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書李伯時山莊圖後〉云:「或曰:龍眠居士作《山莊圖》,使後來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所夢,如悟前世,見山中泉石草木,不問而知其名,遇山中漁樵隱逸,不名而識其人,此豈強記不忘者乎?」曰:「非也。畫日者常疑餅,非忘日也。醉中不以其飲,夢中不以趾捉,天機之所合,不強而自記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於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其智與百工通。雖然,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於心,不形於手。吾嘗見居士作華嚴相,皆以意造,而與佛合。佛菩薩言之,居士畫之,若出一人,況自畫其所見者乎?」
這段話用的設問筆法,先提疑問,後作結論,迂迴而舉,述理而收,有別一般寫法,確實高明。有如原句所示,有人問:「龍眠居士畫了〈山莊圖〉,讓後來走進山裡的人可以自在行走,路上能盡情觀賞,好像看到夢中的景像,又好像體悟了前世的因緣,看到山裡的一泉一石,一草一樹,不用問人就知道草木泉石的名字。遇到山裡捕魚、砍柴及隱居的人士,不問名字就識得那個人,這難道不是記憶力強且不遺忘過去嗎。」我說:「」不是的。好比畫太陽的人常常想像太陽是一塊圓餅,不是他記不得太陽的形狀。而是他憑藉著心意所想。如同人喝醉酒了,不感覺他是喝過酒,夢遊了,不感覺他是用腳在走路。都是靈慧的心的聚合,也不必刻意去描摩。居士隱居在山中,屋裡空空如也,什麼東西都沒有,有的只是精神的靈明和萬物的交流,智慧也和各行各葉的人彼此交通。無論如何,在理境之中,仍有道心和藝心,有道心但沒有藝心,物相便能展現在心,不必展現在手。我曾經看見居士描繪華采莊嚴的法相,都憑他的心意繪造,而和佛相吻合。佛菩薩講佛的相貌,居士畫的佛之圖像,好像同一個人說的畫的,那是憑意所畫,還不是真實,何況親眼所見的畫親手所繪的圖,那就更不一樣了。
畫圖出於自意,而不是出自藝;這意是自然的神跡,不是匠心的展現。匠心只能畫景物的形象,無法湊泊其中的跡韻;創意的人卻能沉入於形象中,迴蕩在靈性的神跡裡,正如王維講的「天機清妙」。藝術到了造極的境界,那是神化,也是物我的交融;神化而交融,紛紜的事相就順勢融洽,倏然來,倏然去,不必勉強卻切中事理,不必過於用思卻自然獲得,那是態度上的從容。又以不刻意造作而合理境,最後的景況,必是冥然的遇合;這冥然的遇合,就是人與物的無所間隔,人與物無間隔,就已不是形象的描摩,而是心神的契會,是洒然的脫累,也是靈慧的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