結之愁在發散後,就會感到暢快高興。所以,唐堯、虞舜的舉止行動,並不是只為了符合自己的感情,他們行動時能兼顧他人而使自己感到高興,而天下就治理好了;夏桀、商紂並不是有意危害國家,而是為了使自己感到高興卻不顧及他人,於是使得百事荒廢了。他們的喜好、憎惡一顯現出來,那麼國家是太平,還是混亂,就可以因此而分得清楚了。
【原】聖人之行,無所合,無所離。譬若鼓,無所與調(ㄉㄧㄠˋ,音調),無所不比(從、合拍)。絲筦金石(絲為弦樂器、筦(ㄍㄨㄢˇ)為管樂器、金為鐘、石為罄等樂器),小大、脩短有敘,異聲而和。君臣上下,官職有差(差別),殊事而調(協調)。夫織者日以進,耕者日以卻(退行),事相反,成功一也。申喜(周人)聞乞人之歌而悲,出而視之,其母(乞人乃其母)也。艾陵之戰(吳王夫差曾與齊戰於艾陵,艾陵在今山東省萊蕪縣東北)也,夫差曰:「夷(吳)聲陽(吉),句吳其庶乎(吳國將要勝利了吧)!」同是聲,而取信焉(乃)異,有諸情也。故心哀而歌不樂(ㄌㄜˋ),心樂而哭不哀。閔子騫三年之喪畢,授琴而彈。夫子曰:「絃則是也,其聲非(樂音悲哀)也。」
文(聲成文謂之音)者所以接物也;情(音樂所要抒發的情感),繫於中而欲發外者也。以文滅情,則失情;以情滅文,則失文。文情理通(情與文交至,則八音和諧),則鳳麟極(至)矣,言至德之懷遠也。輸子陽(人名)謂其子曰:「良工漸(反覆練習)乎矩鑿之中(ㄓㄨㄥˋ)。」矩鑿之中,固無物而不周。聖王以治民,造父以治馬,醫駱(人名)以治病,同材而各自(從)取焉。上意而民載,誠中(真誠之意發於心中)者也。未言而信,弗召而至,或先之也。忣(急)於不己知者,不自知也。矜怚(ㄐㄩˋ,驕)生於不足(知識不足),華誣(華而不實,以虛華之言誣人)生於矜。誠中之人,樂而不忣,如鴞(ㄒㄧㄠ,貓頭鷹)好聲、熊之好經(導引),夫有誰為矜(各任自性,非徒矜)!
【譯】聖人的行動,並不刻意和什麼人相合,也不刻意和什麼人相離。就像鼓,沒有什麼樂器和它音調相同,但也沒有什麼樂器不能與它合拍。絃樂器、管樂器以及鐘、磬,它們之大小、長短有一定的次序,所發出的聲音不同卻能奏出和諧的樂聲。
君臣之間、上司下司之間,官位職責各有差別,做不同的事情卻能彼此協調。織帛的人一天天往前進,翻地耕種的人在翻耕的進行順序上一天天往後退。一個進,一個退,雖然相反,但能使事情完成則是一樣的。
周人申喜聽見討飯人的歌聲,便感到悲傷,出門一看,那討飯人正是他因故失去了連絡的母親。吳王夫差與齊國在艾陵打仗時,夫差說:「吳國的歌聲吉祥,吳國將要勝利了吧!」同樣是歌聲,但使人感動而相信的情況卻不同,這是因為歌中有歌者的感情。所以,心裡悲痛唱出的歌就不歡樂,心裡高興時其哭聲也就不悲傷。小孔子十五歲而為孔子學生的閔子騫,三年守喪結束,拿著琴來彈。孔子聽後說:「他彈奏的方法與往昔一樣,但他的琴聲十分哀切。」
音樂是用來和外物接觸的,感情是牽繫在心中而要表現到外面的。因為太強調音樂的技巧而消減情意,那麼歌聲就會失去其情意;因為強調情意而消減音樂的技巧,那麼歌聲就會失去其美感。音樂和情意若交相融合,則鳳凰、麒麟也會來傾聽。這說明最高的德行,能使遠方的人歸附。輸子陽就對他的兒子說:「好的工匠要反覆練習取方、打孔的技巧,使其符合矩鑿的法度。」掌握了符合矩鑿法度的技巧,必然沒有一件東西做起來是不符合要求的。
聖人用符合類似矩鑿等的法度來管理民眾,造父用它來調理馬匹,醫駱用它來治病,他們都採用類似的材料,而各自從中獲取做事的方法。君主有意而民眾就能承接其意而照著辦,那是君主之意出於其心中。凡不說話而能使人相信,不召喚而人便來了,有的甚至在他想到以前,就來了。凡是因為別人不了解自己而著急的人,是真正不了解其自己而不能鎮定的人。凡驕傲產生於知識的不足,華而不實則產生於人的喜愛誇耀。凡是誠意出自於內心的人,是快樂而不著急的,就像貓頭鷹喜歡發出其叫聲、熊喜歡屈伸其四肢一樣,有誰是為了誇耀呢!
【原】春女思(春,女感陽則思),秋士悲(秋,士見陰而悲),而知物化(物象變化)矣。號而哭,嘰(ㄐㄧ,悲嘆)而哀,而知聲動矣。容貌顏色,誳(ㄑㄩ)伸(屈伸)倨(ㄐㄩˋ)句(ㄍㄡ)(直曲),知情偽矣。故聖人栗(ㄌㄧˋ)栗(慄慄)乎其內,而至乎至極也。
功名遂成,天也;循理受順,人也。太公望(即呂尚,又稱姜太公)、周公旦,天非為(ㄨㄟˋ)武王造之也;崇侯、惡來(兩人皆紂王臣),天非為(ㄨㄟˋ)紂生之也。有其世,有其人也。
教本乎君子,小人被其澤;利本乎小人,君子享其功。昔東戶季子(古之人君)之世,道路不拾遺,耒耜、餘糧宿諸畮(ㄇㄨˇ)首(畝首、田埂頭),使君子、小人各得其宜也。故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凡高者貴其左,故下之於上曰左之(輔佐君主),臣辭也。下者貴其右,故上之於下曰右之(君謙讓,佑助臣),君讓也。故上左還(回過頭來稱佐臣)則失其所尊也;臣右還則失其所貴矣。
小快害道,斯須(短暫、片刻)害儀(法度)。子產(鄭子產作刑書)騰辭(傳達詰問之詞),獄繁而(下)無邪(獄雖越多,而下無邪)。失諸情者,則塞於辭(無言以辯)矣。
成國(使國家治理成功)之道,工無偽事,農無遺力,士無隱行,官無失法(不合法度)。譬若設網者,引其綱而萬目開矣。舜、禹不再受命(受命於人,不再受於天),堯、舜傳大焉,先形(見)乎小也。施於寡妻(嫡妻),至於兄弟,禪(傳)於家國,而天下從風(順風而從,跟隨得快)。故戎兵(兵器)以大知小,人以小知大(例如從小孩形貌,可知大人形貌)。
【譯】春天裡女子對其中意的男子對象,產生思戀之情,秋天裡士子因花葉凋零產生悲哀之感,由此可知,萬物有了變化,使得人的感情亦隨之而發生變化。放聲而哭,悲嘆而哀傷,由此知道,與感情相關聯的聲音發出來了。從一個人容貌臉色和身體屈伸的情況,可以知道他情感屈伸的真實和虛偽。所以,聖人內心總是懷著戒懼,從而,能使他的修養達到最高境界。
使功名能建立,是人的天份所完成的;遵循自然規律、依順客觀形勢,則是人能夠做出的努力。姜太公呂尚、周公姬旦,不是上天為周武王所創造的輔佐人物;讒臣崇侯虎、惡來(人名),不是上天為商紂王所創造產生的。而是有那樣的世道,就有那樣的人物。其中,商紂王將九侯刴成肉醬、將鄂侯做成肉脯、將西伯姬昌(後來的周文王)囚於羑(ㄧㄡˇ)里,都是崇侯虎的讒言所造成的。
教化的根本出於君子的薰陶,小人也蒙受他的恩澤;物資利益的根源出於小人的利益追求,君子也享用他們的成果。從前在古之人君東戶季子的時代,遺失在道路上的東西沒有人去撿拾,農耕用的耒耜和餘糧就直接放在田埂上過夜,使得君子、小人各自處於其適宜的地位。所以一個君子之人有福,主持了社會的各種公共事務,萬民就都可以依賴他。
凡是居於高位的人以人的左位為尊貴,所以臣下對國君是講,要去輔「佐」他,講輔「佐」是臣子謙讓的表現。凡是居於下位的人以人君或上司的右位為尊貴,所以國君對臣下是講佑助他,講佑助則是君主謙讓的表現。所以,君主回過來講輔佐,那就失去了君主的尊貴;臣子回過來講佑助,那也就失去臣子的尊貴。
一般來說,小的痛快常會妨害大道,短暫的失誤常會破壞法度。鄭子產作了《刑書》,雖然有人傳達言詞來詰問他,可是在他的治理下,鄭國雖然獄多而卻沒有邪惡不法之事情出現。如果他的《刑書》與國家的實情不合,那麼別人詰問時,他就會語詞阻塞,而無法回答了。
把一個國家治理得好的辦法是:工匠等技藝者從來不做詭詐之事情,農民種田又不遺餘力,知識份子沒有隱昧的行為,官員也沒有不合法的舉止。就像撒網一樣,把綱一拉,那麼萬千網眼就都張開了。虞舜、夏禹受命於人而不再受命於天,唐堯與虞舜的禪讓,這種大的舉動,先是在小的方面表現出來的。他們把恩惠給予嫡妻,給予兄弟,後來再把君主之位傳給國人,而天下的人就迅速地跟隨他們,順風而從,也跟隨得快。所以,認識兵器可以從大兵器的樣子知道小兵器的模樣,了解一個社會的人可以從社會上小孩的樣子知道大人的模樣。
【原】君子之道,近而不可以至,卑而不可以登,無載焉而不勝,久而章(顯著),遠而隆(高)。知此之道,不可求於人,斯得諸己也。釋己(放棄自己)而求諸人,去之遠矣。
君子者樂有餘而名不足,小人樂不足而名有餘。觀於有餘、不足之相去,昭然遠矣。含而弗吐(心中含情而不吐),憤而不萌(憤情積而不萌發)者,未之聞也。君子思義而不慮利,小人貪利而不顧義。子曰:「鈞之哭(同樣是哭)也,曰:『子予柰何兮乘(欺凌)我何?』其哀則同,其所以哀則異。」故哀樂(ㄌㄜˋ)之襲人情也深矣。鑿地湮(ㄧㄣ)池,非正(正好)於勞苦民也,各從其蹠(ㄓˊ)而亂生焉。其載情一也,施人則異(施於人有善惡)矣。故唐、虞日孳孳以致於王;桀、紂日怏怏以致於死,不知後世之譏己也。
凡人情,脫其所苦即樂(ㄌㄜˋ),失其所樂則哀,故知生之樂,必知死之哀。
有義者不可欺以利,有勇者不可劫以懼,如飢渴者不可欺以虛器也。人多欲虧(損)義,多憂害智,多懼害勇。嫚(ㄇㄢˋ,輕慢)生乎小人,蠻夷皆能之;善生乎君子,誘(美)然與日月爭光,天下弗能遏(ㄜˋ)奪。故治國樂其所以存,亡國亦樂其所以亡也。金錫不消(銷、熔化)釋則不流刑(注入模型),上憂尋不誠則不法民(使民守法)。憂尋不在民,則是絕民之繫也;君反本(回到憂尋誠而在民的根本上去),而民繫固也。
【譯】君子為人之道,其道離得近,一般人卻不可能到達,其道地勢低,一般人卻不可能登上去,其道是沒有一種事物承載不了的,時間越久,其道的效果就越發顯著,距離越遠其道就越顯得隆高。要了解這種君子為人之道,不能夠只向別人求取,而是還要從自己的身上去實踐、去獲得。放棄自己而到別人那裡去尋求君子為人之道,那就是其尋求,要離譜得越來越遠了。
君子這種人的生活快樂有餘而名聲不足,小人的生活則是快樂不足而名聲卻有餘。看一看他們在有餘、不足方面彼此的距離,很明顯是很遠的。一個人心中含情而不吐露,積憤而不萌發,這是未曾聽說過的。君子思慮的是行為要合義,而不考慮如何去得利,小人則常貪圖利益而不去顧及義。孔子說:「同樣是哭,其中一個哭著的人說:『你讓我怎麼辦啊!為什麼還要欺凌我呢?』這些人的悲傷是相同的,但他們悲傷的原因便不一樣了。」所以快樂、悲傷進入人的情感是很深的。有的人要挖地掘洞,有的人要填平水池,並非正是要民眾勞累痛苦,而是要民眾各按自己的願望去做事,於是亂子便產生了。他們同樣都懷有情感,但各自將情感用到人事上去的情形就不同了。所以唐堯、虞舜每天都努力不懈,而能成為王;夏桀、商紂則每天都不滿意,反而招致敗亡,也不知道後世的人會一直譏諷著自己。
人的感情都是這樣的,脫離了使他痛苦的事情就感到快樂,失去了使他快樂的事物就感到悲傷。所以懂得活著的快樂,一定知道死去的悲哀。堅持行義的人不能用利益來欺哄他,有勇氣的人不能用恐懼來威脅他,就像飢渴的人不能用不裝飲食的空壺來欺騙他一樣。人的欲望一多就會損害到義,憂思一多就會妨害他的智力,恐懼一多就會妨害他的勇氣。凡輕慢的行為產生於小人,蠻夷之人都會那樣做;凡好的品行產生於君子,他們品行的美好能與日月爭光輝,天下的人也不能去予以遏阻奪取。所以國家治理得好的人,對國家得以存續的大義是感到高興的;使國家滅亡的人,對他使國家遭致滅亡的做法,卻也是喜愛的。金錫不熔化就不能注入模型,君主的深重憂思不真誠就不能使民眾守法。君主的深重憂思不放在老百姓身上,就會斷絕和老百姓的聯繫;君主若返回其根本,和民眾的聯繫就牢固了。
【原】至德,小節備,大節(關係國家存亡安危的重要關鍵作為)舉。齊桓舉(大節舉)而不密(小節疏),晉文密而不舉(大節廢)。晉文得之乎閨內,失之乎境外(閨內修而境外亂);齊桓失之乎閨內,而得之本朝(宮內亂而朝廷治)。水下流而廣大,君下臣(能誠懇地徵求,採用臣子的意見)而聰明。君不與臣爭功(事),而治道通矣。管夷吾(官仲)、百里奚(秦穆公之賢相)經而成之,齊桓、秦穆受而聽之。照(告知)惑者以東為西;惑也,見日而寤(省悟)矣。衛武侯謂其臣曰:「小子無謂我老而羸(ㄌㄟˊ)我,有過必謁(白)之。」是武侯如弗羸之必得羸,故老而弗舍(捨),通乎存亡之論者也。
人無能作(創造)也,有能為也;有能為也,而無能成也。人為之,天成之。終身為善,非天不行(傳佈、推行);終身為不善,非天不亡。故善否(ㄆㄧˊ),我也;禍福,非我(天所為)也。故君子順(慎)其在己者而已矣。性者,所受於天也;命者,所遭於時也。有其材不遇其世,天也。太公(姜太公呂尚)何力?比干何罪?循性而行指(率其性而行其志),或害或利。求之有道,得之在命,故君子能為善,而不能必得其福;不忍為非,而未能必免其禍。
【譯】具有最高德行的君主,在小節方面已很完備,事關大局的重要關鍵行為也把握得宜。齊桓公對一些重大的問題處理得很好,而小事則考慮得不夠細密;反之,晉文公對小事考慮得很細密而重大的事情卻未處理得很好。晉文公處理宮內之事情是成功的,但對境外之事情的處理卻有其過失;反之,齊桓公處理宮內之事情有其疏失,而在處理朝廷的大事上卻獲得了成功。水因向下流而積水變得很廣大,君主向下誠懇地聽取臣子的意見,並加以採用,就會變得很聰明了。
君主不和臣子去爭取事情來做,就是精通了治政之道。齊國的管夷吾、秦國的百里奚治理國事而定出其治國之成規,齊桓公、秦穆公都能接受和加以應用。為迷失方向的人指點迷津,卻把東方說成了西方,可見他自己也是迷惑不清,等到見到了太陽的出來及下落,就可醒悟了。衛武侯在位五十五年,曾對他的臣子說:「臣子們不要認為我老了就衰弱不堪了,我有過錯,你們一定要告訴我。」這樣,即使衛武侯不衰弱,他也肯定預知自己衰弱了。所以,君主能夠年老而不放棄對自己的要求,那麼他便是精通國家存亡的基本道理了。
一般人沒有能力創造事物,但卻有能力做事;一般人有能力做事,卻沒有能力使所做的事情一定成功。人努力做事,上天則使其事情成功。一個人一生努力做好事,沒有上天,就不能使其為善之舉順利進行;一個人一生做不好的事,沒有上天,就不能使他滅亡。所以做好事或壞事,由我來決定;但遇禍還是福,則不是由我決定的。
所以,君子不過是要謹慎自己的行為罷了。生命,是從上天那裡接受來的,命運,則是由所遇到的時機所造成的。有那樣的才能而遇不到那樣的時機,是上天所決定的。
姜太公呂尚有什麼力量?比干又有什麼罪過?他們只是依順著自己的天性而按照自己的心志去做事。結果有的如比干遇害,有的如姜太公得力又得利。目標的追求是有方法的,但獲得與否就在於命運了。所以,君子有能力去做好事,卻沒有能力使自己必然獲得幸福;君子不忍心做壞事,卻不能肯定能夠去免除自己的災禍。
【原】君,根本也;臣,枝葉也。根本不美,枝葉茂者,未之聞也。有道之世,以人與國(因賢人而讓之國);無道之世,以國與人(把國家送給別人)。堯王天下而憂不解,授舜而憂釋。憂而守之,而樂與賢終,不私其利矣。凡萬物有所施之,無小不可;為無所用之(不知其所用),碧瑜糞土(以碧玉為糞土)也。人之情,於害之中爭取小焉,於利之中爭取大焉。故同味而嗜厚膞(ㄓㄨㄢˇ,厚切成塊的肉)者,必其甘之者也;同師而超群者,必其樂之者也。弗甘、弗樂而能為表(古代立測量日影以計時的標竿,以見影,即反應迅速,成效立見)者,未之聞也。
君子時(遇到時機)則進,得之以義,何幸(幸運)之有!不時則退,讓之以義,何不幸之有!故伯夷餓死首陽山下,猶不自悔,棄其所賤、得其所貴(求仁而得仁)也。福之萌也緜(ㄇㄧㄢˊ)緜(微弱),禍之生也介介(纖微)。禍福之始萌微,故民嫚(ㄇㄢˋ)之,唯聖人見其始而知其終,故《傳》(莊子胠(ㄑㄩ)篋(ㄑㄧㄝˋ)及左傳宣公二年)曰:「魯酒薄而邯鄲圍,羊羹不斟(ㄓㄣ,加,把羹倒在碗裡)而宋國危。」
明主之賞罰,非以為己也,以為國也。適於己而無功於國者,不施賞焉;逆於己便於國者,不加罰焉。故楚莊(春秋五霸之一)謂共雍(楚臣)曰:「有德者受吾爵祿,有功者受吾田宅。是二者,女(汝)無一焉,吾無以與女(汝)。」可不謂諭於理乎!其謝(遣共雍)之也,猶未之莫與。周政至(至於道),殷政善(善施教,未至於道),夏政行(行而不精)。行政未必善,善政未必至也。至至(至道)之人,不慕乎行,不慚乎善。含德履道,而上下相樂也,不知其所由然。有國者多矣,而齊桓、晉文獨名;泰山之上有七十二壇焉,而三王獨道(稱道)。君不求諸臣,臣不假之君,脩近彌(瀰漫、充滿)遠,而後世稱其大,不越鄰而成章(取得一定的成就),而莫能至焉。故孝己(殷高宗之子)之禮(被放逐而不失禮)可為也,而莫能奪之名也,必不得其所懷(所懷賢孝之行)也。
【譯】君主是治理國家的根本,臣下是與君主配合的枝葉。根本長得不好,而枝葉卻茂盛,這種事情不曾聽說過。在有德政的時代,聖明的君主因為有賢人,而將國家囑託給他去治理;在沒有德政的時代,昏庸的君主只好把國家斷送,並讓給了他人,例如夏桀把國家送給商湯,商紂把國家送給周武王,自取其滅亡。唐堯統治天下而憂國憂民的憂愁不能解除,最後於把天下交給賢能的虞舜後,憂愁才解除了。懷著憂國憂民的憂愁而守住國家,最後才很高興地把國家交給賢能的人,這都是不把國家當作一己之私利的表現。
凡是萬物中有實用價值的東西,無論多麼小,沒有不可以用的;俏若不知道加以運用,即使是碧玉也會變成像糞土一般。人們的常情總是這樣;在禍害之中能爭取只受到小的禍害,在利益之中能爭取得到大的利益。所以吃同樣味道的肉塊,而喜歡吃切得厚的,一定是認為厚塊的味道特別美的緣故;同樣向同一位老師學習而學識卻超越眾人的人,一定是這個人特別樂意聽從老師的教誨。不是感到味道特別好、不是樂意聽從老師的教誨,而能獲得立竿見影的效果,這種情況還未曾聽說過。
君子遇到了時機就前進,仗義而獲得成功,哪裡是幸運呢!君子得不到時機就後退,依道義以退讓,又有什麼不幸呢!所以,伯夷餓死在首陽山下,自己還是不後悔。這是因為他拋棄了他所鄙視的東西,而得到了他所珍貴的東西之緣故。幸福開始產生的時候是很微弱的,災禍開始形成的時候也是細小的。幸福、災禍在開始萌發時都很微弱,因此老百姓都輕慢而不在乎,只有聖人見到它們的開始形成,而知道它們的結果。所以《莊子》胠篋和《左傳》宣公二年中都說:「魯國的酒味淡薄,而以魯酒代替趙國的濃酒冒充進獻,竟使趙國的邯鄲被楚軍包圍了,華元因為未給駕車的人喝羊肉湯,而竟為宋國帶來了危難。」
此乃魯國與趙國均朝楚,進獻美酒於楚,但是魯酒的味薄而趙酒的味厚;楚之主酒吏者因而求酒於趙國,但趙國不與,楚吏於是發怒,以趙國原所獻之厚酒易成魯國薄酒以進獻於楚王;楚王以為趙酒薄且失禮,故而圍邯鄲。又,宋國大將華元與鄭國打仗,殺羊煮食以慰勞其士兵,但不及於為其駕車的御者;及戰,御者馳馬入鄭軍,於是華元輕易地被捕獲,而竟因此為宋國帶來了災難。英明的君主實行賞罰,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國家。對合自己的意而對國家沒有功勞的人,不加賞賜;對不合自己的意而對國家有利的人,不加以懲罰。所以,楚莊王對臣子共雍說:「有德行的人接受我頒給的爵位、俸祿,有功勞的人接受我賞給的田地、宅第。德行、功勞這兩者,你沒有任何一樣,所以我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賞給你。」這能不算是楚莊王在教臣子共雍,要明白道理嗎?他雖然拒絕臣子共雍的要求,但卻不是沒有給他什麼說明。周朝的政治能達到合於「道」的境地,殷商的政治則尚稱美善,至於夏朝的政治只是能夠推行而已。能推行的政治不一定合於美善,美善的政治不一定能合於「道」。
把握著道而進入最高境界的人,不羨慕可推行的政治,也不對美善的政治感到慚愧。他懷抱著道德並依據道德而實踐,從而使得上下大家因有所成就,而都相互感到喜樂,也不知道這種情境究竟是怎麼產生的。過去,擁有國家的君主很多,但卻只有齊桓公、晉文公有好的治理名聲;在泰山上有七十二座君王封泰山的祭壇,卻獨獨只有「夏禹、商湯、及周文王三王」為人所稱道。凡君主不誠懇地向臣下要求,臣下也不會借助於君主。君主治理好近處的事情,而影響到其遠處,使得後世的人稱讚他的偉大。像這樣的君王,如果他不是超出其他君主而獲得相當的成就,是不能達到這種境地的。所以,殷高宗之太子孝己雖被放逐而不失其應有的禮節,是人人可以遵守的,卻沒有人能奪走他賢明孝順的名聲,這一定是因為沒有人能具備孝己所有的德行。蓋孝己之母親早死,殷高宗惑於後妻之言,故孝己雖被放逐,但不失禮。
【原】義載乎宜(事)之謂君子,宜(事)遺乎義之謂小人。通智(掌握道,行為完全符合道的人)得而不勞,其次勞而不病,其下病而不勞。古人味而弗貪(知其味而不貪其食)也,今人貪而弗味(人之學,飲之而已,莫之能味)。歌之修其音也,音之不足於其美者也。金石絲竹,助而奏之,猶未足以至於極(治化之至)也。人能尊道行義,喜怒取予,欲如草之從風。召公(周武王之臣)以桑蠶耕種之時,弛獄(打開監牢)出拘,使百姓皆得反業修職(將本職工作做好);文王辭千里之地,而請去炮烙之刑,故聖人之舉事也,進退不失時,若夏就(穿)絺(ㄔ,細葛布)綌(ㄒㄧˋ,粗葛布)、上車授綏(上車挽手所用的繩索)之謂也。老子學商容(即常樅),見舌而知守柔矣。列子學壺子(鄭人),觀景(影)柱而知持後(守後不先)矣。故聖人不為物先,而常制之其類,若積薪樵(木柴),後者在上。
人以義愛,以黨(同道結合)群,以群強。是故德之所施者博,則威之所行者遠;義之所加者淺,則武之所制者小。吳鐸(ㄉㄨㄛˊ,大鈴)以聲自毀(吳鐸與其舌破),膏燭以明自鑠(消損),虎豹之文來(召來)射,猨狖(ㄧㄡˋ)(猿猴)之捷來措(置之於獸檻(ㄐㄧㄢˋ)),故子路以勇死,萇弘(春秋周敬王大夫)以智困。能以智知(以智知之,實為以智自害),而未能以智不知(以智不知,則有大用,可以自存)也。故行險者不得履繩,出林者不得直道,夜行瞑目而前其手,事有所宜,而明有不容(用)。人能貫(穿)冥冥入於昭昭,可與言至矣。鵲巢(鵲築巢)知風之所起;獺(ㄊㄚˋ)穴(獺為穴)知水之高下,暉日(一種毒鳥)知晏(天空清朗無雲),陰諧(一種毒鳥)知雨,為是謂人智不如鳥獸,則不然。故通於一伎,察於一辭,可與曲說,未可與廣應也。
【譯】做事充滿大義的人是君子,做事不合大義的人是小人。通達大道而行為完全符合道的人,做事成功而不辛勞,次一等的人是辛勞而不憂慮,再次一等的人則是憂慮而不辛勞。古人知道食物的味美卻不貪食,現在的人貪食而卻不知食物的味道如何。唱歌時拉長其聲音,這樣的歌聲是不能夠表現出它的優美的,是不能夠移風易俗的。用鐘、罄、管、絃等樂器來伴奏,也還是不能達到其優美的極限,不能達到治化之極至。人能夠尊崇大道、推行大義,皆為聖君所化,希望在喜怒、收受、給予的行動上,能像草隨風而倒那樣地體現其道義,如此,其化民即逾於音樂了。
周武王之臣召公姬奭,在採桑養蠶、耕田播種的時候,就打開監牢,放出拘禁的犯人,以增加勞動力,也使老百姓都能回到本行,做好自己職份的工作;周文王不接受千里之封地,而請求商紂王廢除炮烙之酷刑。這是用炭燒熱銅柱,令犯人爬行其上,然後墮落於炭中燒死的酷刑。所以聖人辦理事情,前進後退都不失其時機。就像夏天便穿粗或細葛布衣、上車時便把供手扶拉的繩索給他一樣。老子向商容求教,見到他的舌頭就明白為人處事要秉持柔弱的道理。戰國時鄭人列子向壺子求教,觀察柱子和影子,先有形,後有影,形可亡而影不可傷,就明白為人處事要秉持後而不先的道理。所以聖人不在事物出現之前就行動,不敢為天下先,而常自置於其同類之中,就像堆積木柴一樣,後放的木柴反而卻堆在上面。
人因為道義而愛人,因為同道結合而形成群體,因為成為群體而力量強大。因此恩惠施捨得多,那麼威望就傳播得遠;如果施加給人的思義很小,那麼武力所能控制的範圍也就小了。吳地生產的大鈴因為搖動時發出巨大聲響而卻自我毀壞,膏燭因為發出光亮而卻自我消損,虎豹因為體表有美麗的紋彩而招來獵人的射擊,猿猴因為行動敏捷而招人抓捕並置之於獸檻(ㄐㄧㄢˋ)。子路(仲由)有勇力,為衛大夫孔悝(ㄎㄨㄟ)邑宰,因反對孔悝迎立蕢(ㄎㄨㄟˋ)瞶(ㄍㄨㄟˋ)為衛公,而被殺。
春秋周敬王大夫萇弘,事卿士劉文公,劉氏與晉范氏為姻親,在晉卿內閣中幫助范氏,晉卿趙鞅於是以此為名,責備周室,批討萇弘,周人於是殺了萇弘。
所以子路因為勇敢而死,萇弘因為才智而困於死境。這都是能用智慧知術,卻不能用智慧的不知術之後果。此處的以智知之,實為以智自害,以智不知,則反而有大用,可以自存。所以,走險途的人不可能走筆直如繩的路線,從樹林中走出的人也不可能走筆直的道路。夜裡走路閉上了眼睛而伸手到前面去探路,此乃因為夜行有它合適的做法,而即使眼睛明亮也沒有用。人能夠從昏暗的境界進入清亮的境界,那就可以和他談論最高的道理了。鵲兒築巢能夠判斷風從哪裡來及風力的大小,水獺打洞築穴,能夠判斷地下水位的高低,暉日為毒鳥雄鴆(ㄓㄣˋ),能夠知道天空即將清朗無雲而先鳴,陰諧為毒鳥雌鴆,能夠知道天空即將陰晦降雨而先鳴,因而若就此認為人的智慧不如鳥獸,那就不對了。所以精通一種技藝、明白一種言論,只能參與一種片面的議論,而不能廣泛地用來應對、談論大道。
【原】甯(ㄋㄧㄥˋ,姓)戚(春秋衛人)擊牛角而歌,桓公舉以為大田(農官);雍門子(善鼓琴,母死,無以葬)以哭見孟嘗君,孟嘗君涕流沾纓。歌、哭,眾人之所能為也;一發聲,入人耳,感人心,情之至者也。故唐、虞之法可效也,其諭(曉諭誘導)人心不可及也。簡公(齊君)以懦殺,子陽(鄭相)以猛劫,皆不得其道者也。故歌而不比(合)於律者,其清濁(清音輕,濁音沉)一也。繩之外與繩之內,皆失直者也。紂為象箸而箕子(紂王叔父)嘰(ㄐㄧ,悲嘆),魯以偶人(土木等製成的人像)葬而孔子嘆,見所始則知所終。故水出於山,入於海;稼(禾之秀實者)生乎野,而藏乎倉;聖人見其所生,則知其所歸矣。
水濁者魚噞(ㄧㄢˇ,魚在水面張口呼吸貌),令苛(繁碎殘酷的政令)者民亂,城峭(ㄑㄧㄠˋ,險峻)者必崩,岸峻者必陀(小崩)。故商鞅立法而支解(肢解),吳起刻削(ㄒㄩㄝˋ)而車裂。治國譬若張瑟,大絃絚(ㄏㄥˊ,緊、急)則小絃絕矣。故急轡數策(緊拉繮繩,頻頻加鞭)者,非千里之御也。有聲之聲,不過百里;無聲之聲,施(擴展)於四海。是故祿過其功者損,名過其實者蔽。情行(心意和行為)合而名副(符合、相稱)之,禍福不虛至矣。身有醜夢(惡夢),不勝正行;國有妖祥(妖災之徵兆),不勝善政。是故前有軒冕(軒車和禮帽禮服)之賞,不可以無功取也;後有斧鉞之禁,不可以無罪蒙也。素修正者,弗離道也。
【譯】春秋衛人甯(寧)戚敲擊牛角唱出悲涼的歌,齊桓公聽見了便推舉他做大田的農官;雍門子善鼓琴,母死,無以葬,於是哭著拜見孟嘗君。雍門子先說萬歲之後,高台既已顛(傾倒),曲池又已平,墳墓生荊棘,牧童遊其上,孟嘗君的將來,就是這樣嗎?孟嘗君為之流淚而浸溼了繫在頷(ㄏㄢˋ)下的帽帶。歌唱、哭泣,這是一般人都會做的事;只要一發出歌唱或哭泣的聲音,就進入人的耳中,感動了人心,這是情意誠摯至極的結果。所以唐堯、虞舜的治國方法可以效法,但他們曉諭誘導人心的作法,卻不可能趕得上歌唱或哭泣的效果。
齊簡公因為懦弱而被田成子殺死,鄭國的宰相子陽因為尚刑猛厲剛毅好罰而遭到劫殺,這都是沒有掌握到唐堯、虞舜曉諭誘導人心的至道。所以唱歌不合於十二律呂之樂律的,他發出的清音濁音其實都一樣,難以分辨。偏向繩外和偏向繩內,都不符合繩索變成筆直的要求。商紂王用象牙做筷子而使其叔父箕子悲嘆,魯國人用土木等製成的偶人陪葬而使孔子嘆息,始作俑(ㄩㄥˇ)者,其無後乎。他們見到了事情的開端就知道了結果。所以水從山裡流出,而最後注入海中;莊稼生長在田野裡,而最後收藏在倉庫中;聖人見到它們的生長,便知道它們的最後歸向。
水若渾濁魚兒就會把嘴巴伸出水面來呼吸,政令苛刻繁碎殘酷,老百姓就會叛亂,城牆險峻遲早一定會崩毀,河岸峻峭遲早一定會有坍方。所以,商鞅為秦孝公設立殘酷的刑法反而自己也因罪被肢解,吳起推行刻薄的法令,設立貴臣相坐之法,而最後被人用車來撕裂其身體。治理國家就像鼓瑟、彈瑟,大絃彈急、彈緊了小絃就會斷。所以,急拉著繮繩而又頻頻加鞭,並不是跑千里路的駕馬車之方法。凡發出聲響的聲音,傳播不會超過一百里;而沒有聲響的聲音,卻可以擴展並傳播到四海。因此,俸祿超過功勞的人常會受到損害,名聲超過實情的人也常會受到蒙蔽。
若人的心意和行為一致,而名聲就會和它符合而相稱,且災禍和幸福是不會憑空降臨到人的身上。一個人自己做了惡夢,那惡夢並不會勝過其正直的行為;一個國家出現了妖災的徵兆,那徵兆也不會勝過其美善的政治。因此,前面有軒車、冕服一類的獎賞,不可以沒有功勞而取得;後面有維護禁令的斧、鉞,不可以沒有罪過而蒙受處分。平常為人處事,力求正直的人,是不會去背離「道」的。
【原】君子不謂小善不足為也而舍(捨)之,小善積而為大善;不謂小不善為無傷也而為之,小不善積而為大不善。是故積羽沈舟、群輕(聚集輕物)折軸,故君子禁於微。壹快(使人得到瞬間的痛快、使人一舒其鬱)不足以成善,積快而為德(善);壹恨(悔怨)不足以成非(惡),積恨而成惡。故三代之稱(讚許),千歲之積譽也;桀、紂之謗,千歲之積毀也。天有四時,人有四用。
何謂四用?視而形之(看出物體的形狀)莫明於目,聽而精之(聽得精細)莫聰(聽力好)於耳;重(ㄔㄨㄥˊ)而閉之莫固於口;含而藏之莫深於心。目見其形,耳聽其聲,口言其誠,而心致之精,則萬物之化咸有極(全都能被人所認識、所掌握)矣。地以德廣,君以德尊,上也;地以義廣,君以義尊,次也;地以強廣,君以強尊,下也。故粹者(君子之治道,純粹而合大道者)王,駮(ㄅㄛˊ,治道駁雜,不依大道而行)者霸,無一焉者亡。昔二皇(伏羲和神農)鳳至於庭(宮中),三代至乎門,周室至乎澤。德彌麤(ㄘㄨ),所至彌遠;德彌精,所至彌近。
【譯】君子不認為小的善事不值得做,就放棄而不去做,但小的善事積累多了就成為大善事;君子也不認為小的壞事不會有傷害,就去做,但小的壞事積累多了就成為大壞事。所以,在船上積聚羽毛是會把船壓沈的,在車上積聚輕的物體是足以把車軸壓斷的,因此,君子在弊病很隱微時,就加以禁止。使人們得到剎那瞬間的痛快,不能說是成就了善事,但使人痛快的事積累多了就成為美善之事;做一次令人悔恨的事,不能夠成為罪惡,但使人悔恨的事積累多了就會成為罪惡。所以夏、商、周三代被世人稱頌,是千年被人讚美所積累的結果;夏桀、商紂受人貶斥,也是千年被世人指責所積累的結果。天氣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人亦有四種功用。
什麼叫做人的四種功用呢?看東西能知道物體的形狀,沒有什麼比眼睛更清楚的了;聽得精細,沒有什麼能比耳朵更敏銳的了;嘴唇與牙齒重重關閉,沒有什麼比口更牢固的了;懷抱收藏,沒有什麼比心更深廣的了。眼睛能看見形狀,耳朵能聽見聲音,口裡能說出誠意,而心裡能達到至精至誠,那麼萬物的變化就都能充分認識掌握了。國家的土地因為君主施行德政而擴大,君主也因為施行德政而受人尊重,這是最好的情況;國家的土地因為君主行義而擴大,君主也因為行義而受到人的尊重,這是次一等的情況;國家的土地因為君主強橫而擴大,君主也因為強橫而不得不受人尊重,這是下等的情況。
所以,治道純粹而合乎大道的君主可以稱王,治道駁雜不依大道而行的君主可以稱霸,一種治道也沒有的君主就會使國家滅亡。從前伏羲氏、神農氏二皇在位的時候,鳳凰飛落在宮中;在唐堯、虞舜、夏禹三代時,鳳凰改落在宮門前;到了周王朝的時候,鳳凰改飛到了宮門前的湖澤中。君主的德政越是粗疏,鳳凰就飛離皇宮之距離越遠;君主的德政越是合於大道而自然,鳳凰就飛離皇宮之距離越近。
【原】君子誠仁,施亦仁,不施亦仁(道無為而民蒙純(指善、美),故不施而仁)。小人誠不仁,施亦不仁,不施亦不仁。善之由我,與其由人,若仁德之盛者也。故情(情性、本性,人的本性是無欲無為的)勝欲者昌,欲勝情者亡。
欲知天道察其數(術數、曆法之規律),欲知地道物(相、察)其樹(各種土地之宜,各有所種生之木),欲知人道從其欲(君子欲於道,小人欲於利)。勿驚勿駭,萬物將自理;勿撓(ㄋㄠˊ,擾動)勿攖(ㄧㄥ,碰、觸犯),萬物將自清(澄清、清靜)。察一曲(隅)者,不可與言化;審一時(季)者,不可與言大。日不知夜,月不知晝,日月為明而弗能兼也,唯天地能圅(ㄏㄢˊ,函)之。能包天地,曰唯無形者(無形者指「道」)也。
驕溢之君無忠臣,口慧(口惠)之人無必信。交拱(合抱)之木無把(握)之枝,尋常之溝無吞舟之魚。根淺則末(樹梢)短,本傷則枝枯。福生於無為,患生於多欲;害生於弗備,穢(ㄏㄨㄟˋ,田地荒蕪)生於弗耨(ㄋㄡˋ,除草)。聖人為善若恐不及,備禍若恐不免。蒙塵而欲毋眯(ㄇㄧˇ,眼皮微合),涉水而欲無濡,不可得也。是故知己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福由己發,禍由己生。聖人不求譽,不辟(ㄅㄧˋ,駁斥)誹,正身直行,眾邪自息。今釋正而追曲(ㄑㄩ),倍(違背)是而從眾,是與俗儷(ㄌㄧˋ)走(並行)而內行無繩(規矩、準繩),故聖人反己而弗由(不隨從流俗)也。
【譯】君子內心確實有仁愛之德,那麼他施恩予人是有仁愛之德,不施恩予人也是有仁愛之德,此乃道無為而民蒙純、蒙善、蒙美,那麼自然施與不施皆有仁愛之德。小人內心確實沒有仁愛之德,那麼他施恩予人也是沒有仁愛之德,不施恩予人也是沒有仁愛之德。做好事是由我自己決定的,別人和我、不和我一起做,則由別人來決定,就像使內心仁愛之德盛大一樣。所以,純樸的仁愛本性勝過欲望的人,就會事業昌盛,欲望超過純樸仁愛本性的人就會遭到滅亡。
要知道天道的運行規律就需研究律曆,律呂及曆法的規律是值得科學地去予以研究的。要知道地道的道理就需仔細觀察樹木,蓋各種土地均有適宜種植的各種樹木。
要知道做人的道理,除了人的仁愛本性之外,就需從人的欲望中去了解,蓋君子欲於道,小人欲於利。原則上不要驚動,不要騷亂,萬物都會自己治理好其自己,擴而大之,治理天下需要各順其客觀規律;不要攪動,不要擾亂,萬物將會自己使其自己清靜,其實,這也就是道家無為而治的理論依據。只由一個角度來察看事物的人,不能和他討論萬物變化的全部道理;只了解短暫時間內事物變化特點的人,不能和他討論涉及範圍更大的問題。在西漢時的科學背景下,大家認為,太陽不了解黑夜、月亮也不了解白天,但日月雖都能照亮天地,卻都不能兼顧晝夜,只有天地能包含它們(即太陽與月亮)。而能包含天地的,就只有被稱為無形的「道」了。
傲氣盈溢的君主是沒有忠臣的,口中答應給人恩惠而不實踐的人,是不會必定去講信用的。只有兩手合圍那樣粗的樹木,沒有可以抓握的樹枝,在平常的水溝中,沒有吞得下船的大魚。凡是樹根生得淺,樹梢就長得短;樹根受到傷害,樹枝就會枯萎。人的幸福是由沒有刻意作為之無為產生的,禍患是由欲望太多產生的;災害是由於不加以防備而出現的,田野荒蕪是由於不去除草所造成的。而聖人做好事就像深怕來不及似的,防備災害就像深怕不能避免災害似的。眼睛跑進了微塵而想不眯眼,徒步涉水而想不浸溼腳板,是不可能辦得到的。
因此,了解自己的人不會去埋怨別人,了解自己命運的人不會去怨恨上天。人的幸福是由自己生發出來的,禍患也是由自己不良的行為產生出來的。聖人不刻意追求別人的讚美,也不刻意駁斥別人的誹謗,總是修身使得其行為正直,許多邪惡的議論自然而然就會自己平息了。現在拋棄正道而追求邪道,背離正確的原則而尾隨一般眾人茫目地去走,這是和平庸的人並肩前進,而私下的操行也不會因此而有規矩,所以,聖人努力使自己返回自己的仁愛本性而不隨從流俗了。
【原】道之有篇章形埒(ㄌㄜˋ)(形跡)者,非至者也;嘗(嚐)之而無味,視之而無形,不可傳於人。大戟(ㄐㄧˇ)(藥名,即下馬仙,多年生草本植物)去水,亭歷(葶藶,多年生草本藥物)愈(癒)張(脹),用之不節,乃反為病。物多類(類似)之而非,唯聖人知其微。善御者不忘其馬,善射者不忘其弩(ㄋㄨˇ,用機械發射的弓),善為人上者不忘其下。誠能愛而利之,天下可從(聽從、歸服)也。弗愛弗利,親子叛父。天下有至貴而非勢位也,有至富而非金玉也,有至壽而非千歲也。原心反性則貴矣,適情知足則富矣,明死生之分(區別)則壽矣。言無常是、行無常宜者,小人也。察於一事、通於一伎者,中人也。兼覆而并有之、伎能而裁使之(度其伎能而裁制使之)者,聖人也。
【譯】道如果能用文字寫成著作,能見到它的形跡之部份,那就不是最高境界的道了;道這個東西,嚐它一下沒有味道,看一看又沒有形體,它的最高境界之特點是不可能傳達給人們的。多年生草本藥物大戟能用以消水腫,一年生草本藥物亭歷能用以治好皮肉鼓脹的疾病,但使用時不加以規範及節制,反而會產生出新的疾病。事物中有許多表面上類似,而實際上卻不同的情況,只有已深入理解的聖人才能知道它們之間細微的差別。擅長駕馭車馬的人不會忘記他所駕馭的車馬,善於射箭的人不會忘記他所操作的弩弓,善於做君主的人不會忘記他所領導的人民,善於做上司的人不會忘記他所領導的下屬。
主要能確實熱愛人民而給人民帶來利益,那麼天下的人民就會歸服他了。既不熱愛人民,又不給人民帶來利益,就是親生的兒子也會叛離他的父親。天下有最尊貴而卻不是權勢地位的東西,有最富裕而卻不是金和玉的東西,有最長的壽命而卻不是活到一千歲的東西。凡是能夠推原本心而使其回歸仁愛本性,那就很可貴的了,切合人的仁愛本性而自知滿足,那就很富裕的了,明白生死存活的基本區別,那就是很長壽的了。說話不能常常正確、行動不能常常合宜,這是小人的行徑。對一件事情明察得很清楚,對一種技藝演練得很精通,這是平常的人之行徑。但能夠對天下人民廣為覆蓋而一併治理他們,能夠度量人們各種的技能而加以歸類,適其才而任用的人,才是道家所謂的聖人。
(本文「淮南子及其今義之十」、係綜合熊禮匯的「新譯淮南子」及陳廣忠的「淮南子」等之見解,整理而得。林國雄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