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學、知和器識 – 楊錦富

    梁朝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談創作之道,提出「積學以儲寶」的說法,認為創作雖是才性的表現,學問的積累仍然重要,所以儲學就是積寶,學養不足,寶也不備,但學在於知,只學而不知,學也無益處。學必定有知,學之外,又在於行,行是行他的為人。如學只是知,卻不懂得處世的法則,也就是不懂得做人,學也是枉然。

     以孔子的訓言說,孔子講自己學習不厭棄,教導學生不勞倦,所重就在「人學」,「人學」不必一定要很高的學問,是要人在學問中學得怎樣做人,所以一般對讀書人都稱學人、學者、學士,基本上是稱有學習的意思。但學習是學習,學習還必須有知識,沒有知識,學習也沒有所謂的收穫,而學習除了獲取知識之外,更要懂得實行。如孔門七十二弟子,最能學習孔子的就是顏淵,顏淵講:「夫步亦步,夫子趨亦趨。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指的顏淵所學在學孔子的為人,不在學孔子的知識,他的學在學怎樣做人。如《論語》首章講:「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孔子講求就是作人的是否,而作人的是否本來不要他人一定瞭解我,他人不瞭解我,我也無所謂,我仍勤於學習,這樣的學習才是真正的學習。

    再就「學」的本義說,學在學做人,學做人本來就不必一定標示知識的高遠,有如孔子這樣的聖者本來就不重著書立說;因為不重著書立說,所以不重自我的表揚。孔子如此,經書也是如此。以五經為例,如《詩經》三百篇,作者可考的只幾首,就是詩篇的編者也不可考;又如《書經》數十篇,不知作者是誰,也不知編者;再如《易經》、《儀禮》,作者是誰也不可考;諸經之外,《春秋》是孔子所寫,但孔子寫《春秋》是根據魯史舊聞,和一般著書立說到底不同,這些都是古代重學不重知的顯例。

    經書之外,先秦諸子還是以學為要,他們著書立說並不重視聲名,比如老莊,《莊子》內篇七篇,《老子》上下篇,雖傳說是莊老所寫,但《莊子‧外雜篇》卻不知出自後代那一人之手,也不標姓名。稍晚如《呂氏春秋》,是呂不韋賓客所寫,賓客姓名也一概不知:再以史籍說,《史記》是司馬遷的論作,看他的自述:「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明確知道他的書在傳道不在立名。又譬佛門經典,簡要如禪宗就以「不立文字」相傳,師弟傳授用的也是「語錄」之體。至於集部的創作,就如唐朝韓愈所說:「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他的闢佛如同孟子的拒楊墨而慨然以師道自居,講「師之所在,即道之所在。」因此,出處進退,飲宴會別,人生契闊,吟詠篇章,都因「道」而見,以是「道」不在知識上見工夫,是在實賤上見工夫。韓柳如此,李杜亦然,詩文所寄,都在傳道,後人雖稱他們為「文學家」,但文學家的使命仍在傳理想的正道。

    總之,知和學,學和知,彼此有別,儒家之學,本來不在盡知,是在因學而得知,因得知而成為善人、佳人、好人,開始並不曾要瞭解天地事、人間事,,或者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求細密處,他們學問的基點仍在尋求美好的人生。

    其次,談到器和識,說法也有分別。器是用度,識是廣見,識者依廣遠的見解順器而行,使器充分運用,識就展現器的長處。如《論語‧為政》講「君子不器」,朱熹就解說:「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 」「體沒有不具備,用沒有不通達」,說器作的物,人人都可用,但不是人人都能專用,須要應時應地而用;意思說明在位的君子,位在眾人之上,他們能用人,卻能自主不供人使用。又如稱讚子貢是瑚璉之器,「瑚璉」是玉製的器,用在宗廟盛接黍稷,雖穩重華美,卻不是時時可用,也不是處處可用,得看情況去調適,所以子貢除了一才一藝外,還需具備各項才藝。

    至於器物本身,貴重而備位致用,所以應該隨時寶藏,如《易傳》所講:「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又如孔子所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等語,所重都在內涵,君子有他的內涵,能像器般待時而動,就能因應材能,得所成就。次如器的用,意義也在致利,如《易傳》所講:「立成器以為天下利」。但器有自然的器,有人文的器,前者以物為重,後者以人為重;物待製作而成,人待修養而致,目的都期待成為天下之用。再以談到人器,他不是為一己而是供羣體之用,所貴在因材幹成為羣體的教化,《中庸》講:「贊天地之化育」,就是這番意思。所以人器的成就都在教化,少了教化,器就不成,俗語講「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木在於滋潤,人在於教養,少了滋潤少了教養,木就不能成巨幹,人就不能成大人;而能成為大人,根本就在教養,教養又在教化,以養以教,人物才能樹立,也才知人物的樹立不是朝夕可成,如賢者錢穆所說:「大人物之興起,乃需歷史性,經長時期之栽培。」栽培的方法就在深化的教育;也瞭解大人物的養成一在栽培,一在使用,「栽培」在深化的教育,「使用」在政治的陶養,二者兼之,錘鍊積久,才能有成。

    說到人物的成就,本來就不離政治和教化。上層者要維繫人民,要作人民的領袖,作人民的導師,在才德之外,還須具備相當的膽識,畢竟「識」仍是決策的條件,孔子講「仁且智」,仁智並言的「智」,其實已包括一個「識」字。所以智者,在有所識,也在有所見,因為有所識有所見,才能理解變化,審察情勢,能適時審察情勢而理解變化,那人必是一位豪傑英雄。

   因此,正如魏晉劉劭《人物志》所講:「明能鑒機,謂之達變之士」。達變,在於通權應變,應變之來,一在知通,一在知先;知通曰「通識」,知先曰「先識」,前者知古亦知今,後者知今亦知後,合而言之,就是「達識」。這達識推而遠之,就是所說的「淵識」、「遠識」,人有淵遠之識,進之以大器,那這大器之識可供大羣之用,也可替人羣帶來大的福祉。是知如人有他的「器」有他的「識」,以宏闊器的識行他的德業,必一切昌盛,例如岳武穆之賢;反之,無器無識或器小識狹,一以滿足私慾,終將永遠為小人,例如秦檜之流;就中判別,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