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禪門研究深刻的學者,把這工夫管叫作「吃糖」。吃糖在禪宗來說,指的是親身經驗的體會,譬慧能所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那是不假借概念,不執著言辭,切實感受的實質驗證。而這實質驗證用糖作比喻,也確有可說的地方。比如對一個從來沒有吃過糖的人,告訴他糖是甜的,或者說糖的甜味怎樣可口,這人記住的只是「甜」的概念,真正甜的意義他並無法了解,於是只好憑意識去胡亂猜想,那跟瞎子摸象其實沒有什麼差別。必得他把糖放進自己嘴裏,切實把糖咀嚼,才能真正品出塘的滋味。而如兩人,同樣把糖放進嘴裏,同樣感覺糖的甜味,就會見出以心會心的微笑。換句話說,嘴裏吃過甜味的人,去向從來沒有吃過糖的人說明甜的滋味如何如何,即使費了九牛二虎的力量解說,對方還是無法確切感受到真正的甜味。
有趣的是,嘴裏含糖的人,如果拿口中的甜味來自我表現,其實也非常方便,因為他的確嚐到了甜的滋味。這種甜的滋味,是自我的品嚐,與外在並無關聯,所以品的滋味在使用上,可以自由自在,也可以隨心所欲,而其實「品」的本身是那個人在品,是那個人「動相」的表現,並不就是甜味的本身。這樣的比喻,以禪來說,就是「不立文字,以心傳心」的意思,說明禪是可傳的,但禪雖可傳,不是指的禪師直接把嘴裏的甜味傳給門徒,而是要求門徒把糖放進自己的嘴裏,才是真正體會甜的味道。把這道理用在禪上,意謂參禪的人要體會禪的「甜味」,先決的條件就是把喻禪的糖放進口中,那個「甜味」要靠修禪者自己用舌頭去感受去品嚐,而這感受品嚐,就需要靠各人的自覺和自悟了。
按照禪宗的說法,這塊糖的甜不甜,除了眾生自己的品嚐外,當中的感受就須要自己去體悟,別人根本幫不了忙。進一步說,眾生都有佛性,佛性也都是平等的,但如果悟力不夠,,或者沒有體會,佛性也會隱沒不彰。再進一步說,許多凡夫俗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本來就握有「禪」這塊糖,雖然經過善知識的指示,知道了自己手裏有糖,卻不知道怎樣把糖放進口裏,認為單憑思維知解就可以推得糖的滋味,於是拚命地在思維知解及文字領域裏去找「禪」,結果怎樣找也找不到。這因思維知解是意識中的事,而禪在於自覺,是自我的明知,要進入禪境,就須要自覺自悟,這自覺自悟,沒有其他的秘訣,就在於自己親身實證,有了親身實證,才能有真正的體悟,才能找到自我的本性,也才能找到禪本來的面目,否則一切都只是空談,只是虛擬,得不到任何的效果。
至於禪的糖說之例,《六祖檀經》一則故事可作印證。〈行由品〉記載慧能辭別五祖弘忍,朝南方行去,途經兩個月,來到廣東大庾嶺,不料後頭來了幾百人,要奪取他的衣服和鉢子。一位俗姓陳,名惠明的和尚,未入佛之前,是四品將軍,性行粗魯,極意要參與尋找慧能,他首先超過眾人,也很快找到慧能。慧能將衣服鉢子丟下,放在石頭上,說:「這件衣服表示佛的信物,一般人用力量就能隨便拿到嗎?」之後,隱藏到草叢中。惠明到來,怎樣提也提不動,就呼喊著說:「修行者,修行者,我是為佛法而來,不是為衣服而來。」於是慧能從草叢中走出,盤坐在石頭上。惠明拱手行禮,說:「希望修行者幫我說法。」慧能說:「你既然為法而來,就要去掉其他因緣,不要紛生其他雜念,我才幫你說法。」惠明在旁,等了很久。慧能說:「不去想什麼是善,也不去想什麼是惡,就此捨離一切善惡意念,便能還顯本來的面目。惠明聽後,立刻大悟。」……以上總說:「惠明雖在湖北黃梅求道,實際上未能察覺到真正的自我。現在受了慧能的點醒,就全然的回歸真我,好比人的喝水,是冷是熱只有自己知道,毫無疑問地,慧能就是啟領惠明的導師啊!」—這裏,所說「本來面目」,也作「父母未生我時的面目」,指的生命感動的原型意象。「勿生一念」,指的割斷一切意識,一切觀念,一切因果聯繫等等,由這修持過程,才能領悟到與「無」同體的超善惡、超是非、超因果的本體世界,超升的極樂的淨地。
以上講理,述說,舉例,不在說明禪之如何如何,重要的在說明人間事相的只憑講說,其實無益,要緊的在於有沒有親身實證。肯於親身實證,那實的即實,虛的也可能成實,怕的是只講虛擬,卻無實有以印證,最後只是空幻,流於鏡花水月,美是美,終竟仍是空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