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國去中華文化百年後,學人在初恢復,是如何重新認識孔子?)
吾执御矣
孔子原来这么说
大气的驾车人——“吾执御矣”章句甄读
沈善增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子罕》篇中这一章,字面好像很好懂,但孔子为什么这么说却费猜详。
金良年先生在《论语译注》里这样翻译:
有个居住在达巷的人说:“孔子伟大啊!学问渊博却不成为著名的专家。”孔子听到后,对门徒们说:“我掌握了什么呢?掌握了驾车吗?掌握了射箭吗?我掌握了驾车啊!”
他在这一章的“段意”里进一步解释说:
达巷人敬佩孔子,但不完全理解孔子。孔子的志向不是要成为某一方面的专门家(见本书《为政》篇“君子不器”章),所以他说,自己在“六艺”中只掌握了最易学的驾车。
金良年先生的译解是根据传统的注解来的,但加进了他的新见解。
传统的注解就认为孔子这话是谦辞。何晏《论语集解》引郑玄的话说:“闻人美之,承以谦也。吾执御者,欲名六艺之卑也。”朱熹《论语集注》采用了郑玄的说法:“执,专执也。射御皆一艺,而御为人仆,所执尤卑。言欲使我何所执以成名乎,然则吾将执御矣。闻人誉己,承之以谦也。”金良年先生将本章和“君子不器”章联系起来,我认为与孔子本意是接近了一大步。但与之还是有距离。所以对孔子此话的原意的隔膜,是由于不熟悉春秋时期的有关实际情况造成的。
我们一点点来看。
达巷党人的话,无疑是对孔子的高度赞扬,但赞扬什么,因为和理解后面孔子的话有关,所以还得辨析一下。
“博學而无所成名”,朱熹《论语集注》说:“盖美其学之博,而惜其不成一艺之名也。”金良年先生把“无所成名”,解为“却不成为著名的专家”,也隐含惋惜的意思。郑玄说:“此党人之美孔子博学道艺,不成一名也。”看上去差不多,其实不一样,郑玄的解里没有惋惜的意思。细读原文,应该不是对“无所成名”表示惋惜,而恰恰是因为“无所成名”,达巷党人才称其为“大”。因为“博学”者还有,“博学而无所成名”者就相当稀少了。但“无所成名”如果不是惋惜而是赞词,下文孔子的谦辞就对不上号了。本来别人就赞扬你的“无所成名”,你再谦虚说,我就是执六艺中最卑下的御术,这是谦虚吗?即使孔子这样“谦虚”,他的门人弟子还会特地把这话记到《论语》里吗?
因此,“承谦”之说,是有问题的。
我在辨析“學而时习之”时已经说过,“博學”其实是“博敩”的意思。有两个佐证:
《雍也》篇: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本句中“文”,与“礼”对举,所以,不是一般的文章、文辞,而是文告、公文、宣讲之类的教化手段。因此,不是要君子(统治者)广泛地学习文辞,而是有君子广泛地运用各种文化手段对民众进行教育,同时,用礼规来约束他们(民众)的行为,这样,也可以起到抑制叛乱的作用。谁叛乱?是掌握一定权力的大夫、家臣叛乱。但他们叛乱,要得到国人(市民)的支持、拥护。平时加强对民众的教化,同时用礼规来约束民众的日常行为,就使叛乱者失去了群众基础,客观上起到了抑制叛乱的作用。本来的译文:“君子广泛地学习典制,用礼仪来制约,也就可以不背离大道了。”(金良年《论语译注》),只要熟悉孔子当时的语境,就可以知道两种译解之曲直。
《子张》篇:子夏曰:“博學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博學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这句话知名度很高,被采用为上海复旦大学校训。现在都是从求知、治学角度去理解这句话的,译解为:
学识广博,志向坚定,急迫地钻研,切实的思考。
但问题来了,这句话后面紧跟着一句:“仁在其中矣。”如果是从求知、治学角度说的,那么,总结性的话应该是“知在其中矣”,怎么会是“仁在其中矣”?
宋代理学家程颐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使了个“玄之又玄”的招术:“学者要思得之,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这样一来,提问变成了他考别人的题目。也许他真有了悟,得意忘言。但依我看,他的了悟一定和孔子的本意相距甚远。因为在《论语》中,“仁”是作为一条政治标准提出的。孔子说:“仁在其中矣”,就说明“博學”、“笃志”、“切问”、“近思”都是从政治角度提出的,是优良的政治行为。程颐还是从治学角度去理解,怎么会“了”呢?
从政治角度说,“博學”是广泛的教化,“笃志”,就是坚持政治理想。孔子是有明确的政治理想的,第一步,实施周公制定的一系列制度、政策,构建小康社会;第二步,在教化的基础上,引导民众顺天性而为,恢复到大同社会。孔子周游列国,不是为了把自己卖出去,“货与帝王家”,而是为了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孔子本身就是“笃志”的榜样,他的门人弟子也是因为这一点对他“高山仰止”。
“切问”的“问”不是“提问”的“问”,而是“慰问”的“问”。“切问”就是切实地慰问。
“近思”的“思”不是“思考”的“思”,而是“思念”“思虑”的“思”。“近思”就是贴近地思念、挂虑。
“切问”与“近思”意义相近,但有侧重。“切问”重在“切”、切实,慰问措施要落在实处,不要搞虚头花样;“近思”重在“近”、贴近,要像挂念亲人一样关怀民众。
做到了广泛地实行教化,是引导民众向善、顺应天性发展,而不是压迫、强制民众;坚持正确的政治理想,而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去谋求权力、功利;切实地慰问民众,而不是虚情空言;贴近的挂念民间疾苦,而不是高高在上,脱离群众;做到这一些,还不是“仁”政吗?所以说:“仁在其中矣。”“仁”就体现在这些具体的政治行为之中。
《论语》里一共三个“博學”,两个“博學”情况如此,当然不能说这里的“博學”一定就只能作“广泛地教化”解,但说为这样的解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应该是可以说了。能不能作这样的解,主要还是看本句的语境,以及与孔子的一贯思想是否吻合。
如果“博學”是“广泛地教化”,那么“无所成名”是什么意思?此“名”应该通“命”,《老子》中很多的“名”,如“道隐无名”“道恒,无名”“无名之朴”的“名”,据我考证,都是“命”的意思。“无名”就是“无命”,非命令式,“无名”是道的作用方式。“无所成名”与“无名”意思有关联。“成名”直译就是“定规的命令”,意译为“指定的模式”、“教条”,“博學而无所成名”,就是称赞孔子广泛地进行教化,而又没有定式、教条,所以称其为“大”。此“大”不是“伟大”的“大”,当时称颂人主要还是用“圣”、“贤”,“大”一般是实指,如“国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大”不一定就是好的,不像现代,“伟大”是最高的称颂词。这个“大”是“有容乃大”的“大”。说孔子“大哉”,就是说孔子身体力行教化,又不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心胸宽广,能容纳。
《泰伯》篇有例佐证: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说明为什么称“尧之为君”为“大”。“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不是民不能给予称谓,而是民众不能给他下命令,因为他做得太好了。《老子·第三十七篇道章〔王本三十二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莫之令”就是“无能名”的意思。
孔子听到这样的评语,是认同的。他进一步做了解释。之所以能够广泛地教化,又不执著于某种教条、定式,是与他作为教师的自我功能定位有关。他的定位是执御而不是执射。
后世注家之所以不能理解孔子这个比喻,是因为车战到战国时代就逐渐被骑兵和步兵的联合作战所替代,后人对这种作战方式不了解。
我小时候看连环画,车战是几匹马拉一辆车,车上有一员或两员将士,手执枪矛等长兵器和敌方交战。可能汉代人对春秋时代的车战也是这样想象的。我这次甄读“名不正则言不顺”章时,引用到《左传》中赵鞅与蒯聩同车作战的材料,才知道原来对车战的想象的错的。车战,一辆战车三个人。一个是驾车的御者,一个是射手。射手是战车的主角,但他的武器只是弓箭,适宜远距离作战,如果敌方近身,他无法防卫。因此,在射手的右边配一个执枪矛的甲士,主要任务是保护射手,与攻击对方的射手。所以,车战实际是远距离作战,杀敌立功主要靠射手。因此,“射”在六艺中地位特别重要,每年专门要举行“射礼”,大的典礼上也要安排射礼。相比之下,御者的地位就要低多了,论功行赏,一般也没有御者的份。但在车战中是不能没有御者的,好的御者使射手能很好的发挥,取得胜利。引用的赵鞅车战的事例,就可以看到御者邮无恤的决定性作用,如果不是他御术高超,赵鞅死在这场战役中也未可知。但史书上记载御者功绩的,可以说绝无仅有。
孔子说,他“执御”而不是“执射”,是说他的自我定位只是引导,至于怎么建功立业,各人像射手一样自己根据具体条件去实行。如果御者要管射手怎么射,那就要乱套了。
孔子这思想,和《老子》的“无为而治”、“不敢为天下先”、“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勇于敢则杀,用于不敢则栝”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后代的儒家,只知道“无为而治”是道家的,孔子是“有为”、重教化的,自然就不会朝那边去想,这样,就对孔子“大哉”大在哪里,浑然无知了。所以,尊孔要尊到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把本章串起来意译一遍:
居住在达巷党的人说:“包容大气啊,孔子!广泛地教化而又不强制推行什么定式、教条。”孔子听到这话,对门人弟子说:“我是干什么的?我是驾车的?射箭的?我是驾车的。(只管给射手创造射箭的良好条件,怎么能管射手怎么射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