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思錄】論述四之一:改過及人心的疵病 – 楊錦富

    之前講到,在人的怎樣克己,克己在省察,人能時時省察,自我審斷,柔細的人就能因此剛強,愚弱的人也能因此靈明。但克己一定要從改過做起,所以從孔子以來,就注意「過」在道德行為上的重要,最簡要如孔子《論語》講的「過則勿憚改」、「觀過斯知仁矣」及《易繫辭》所說「顏氏之子,其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不行」「不貳過」之類的話,都看出規過是自我提昇的良好條件。

    談到「過」的動機,不論他是君子還是小人,有心還是無意,都在不能克制欲求而流於惡。用現在的話說,「過」的產生,一在情緒的衝動讓他無法自克,一在物慾的誘惑讓他無法自拔,當人無法自克或無法自拔時,惡念一出,犯罪的意圖便非常強烈,「過」於是產生。清初方苞〈原過〉講:

「君子之過,值人事之變而無以自解免者十之七,觀理而不審者十之三。眾人之過,無心而蹈之者十之三,自知而不能勝其欲者十之七。故君子之過,誠所謂過也;蓋仁義之過中耳。眾人之過,非所謂過也;其惡之小者爾。上乎君而為聖人者,其得過也,必以人事之變,觀理而不審者則鮮矣。下乎眾人而為小者,皆不勝其欲而動於怒,其無心而蹈之者亦鮮矣。眾人之於大惡,常畏而不敢為,小人者則不勝其欲而姑自恕焉。聖賢觀過之小,猶眾人視惡之大也,故凜然而不敢犯。小人視惡之大,猶眾人視過之小也,故悍然而不能顧。 」

    說君子的過因無心而蹈,是因過不能克制他的欲求;小人的過在不能克制欲求,是過在有心而蹈;所以君子的過是真的過,可以立刻改正;小人的過,在強硬卻不反悔,強硬不反悔,就沒有什麼壞事做不出的。同樣的,君子聽到別人說他的過錯就敬禮而謝,可用德性來規範;小人聽到別人說他的過錯卻不反省,「禮」 沒法子規範他,不得已只好用法來限制,這是君子小人的差別,值得探討。

    至於「過」處,即使君子小人都不能免,源頭也在人心的過於逸樂,人如過於逸樂,心就陷溺,心陷溺卻不知怎樣裁制,亂就由此而生。《近思錄》講:

「人之於豫樂,心說之故遲遲。遂至於耽戀不能已也。豫之六二,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其去之速,不俟終日。故貞正而吉也。處豫不可安且久也,久則溺。如二可謂見幾而作者也。蓋中正故其守堅,而能辨之早去之速也。 」

    心的遲遲就是庸懶,庸懶的人就容易陷入聲色犬馬當中,比如經常出入酒家胭花館的人,他的心只在聲色的貪戀,要他由陷溺而昇華是不容易,因此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何其緊要,但要貞正自守也須得大毅力大勇氣,否則只坐著講卻不努力實行仍沒有益處。清汪琬〈改過〉說:

「吾謂善改過者,始乎悔,而成乎勇。晝之所為,夜而思焉。少盛之所為,壯老而思焉。舉凡言語之不慎,飲食之不節,以失其身,取怨尤於者,不可謂不多矣。自非剛愎之士,思之豈有不悔者哉?然悔之未幾,而因循掩護之念復作,不曰姑俟之異日,必曰此不足以累我。及其甚也,至於敗名裂檢而不顧。豈有他哉?患在於不勇耳。吾嘗譬之,此勢若江河然,當其將潰也,不過一簣(畚箕) 之土,數尺之隄,足以維持而控禦之。釋此不為,則將氾濫四出,而無所底止。天下之人,嘗忽之未潰之時,而欲救之無可如何之後。孰知勢之所至,固有一敗而不可復返者也。過之不改,何以異是。吾故曰:必乘悔而以勇承之,其斯為善改過者矣。 」

    汪氏的意思,雖是小過錯,但在大過還沒有發生之前就先要克制,否則等過錯已經累積,且已滿溢,情勢將如江河的潰隄,想要防範恐怕已經來不及。

    其次,《近思錄》談到人心疵病和改過之說,常用《易》的卦象和爻辭作解釋,這因二程深諳《易傳》,用爻辭解釋,可從卦象中導出人事的準則,所以徵引的例子都能順理合事。比如

「〈解〉之六三曰:『負且乘,致寇至,貞吝。』傳曰:小人而竊盛位,雖勉為正事,而氣質卑下,本非在上之物,終可吝也。若能大正,則如何?曰:大正非陰柔所能也。若能之,則是化為君子矣。」

    所謂「負且乘,致寇至,貞吝。」指的陰處陽位,本已不當,既背負事物,又乘座車上,似這樣不通時務的人,最容易遭致盜寇的強劫。就這段話引申,知道小人即使竊居高位,因氣質卑下,仍無可能居上位,最終仍然鄙吝,但能自我修養,不以高位為尚,就能合於「大正」之道,大堂而正,便是君子。

又如所引〈睽〉卦:

「睽極則必咈戾而難合,剛極則躁暴而不詳,明極則過察而多疑。睽之上九,有六三之正應,實不孤。而其才性如此,自睽孤也。如人有親黨,而多自疑猜,妄生乖離,雖處骨肉親黨之間,而常孤獨也。 」

    「睽」說的是孤單,而妄自猜疑,人如果這樣,即使骨肉親黨也會互相猜忌,互相猜忌又怎麼不孤單。再如所說「睽之上九,有六三之正應,實不孤。」句,指的「上九睽孤,見豕負極,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說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則吉。象曰:遇雨之吉群疑亡也。」

    說上九在「睽」之時,應配合六三,但六三被九二、九四所困,上九孤立無援,所以有「睽孤」的現象。此外,看到六三所示「輿曳牛掣」,於是誤認為豬在泥濘路中,看到「載鬼一車」,便誤認為是載鬼的車,正想要先張弓射箭,又懷疑車上不是鬼,於是脫去弓箭不射,如果不是九二、九四的寇盜,就早已和六三相應合而為婚媾了,其次,再記載前往婚禮途中,遇到下雨就是吉利,象辭上說遇雨吉利,是因為婚禮,即使下雨,眾人都歡喜沒有疑心。眾人歡喜沒有疑心。一定是婚禮的喜悅和誠心感動了眾人,喜悅和誠心感動了眾人,眾人歡喜不猜疑也不妒忌,賓主同樂,當事人不會感覺孤單了。

〈解〉、〈睽〉二卦外,二程《易傳》再舉〈艮〉、〈益〉二卦作為解釋:

如解〈艮〉卦:

「艮之九三曰:『艮其限,列其夤,厲薰心。』傳曰:夫止道貴乎得宜。行止不能以時,而定於一。其堅強如此,則處世乖戾,與物睽絕,其危甚矣。人之固止一隅,而舉世莫與宜者,則艱蹇忿畏,焚橈其中,豈有安裕之理?『厲薰心』,謂不安之勢,薰爍其中也。 」

    以卦意講,九三當艮止之時,居內卦的頂點,有艮止於界限和止隔他人的連結,同時,也有不能動的現象,因此危厲的事便影響他的心,正如象辭上所說「艮其限」,指危厲的事總是困擾那人的心。換句話說。如果人處世乖戾,用極端的心要人聽從,並且隔絕外在環境,那危險必然到臨。比如二次大戰德國希特勒其人,鼓動戰爭,殘殺猶太人,乖戾暴虐的行事令人髮指,就是所說的「厲薰心」,危厲的事既薰染他的心,他便無所不為,無所不殘,最終只有以「危敗」收場,由此知艮卦所顯示的跡象非常警人。

再如〈益〉卦之意,程頤解說:

「益之上九曰:『莫益之,或擊之。』傳曰:理者天下之至公,利者眾人之所同欲。茍公其心,不失其正理,則與眾同利。無侵於人,人亦欲與之。若切於好利;蔽於自私,求自益以損於人,則人亦與之力爭。故莫肯益之而有擊奪之者矣。」原段落為:「上九莫益之,或擊之,立心勿恆,凶。象曰:莫益之,偏辭也。或擊之,自外來也。」

    說上九以陽剛處陰位,在益卦是頂點,所以找不到人助益,又好比有人在暗地攻擊,這時如果內心不沉穩不能持衡,就會遭遇凶事,有如象辭所說:「莫益之」,認為偏險是來自外在的爭執。簡單地說,如果人蔽於自私,損人益己,必定和他人起爭奪,凶事就會連綿而至,所以明白人蔽其實就是自蔽,也說明既然別人不能認同你,征討的事必然發生,結果當是自取蔽害得不到利益;所以好的領導者,要把利益給眾人分享,只把利益攬在身上的人,雖然一時得利,最終必不利。由此連帶想起漢董仲舒「計利當計天下利」的話,雖不免功利色彩,但能讓天下人得利不也是宏闊的懷抱和胸襟。

    諸卦之外,〈復〉卦也值得一提。如程頤所說:

「復之六三,以陰躁處動之極,復之頻數,而不能固者也。復故安固。頻復頻失,不安於復也。復善而屢失,危之道也。聖人開遷善之道。與其復而危其失,故云『厲無咎。』不可以頻失而戒其復也。屢復何咎?過在失而不在復也。 」

    「復」在返回,是「歸本」的意思。李鼎祚《周易集解》引何晏說,講:

「復者,歸本之名。群陰剝陽,至於幾盡,一陽來下,故稱反復。陽氣復反,而得交通,故云復,亨也。」

    因此「復」在哲學思想上可稱作復返而得交通,「亨」通的意義很明顯,所示就是新生的希望。但在卦象說,如果回返的次數太多,幾次復幾次失,雖然是善卻屢次失誤,畢竟還是不恰當。

    現在就卦的原句看,如「六三頻復厲,无咎。象曰:頻復之厲,義无咎也。」意思說本卦六三雖有幾次失誤,但幾次有復於善道的象徵,雖然危厲,卻沒有災難,如象辭所說「頻復之厲」,就意義講,那是沒有災難,既沒有災難當然就沒有失誤,而所以稱幾次失誤,就在「頻復」,因復而頻,卻不能固守其善,於是轉之又轉,不僅不清明,反而入於迷惑,人一旦迷惑就由善轉惡,要返原始,可也困難。由此更知要人堅定志向是何等重要,志不堅,縱然存善,卻頻頻雜思雜念,善念必然消減消,善念如果消減,那人又不能反省失誤,要存善念就非常困難。簡單的例子,比如吸毒是惡事,戒毒是返善,吸毒之後,毒瘾上身,要一下子戒毒,還真是不容易。可知幾次的惡而要返善,仍要經過幾次矯治,再加之個人的毅力切實去惡,才有可能回返善端。

    人心疵病在於「失」,失則不得,綜合上列的幾個卦都是這樣的意思。而談到怎樣防「失」,又怎樣改過,程朱就以「敬以直內,義以方外」直接點題,話雖簡易,意卻深長。如所說:

「君子『敬以直內』。微生高所枉雖小,而害則大。 」微生高事見《論語》〈公冶長〉,孔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鄰而與之。」

    句式很短,但這句和「敬以直內」究竟有什麼關係?朱註就講:

「夫子言此,譏其曲意徇物,掠美非恩,不得為直也。」「曲意」在於不誠,又在矯揉造作,矯揉造作的人內心彎曲,不能步向正道,他的虛假可知,虛假的人,怎樣能稱作「直」!既然不直,必衍為鄉愿,像現今的詐騙集團,他們「徇物」騙取財物,怎能稱善,所以如程子所說:「微生高所枉雖小,害直為大。」又引范氏的話:「是曰是,非曰非,有謂有,無謂無,曰『直』。聖人觀人於其一介之取予,而千駟萬鍾從可知焉。故以微事斷之,所以教人不可不謹也。 」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有就說有,沒有就說沒有,這就是肯定。反之,作人不肯定,凡事拿捏偏倚,枉小害直,處世之道已失,怎能為人所喜!可知孔夫子所以譏「孰謂微生高直」,都可以從小事看出做人的態度。

    此外,談到「敬以直內」又怎麼能稱直?所謂的「敬」字,孟子解釋的最好,〈離婁上〉講:「陳善閑邪謂之敬。」意思表現善意人人都可,防止邪事就不是人人能夠。這因閑在防止,防止的要件在有定見定慧,有定見定慧的人,才能明辨事理、破解迷惑,這樣,才稱得上君子。而所謂的「敬」的要義又怎樣解說,其實全在此心,就如程顥《語錄》所講:

「學者不必遠求,只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約處。易之言乾卦言聖人之學。坤卦言賢人之學,惟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意立而德不孤』。至於聖人亦止如是,更無他途。」

    所講的「約」,在「敬」和「義」,敬是陳善也是防邪;而義便在判別是非,《語錄》答問講:「問:必有事焉,當用敬否?曰:敬只是涵養一事。必有事焉,須當集義。只知用敬,不知集義,卻是都無事也。……問:敬、義何別?曰:敬只是持己之道,義便知有是非。順理而行,是為義也。」

    修養自己是敬,判別是非是義,知敬以直內,基點就在自我的省思;義以方外,必是憑理性判別而分辨是非。作為君子,一能自省防邪,一能辨別是非,就不受物誘,適時行善,之外,更能展現彬彬的風範。

總結

 作為君子,講存養、修己,看似容易,其實不容易。尤其修、存之後,又要改過去失更是不容易。這因人有他的惰性,好的事容易忘,壞的事容易學,如小兒小女隨口講髒話便是一證。髒話就是惡言,惡言學得快,說得也快,這是近朱近紫的沾染,也是修養的障礙。

    在各類書中,《近思錄》的確是一本修己存養的好書,雖是好書,書中的嘉言仍須細細品量,重要的在能往自己身上推求,能往自己身上推求,就能從勉勵的語句中找到聖賢的關切和智慧。又以聖賢教人,都從近處著眼,由近及遠,要先內修,再外事功,一定得內修學成,外在事功才有可見;內修不成,外在事功必無從談起。

    其次,書的內容雖然不出周、張、二程的話,所重仍在二程的說法,這因朱子推崇的仍是程顥、程頤二先生。明白地說,二程影響朱子特別深遠,尤其二程《易傳》卦象所示的內容,也常成各章各節段落的主體,卦象的解說是好,但對《易》卦象不熟悉的讀者,讀起來必然倍感辛苦,如果能參閱《易》的原書,撘配二程《易傳》所說,兩相對照,在學習上或許較容易理解,畢竟二程的話是直接從卦象解析,它是通盤的剖解,並不是按照一般卦象逐次陳述,理解這點,研讀《近思錄》的章節,就能事半功倍,不致盲然摸不清方向。

    其次,說到修己之外,主要還是在安人,這因既稱君子,焦點就在他如何為人處世,而君子為人處世要好要受人尊敬,要緊處就在如何學聖人氣象,這氣象就如《近思錄》卷十四所講;

「仲尼,元氣也。顏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殺盡見。仲尼無所不包,顏子示不違如愚之學於後世,有自然之和氣,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則露其材,蓋亦時然而已。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慶雲也。孟子,泰山巖巖之氣象也。觀其言皆可見之矣。仲尼無跡,顏子微有跡,孟子其跡著。孔子儘是明快人,顏子儘豈弟,孟子儘雄辯。 」

    因此,仰學仲尼的元氣淋漓,顏子的自然和氣和孟子的莊嚴氣象,是本文尚未談及卻希望未來能加以補足的,境雖不能至,心依然可嚮往。

    總之,《近思錄》所輯,雖是語錄的掇拾,但諸篇裒集,仍能顯見聖賢明德親民的旨要梗概,它的主體一在突顯儒學大要,一在闡述德性的切問近思,學者如果能依章依節,細細品量,那麼聖賢人格跡象就可逐一尋得,有如朱子〈後序〉所說:「如此然後求諸四君子之全書,沈潛反復,優柔厭飫,以致博而反諸約焉。則其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庶乎其有以盡得之。 」

    是的,由博反約,順著《論》、《孟》、《學》、《庸》的話,下學而上達,那麼,這人的學將日以進、德也將日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