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及其今義之十三

氾論卷十三

【原】古者(伏羲、神農、黃帝三皇以前)有鍪(ㄇㄡˊ,未知制冠前,形似兜鍪的貌子)而綣(ㄑㄩㄢˇ)領(繞頸無飾的曲領)以王天下者矣!其德生而不殺(刑措不用),予而不奪(無所徵求於民)。天下不非(譏呵)其服,同懷(歸)其德。當此之時,陰陽和平,風雨時節(隨著季節而有節氣之變化),萬物蕃(ㄈㄢˊ,繁殖、草木茂盛)息(繁殖增多)。烏雀之巢可俯而探也,禽獸可羈(牽)而從也,豈必褒衣博帶(寬衣大帶之禮服)、句(ㄍㄡ)襟(曲領衣)、委(周代的一種禮帽)、章甫(殷時的緇布冠)哉!

【譯】在伏羲、神農、黃帝三皇以前,有頭上蒙著包頭之物,用曲領圍住脖子,而統治天下的人。他所推行的德政,是使人生存而不用刑措去置人於死地,是予民眾財物而不向他們進行徵求。因此天下的人不譏諷、指責他的服飾簡拙,而是一同歸順他的德政。在這個時候,陰氣、陽氣平和面又互動順暢,風雨應時而來,隨秀節而次序不亂,萬物繁殖增多。烏雀的窩可以俯身探望,野獸可以拴(ㄕㄨㄢ)住而牽著走。哪裡一定要身著寬大的衣裳、繫著廣博的帶子、外罩曲領衣,頭戴著周代的一種禮帽叫委貌冠、或殷時緇布冠一類的帽子呢!

【原】古者民澤處(居住在靠近水源的窪地)而復穴(在崖岸之中築為窟室),冬日則不勝霜雪霧露(ㄌㄨˋ),夏日則不勝暑熱蟁(ㄨㄣˊ,蚊)蝱(ㄇㄥˊ,虻),聖人乃作(始、起)為之,築土構(架)木,以為室屋(住宅),上棟下(屋中正樑)宇(屋簷),以蔽風雨,以避寒暑,而百姓安(樂)之。伯余(黃帝之臣)之初作衣也,緂(ㄊㄢ,搓)麻索縷(搓撚(ㄋㄧㄢˇ)使之緊密),手經指挂(將麻線繫掛在手指上作為經線以編織成麻布),其成猶網羅。後世為之機杼(ㄓㄨˋ,拉引緯線之梭)勝複(拴繫經線等的兩部件)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揜(ㄧㄢˇ,掩蔽)形御(禦)寒(止寒)。

古者剡(ㄧㄢˇ,使銳利)耜(ㄙˋ,耒之下端入土部份)而耕,摩蜃(ㄕㄣˋ)(磨利大蛤殼用以翻土)而耨(ㄋㄡˋ,除苗穢),木鈎(以帶杈(ㄔㄚ)之木當作鐮刀使用)而樵,抱甀(ㄔㄨㄟˊ,小口甖(ㄧㄥ))而汲,民勞而利薄。後世為之耒耜耰(ㄧㄡ)鉏(ㄔㄨˊ)(平田鬆土的器具),斧柯而樵,桔(ㄐㄧㄝˊ)皋(ㄍㄠ,槔)(井上汲水的工具)而汲,民逸而利多焉。

古者大川名谷(大谷),衡絕(橫絕、斷絕)道路,不通往來也。乃為窬(ㄩˊ,挖空的)木方版(使木板相併),以為舟航,故地勢有無,得相委(以物置於舟上為委)輸。為靼(ㄉㄚˊ)蹻(ㄐㄩㄝˊ)(用皮革所製之鞋)而超千里。肩負儋(ㄉㄢ,担)之勤也,而作為之楺(ㄖㄡˇ,屈木為)輪建輿(車、車箱),駕馬服(駕、拉車)牛,民以致遠而不勞。為鷙禽猛獸之害傷人而無以禁御(禦)也,而作為之鑄金鍛鐵,以為兵刃,猛獸不能為害。故民迫其難(ㄋㄢˋ)則求其便,困其患則造其備。人各以其知(智)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舊則、舊日之常法)不可循,器械不可因(因循、沿襲)也,則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

【譯】古代人們住在窪地和洞窟中,到了冬天就受不了霜雪霧露的侵襲,到了夏天就受不了炎熱暑氣和蚊虻(ㄇㄥˊ,形狀像蒼蠅的昆蟲,能刺螫(ㄓㄜ))的叮咬,聖人於是開始築土架木,營造屋室,上有正樑,下有屋簷,用來遮蔽風雨,防避寒冷、暑熱,而百姓安居其內。黃帝的臣子伯余最初做衣裳時,把麻搓成線,把線繫掛在手指上作為經線來編織,做出的衣裳就像網羅一樣。後世的人造出了織布機,上有用以轉軸的機、拉引緯線之梭杼(ㄓㄨˋ)、拴繫經線的勝、通持絲綢之複各種部件,以方便使用,而人民便能用衣裳遮身止寒了。

古代把農貝耒之下端的耜磨銳利而用來耕田,把大蛤殼磨鋒利而用來除草翻土,用有鈎杈(ㄔㄚ)的樹枝作鐮刀來砍柴草,抱著瓦罐來汲水,人民勞累而獲利微薄。後世的人便造出了各種具有耕田、平田、鬆土的耒、耜、耰(ㄧㄡ)、鉏(ㄔㄨˊ)等各種農耕器具,用斧頭來砍木柴,用桔(ㄐㄧㄝˊ)槔(ㄍㄠ)來汲取井水,因此,人民安逸而且獲利便增多了。

古代的一些大河川、大深谷,阻絕道路,使人民不能互通來往。於是有人挖空木頭、併攏木板,造出了船隻。因此,可以根據各地的需要,通過運輸而互通有無。還用柔軟的皮革製作鞋子而使人能走到千里之外。因為用肩挑東西勞累,便彎木做輪、建造車箱而造出了車子。用牛馬來拉車,使人民能到達遠方而不感到勞累。因為兇猛的禽鳥和野獸傷害人,無法加以禁止和抵禦,因而鑄銅鍛鐵,用來製作刀劍一類的兵器,使得兇猛的禽鳥和野獸再不能傷害人民。因此,人民在困難的逼迫下,就要找出便利的辦法,受到禍患的困擾,就會設法造出防備的器具。人們各自用他們的智慧,去掉有害的事物,而得到有利的事物。往日的老規則是不一定能沿襲的,器械也不能守舊不變,都需要變遷以求進步,因此,先王的法度也是可以變動的。

【原】古之制,婚禮不稱主人(新郎不能說自己作主娶妻,而係由父兄師友作主),舜不告(因父頑)而娶,非禮也。立子以長(ㄓㄤˇ),文王捨伯邑考(武王之兄,相傳伯邑考為質於殷,為紂王所烹殺)而用武王(廢長立聖,以庶代嫡),非制也。禮三十而娶(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文王十五而生武王(國君十二而冠,冠而娶,十五生子,重國嗣),非法也。夏后氏殯於阼(ㄗㄨㄛˋ)階(靈柩停於東階)之上,殷人殯於兩楹(堂上兩柱)之間,周人殯於西階之上,此禮之不同者也。有虞氏用瓦棺(以陶瓦為棺),夏后氏堲(ㄐㄧˊ)周(以瓦廣二尺,長四久,側身累之,以蔽土),殷人用槨,周人牆(裝飾靈柩的布帳)置翣(ㄕㄚˋ,棺飾),此葬之不同者也。

夏后氏祭於闇(在黃昏時,或在夜半之時),殷人祭於陽(在日中之時),周人祭於日出以朝(ㄓㄠ),此祭之不同者也。堯︿大章﹀,舜︿九韶(ㄕㄠˊ)﹀,禹︿大夏﹀,湯︿大濩(ㄏㄨˋ)﹀,周︿武象﹀,此樂(ㄩㄝˋ)之不同者也。故五帝異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施(延續)後世。此皆因時變而制禮樂者,譬猶師曠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無寸尺之度,而靡(ㄇㄧˇ,無)不中音。故通於禮樂之情(精神)者能作言,有本主於中而以知榘(ㄐㄩˇ)彠(ㄏㄨㄛˋ)(規矩、法度)之所周(合)者也。

【譯】古代的制度,結婚禮儀規定不能說自己為自己娶妻,娶妻要由父兄師友作主,而舜不稟告父母便娶了堯的兩個女兒,這是不合禮儀的。立後嗣要立長子,周文王捨棄長子伯邑考而用武王為嗣,廢長立聖,以庶代嫡,這是不合規定的。禮法規定男子三十歲娶妻,周文王十五歲時就生下了武王,這是不合禮法的。夏后氏的時代死了君主,把靈柩停放在東階之上;殷人死了君主,把靈柩停放在堂中兩柱之間;周人死了君主,則把靈柩停放在西階之上,這些都是不同的禮法。有虞氏的時代用陶瓦作棺材;夏后氏的時代用堲(ㄐㄧˊ)周葬人;殷人用槨葬人,周人則在靈柩上飾有布帳,插有翣(ㄕㄚˋ)之棺飾,這是葬禮的不同。

夏后氏的時代在黃昏時或在夜半時舉行郊祭,殷人在太陽當頂時郊祭,周人在早晨太陽出來時郊祭,這是郊祭方式的不同。堯有︿大章﹀之樂(ㄩㄝˋ),舜有︿九韶(ㄕㄠˊ)﹀之樂,禹有︿大夏﹀之樂,湯有︿大濩(ㄏㄨˋ)﹀之樂,周有︿武象﹀之樂,這是所用樂曲的不同。所以,五帝的規章制度雖然不同,但他們的恩德都普及天下;三王做的事雖然不同,但他們的名聲都延續於後世,這都是依據時代的變化來制訂禮樂。就好比師曠把手放在瑟柱上,手一上一下推移,沒有尺寸的限度,卻沒有哪一上、哪一下不合音律。所以,通曉禮樂精神的人能談論事理,心中又有根本原則作主,就能知道怎樣與法度相合了。

【原】魯昭公(魯襄公庶子)有慈母(奶媽)而愛之。死,為之練冠(古孝子喪服),故有慈母之服(為乳母服喪的規則)。陽侯殺蓼(ㄌㄧㄠˇ)侯而竊其夫人,故大饗(大型宴會)廢夫人之禮(古者大饗飲酒,君執爵,夫人執豆)。先王之制,不宜則廢之;末世之事,善則之;是故禮樂未始有常也。故聖人制禮樂,而不制於禮樂。治國有常,而利民為本(要旨、主旨)。

政教有經(常行的規則),而令行為上(最極)。苟利於民,不必法古。苟周於事,不必循舊(常)。夫夏、商之衰也,不變法而亡。三代(夏禹、商湯、周武王)之起也,不相襲(因、沿襲)而王。故聖人法與時變,禮與俗化(易、改變),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變古未可非,而循咎(舊、常)未足多(讚許、稱讚)也。

【譯】魯昭公有一位奶媽,他很敬愛她。奶媽死了,他在周年祭禮上為她戴上了孝子練冠之喪服,因此,有了國君為奶媽服喪的規矩。陽侯殺死蓼侯而竊取了他的夫人,所以他便廢除了夫人在大型酒宴上端持豆器敬酒的禮儀。先王制訂的規章制度,不適宜的就要廢除,衰亡時代所做的事,好的還是要加以提倡推行;因此,禮樂不曾有不變的常規。所以,聖人制訂禮樂,卻不會受禮樂的限制。治理國家有常規,而以有利於人民最為根本。

制訂國家的政令、教化有原則,但是政令、教化能推行是最為重要的。如果對人民有利,就不一定要效法古代的舊規章制度。如果合於事情的實際情況,就不一定要遵循常規。夏朝、商朝的衰落,就是因為君王不知適時變更其法制而滅亡。夏禹、商湯、周武王三代興起時,就是因為君王不因襲前代的規章制度,而能統治天下。所以聖人制訂的法令會隨著時代而變化,制訂的禮樂會隨著風俗而改變,衣服、器械各要方便使用,法度、制度、號令各要適合實際的需要。所以,合理改變古制不可非議,而因襲舊的常規也不一定值得稱讚。

【原】百川異源而皆歸於海;百家殊業(事)而皆務於治。王道(先王所行之正道)缺而《詩》作(所以刺不由王道);周室廢(王室壞亂)、禮義壞而《春秋》作(所以貶絕不由禮義)。《詩》、《春秋》,學之缺者(學術著作中專言前代政治缺失的著作)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導於世,豈若三代之盛哉!

以《詩》、《春秋》為之道而貴之,又有未作《詩》、《春秋》之時(在《詩》、《春秋》未出現之前,還有更可重視的治政之道存在)。夫道(說出)其缺也,不若道其全也。誦先王之書,不若聞其言。聞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不如得其未言時之本意)。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聖人所言微妙,凡人雖得之,常口不能以言)也。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久長不變之道)也。

【譯】百川源頭不同,但都流歸大海;百家所從事的事業不同,但都要讓人努力把事情做好。先王推行的正道有了缺失,而《詩經》便創作出來了;周王室的政教敗亂、禮義毀壞,而《春秋》便寫成了。《詩經》、《春秋》,是學術著作中反映前代治政缺失的書,都是衰敗時代的作品,儒家學者按照書上的說法教導世人,哪裡能使今天比得上夏禹、商湯、周武王三代的興盛呢!

把《詩經》、《春秋》的內容,當做治政之道加以重視,但還有未寫《詩經》、《春秋》的夏禹、商湯、周武王三代之興盛的時代存在,我們又該如何看待那時的治政之道呢?說出前代治政之道的缺失,不如將前代已有的完美治政之道完全說出來。誦讀先王的書,不如聽他們說的話。聽他們說的話,不如弄清他們這樣說的道理之所在。弄清他們這樣說的道理,是指需要去弄清那些無法用言語說出來的微妙部份。所以,可以說得出來的「道」,不是久長不變的「道」。

【原】周公事文王也,行無專制(獨斷),事無由己(必請而後行),身若不勝衣,言若不出口,有奉侍(供事並侍候於尊王之側)於文王,洞洞屬屬(婉順之狀),而將不能(若將不勝奉侍),恐失之(慎之至),可謂能子(為人之子)矣。武王崩,成王幼少,周公繼文王之業,履天子之籍(位),聽(斷決、治理)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亂,誅管、蔡之罪(管蔡二叔監殷,而導紂子祿父為流言,欲以亂周,故周公誅之),負扆(一ˇ)(背對著戶牖之間的屏風)而朝諸侯,誅賞制斷,無所顧問(決之於心),威動天地,聲懾(ㄓㄜˊ,服)四海,可謂能武矣。

成王既壯,周公屬籍(歸位)致政(還政),北面委質(面朝北以行人臣之禮)而臣事之,請而後為(每事必請),復(報告)而後行。無擅恣之志,無伐矜之色(不自誇其功勞),可謂能臣矣。故一人之身而三變者,所以應時矣。何況乎君數易法,國數易君,人以其位達其好憎(人人以其寵位,行其所好,憎其所憎),以其威勢供其嗜欲,而欲以一行之禮(非隨從時禮)、一定之法(非隨從時法),應時偶變,其不能中權,亦明矣。

故聖人所由曰道,所為曰事。道猶金石(鐘磬),一調(ㄉㄧㄠˋ)不更;事猶琴瑟,每絃改調(ㄉㄧㄠˋ)。故法制禮義者,治之具(基)也,而非所以為治(治在人之德)也。故仁以為經(綱常、準則),義以為紀(綱常、準則),此萬世不更者也。若乃人考其才而時省其用,雖日變可(擇其善者而用之,不必循常)也。天下豈有常法(只要隨其時、於其宜就可)哉!當(合)於世事,得於人理(人之常理),順於天地,祥(和善)於鬼神,則可以正治(整治)矣。

【譯】周公侍奉周文王,行動從不獨斷,做事從不自己作主,身體看起來虛弱像承受不住衣裳,說話看起來困難像說不出口,在為周文王做事的時候,溫婉和順,好像自己不能勝任,深怕把事情辦壞了,可以說是能盡人子之道了。周武王死了,周成王年少,周公繼承周文王的事業,登上天子之位,處理天下的政事,平定夷、狄的動亂,誅殺其兄管叔、其弟蔡叔以懲治其引導紂子祿父作流言的罪惡。背對帝位之後的屏風接受諸侯的朝拜,對懲罰、獎賞的裁斷,無所顧視問訊,決之於心。他的威風震動了天地,名聲畏服了四海,可以說是能顯出武威的人。

周成王長大以後,周公還位歸政,見周成王時總是面朝北而曲膝委體於地,以臣子的身份相見,做事總先請示、報告,而後再行動。沒有專擅放縱的心志,沒有誇耀功勞的神色,可以說是能盡人臣之道了。同樣是他這個人,卻有三種為人之道的變化。他為了適應時勢的需要,就有這麼多的變化。更何況可能君王數次變法,國家可能數次更換君主,人們常憑著他們的地位來抒發好惡之情,常憑著他們的威力、權勢來滿足他們的嗜欲,卻要用固定不變的禮法,來適應時勢、配合變化,這種做法不能符合變通的要求,是很明顯的。

所以,聖人所遵循的原則稱為道,所做的事情稱為事。道就像銅鐘、石磐一樣,音調一點也不會改變;事就像琴、瑟一樣,每根絃都可以改變其音調。所以法令、制度、禮義,不過是治理國家的工具,而不是治理國家的原理。因此,以仁為法度,以義為準則,這是萬世不可改變的。至於某個人考察、度量自己的才能,而有時用得較少,這種多用少用的情況,即使每天都有變化也是可以的。天下哪有長久不變的法度呢!只要符合世事的實際需要,掌握人之常理,順應天地運行的自然規律,與鬼神和善相處,就可以用來整治天下了。

【原】古者人醇(人性淳厚)工龐(工匠厚道老實,作器堅固細密)、商樸(商人樸實)女童(女子天真無邪),是以政教易化、風俗易移也。今世德益衰,民俗益薄,欲以樸重(質樸厚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猶無鏑(ㄉㄧˊ)銜(馬口中所銜之鐵)策錣(ㄓㄨㄟˋ)(馬鞭末端的針)而御馯(ㄏㄢˋ)馬(奔突之馬)也。昔者神農無制令(結繩以治,無制度、號令)而民從,唐、虞有制令(尚仁義)而無刑罰,夏后氏不負言(言而有信),殷人誓(有言語要誓而不違),周人盟(殺牲歃(ㄕㄚˋ,吸)血以為信)。逮至當今之世,忍訽(ㄍㄡˋ,詬、辱罵)而輕辱,貪得而寡羞,欲以神農之道治之,則其亂必矣。

伯成子高(人名,見莊子天地)辭為諸侯而耕,天下高之。今時之人,辭官而隱處,為鄉邑之下(所卑視),豈可同哉!古之兵,弓劍而已矣,槽柔無擊(酋矛尖端無鐵刃),修戟(ㄐㄧˇ)無刺(鋒、尖銳犀利處)。晚世之兵,隆衝(高大的衝車)以攻,渠幨(ㄔㄢ)(鎧甲及車前帷幔)以守,連弩(ㄋㄨˇ)(可以連發數矢的弓)以射,銷車(攻擊型的戰車)以鬥。古之伐國不殺黃口(幼兒),不獲二毛(老人),於古為義,於今為笑。古之所以為榮者(如伯成子高),今之所以為辱也。古之所以為治者(如兵器),今之所以為亂也。

【譯】古代的人,為人淳厚,工匠厚道老實所做器物堅固細密,商人樸質,女子天真無邪,因此政令、教化容易推行,風俗容易轉化。如今世人德行愈來愈衰敗,民間風俗愈來愈澆薄,想要用質樸、厚重的法令,來治理已經是道德風氣敗壞的民眾,這就好比沒有馬口銜鐵和帶有針刺的馬鞭,而要制服東奔西突的悍馬一樣。從前神農治理國家靠結繩以治,沒有制度、號令,可是人民卻都順從他。到了唐堯、虞舜時,則有了制度、號令而沒有刑罰,其後,夏后氏說話算數,殷人發誓,周人歃(ㄕㄚˋ,以口吸)血而訂盟約。到了如今這個時代(西漢),人們能忍受辱罵而不把恥辱當一回事,貪得財利而不知羞恥,想用神農用過的辦法來治理這個社會,那麼國家會出現動亂是必然的。

伯成子高辭去諸侯不做,而去種田,從前天下的人都高度稱讚他的德行。當今這個時代的人,辭官不做而去隱居,卻會被鄉邑之人所看不起。兩種遭遇,哪能相同呢!古代的武器,不過是弓和劍罷了,所謂酋矛沒有安上鐵尖,長戟也沒有鋒刃。然而,衰敗時代的兵器就不同了,高大的衝車用來攻城,鎧甲、車帷用來守身,連弩用來射擊,銷車(戰車)用來強攻。古代征討他國不會殺害幼兒,不會俘獲老人,這在古代是一種義舉,在今天,卻成了可笑的事。在古代被認為是榮耀的事,如伯成子高去種田,到今天,卻成了恥辱。在古代用以治理好國家的辦法,如兵器,在今天,卻成了引起社會動亂的原因。

【原】夫神農、伏羲,不施賞罰而民不為非,然而立政者(不含神農、伏羲)不能廢法而治民;舜執干戚(舞於兩階之間)而服有苗(以德化懷來),然而征伐者(不含舜)不能釋甲兵而制強暴。由此觀之,法度者,所以諭(表明、反映)民俗而節緩急也;器械者,因時變而制宜適也。

夫聖人作法,而愚民(人民)制(從)焉,賢者立禮而不肖者拘(檢點、約束)焉。制(從)法之民,不可與遠舉;拘禮之人,不可使應變。耳不知清濁之分者,不可令調(ㄊㄧㄠˊ)音;心不知治亂之源者,不可令制(制定)法。必有獨聞之聰、獨見之明,然後能擅道(掌握道)而行矣。

夫殷變夏,周變殷,春秋變周,三代之禮不同,何古之從!大人作而弟子循。知法治所由生,則應時而變;不知法治之源,雖循古,終亂。今世之法籍與時變,禮義與俗易,為學者循先襲業,據籍守舊,以為非此不治,是猶持方枘(ㄖㄨㄟˋ)(方的榫(ㄙㄨㄣˇ)頭)而周(合)員鑿(圓孔)也,欲得宜適致固焉,則難矣。今儒、墨者稱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但言之而已)也;非今時之世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

稱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盡日極慮而無益於治,勞形竭智而無補於主也。今夫圖工好畫鬼魅而憎圖狗馬者,何也?鬼魅不世出(不是世所常有),而狗馬可日見也。夫存危治亂,非智不能,而道,先稱古,雖愚有餘。故不用之法,聖王弗行;不驗之言,聖王弗聽(受)。

【譯】神農氏、伏羲氏不實行獎賞、懲罰,而人民也不會去做壞事。但是後來執政的人卻不能夠像神農氏、伏羲氏那樣廢除法令,而治理好人民;虞舜執干戚跳舞在兩階之間,而能使有苗歸順,但是後世喜好征伐的君主卻不能像虞舜那樣放下鎧甲兵器,而制服強暴之徒。從這些情況看來,法度,是用來反映民風民俗而調節寬嚴緩急的;各種器械用具,是順著時代變化而製造出來的,合於實際需要的物品。聖人制訂法令而一般的民眾能服從,賢明的人制訂禮儀而不賢之人能被約束。服從法令的老百姓,不能參與意義遠大的舉動;為禮儀所約束的人,不能讓他應付變化。耳朵分不清聲音中清音和濁音的人,不能叫他去調(ㄊㄧㄠˊ)音;心裡不明白治亂根源的人,不能要他制訂法令。一個人一定要有獨特的聽覺能力、獨特的視覺能力,然後才能夠掌握大道,而採取合理行動。

殷代改變了夏代的禮法,周代改變了殷代的禮法,春秋又改變了周代的禮法,三代的禮法不相同,到底要依從哪個古代禮法呢!德行高尚的人訂出法令,而弟子遵循。知道以法治國所依據的原理,就能順應時代而變化;不懂得以法治國的根源,即使遵循古代的法令,終歸仍會發生混亂。當今的法律隨同時代變化而變化,禮儀隨著民俗改變而改變。做學問的人只知道遵循先輩的做法,承襲前人的事業,根據典籍墨守舊章,認為不這樣做就治理不好國家,這就好比要讓方形榫(ㄙㄨㄣˇ)頭和圓孔去吻合一樣,要使榫頭裝得合適牢固,那就很難了。現在儒家、墨家信徒稱美三代、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國方法,而自己卻不照著實行,這是在講自己所不做的事;他們非議當今時代的弊端,卻不加以改變,這只是在造成自己所非議的弊端。

稱美他們所肯定的事,而做他們所非議的事,因此,盡日極力思慮,卻對治政沒有一點益處;勞累身體、竭盡智能,卻對君主沒有一點幫助。現在的畫工,喜歡畫鬼魅,而憎惡畫狗畫馬,為什麼呢?這是因為鬼魅並非世上常有的東西,好像怎麼畫都可以,而狗和馬卻可以每天見得到,並不能隨便亂畫。使危險的國家得以保存、把混亂的國家治理好,沒有才智是做不到的,而談論先王、稱美古制,即使是愚蠢的人也可以不費力去做到。所以,不能使用的法令,聖王不會推行;不能驗證的說法,聖王也不會接受。

【原】天地之氣,莫大於和(和氣)。和者,陰陽調(ㄊㄧㄠˊ),日夜分,故萬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與成,必得和之精(和氣之精微優良者)。故聖人之道,寬而栗(嚴密、嚴肅),嚴而溫,柔而直,猛而仁。太剛則折,太柔則卷(捲),聖人正在剛柔之間,乃得道之本。積陰則沈(ㄔㄣˊ),積陽則飛,陰陽相接,乃能成和。夫繩之為度也,可卷(捲)而懷(懷藏)也,引而伸之,可直而睎(ㄒㄧ,望),故聖人以身體(實行、實踐)之。其修(長)而不橫、短而不窮、直而不剛、久而不忘者,其唯繩乎?

故恩推(施與)則懦,懦則不威;嚴推(推動)則猛,猛則不和;愛推則縱,縱則不令;刑推則虐,虐則無親(喜害人,人無親之)。昔者齊簡公釋其國家之柄而專任大臣(陳成子),將相攝威擅勢,私門(權豪之門)成黨,而公道不行,故使陳成常(即陳成子、田恒)、鴟(ㄔ)夷子皮得成其難(ㄋㄢˋ)(田恒殺齊簡公之難),使呂氏(太公姓呂)絕祀而陳氏有國者,此柔懦所生也。鄭子陽(為鄭伯)剛毅而好罰,其於罰也,執而無赦。舍人(家臣)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誅,則因猘(ㄓˋ)狗(瘋狗)之驚以殺子陽,此剛猛之所致也。今不知道者,見柔懦者侵,則務(致力)為剛毅;見剛毅者亡,則務(致力)為柔懦。此無本主於中,而見聞舛(ㄔㄨㄢˇ)馳(背道而馳)於外者也,故終身而無所定趨。譬猶不知音者之歌也,濁之則鬱(壅塞、阻滯)而無轉(傳送),清之則燋(ㄐㄧㄠ,聲音乾枯)而不調(ㄊㄧㄠˊ)。及至韓娥(韓善歌者)、秦青、薛談(秦善歌者)之謳(ㄡ),侯同、曼聲(二歌者名)之歌,憤於志,積於內,盈而發音,則莫不比於律而和於人心。

何則?中有本主以定清濁,不受於外而自為儀表也。今夫盲者行於道,人謂之左則左,謂之右則右,遇君子則易道,遇小人則陷溝壑(ㄏㄨㄛˋ)。何則?目無以接(見)物也。故魏(魏文侯)兩用樓翟(ㄉㄧˊ)、吳起而亡西河(西河在今陜西東部黃河西岸地區),湣(ㄇㄧㄣˇ)王專用淖(ㄋㄠˋ)齒(楚將,奔齊為臣,因湣王無道,殺之),而死於東廟,無術以御之也。文王兩用呂望、召公奭(ㄕˋ)而王,楚莊王專用孫叔赦而霸,有術以御之也。

【譯】天地之間的氣,沒有比和氣更偉大的了。和氣,能使陰氣、陽氣相互協調,能使日夜分開(能使日夜分開,是西漢時之見解)。所以萬物(主要是指草木類生物)在春分時萌生,到了秋分就成熟了,而萌生和成熟,一定要得到和氣的精華。所以聖人為人治政的原則,是寬緩而又嚴肅,嚴厲而又溫和,柔婉而又剛直,威猛而又仁愛。太剛強就會折斷,太柔婉就會曲捲,聖人正好處在剛強和柔婉之間,才能算掌握了道的精神。陰氣累積就會下沈,陽氣累積就會飛揚,陰氣、陽氣能相互接觸,才能生成和氣。用繩度量,不用時可以捲曲藏入懷中,用時可以拉開伸長,可以拉成看得見的一根直線,所以聖人親自效法繩的特性加以實踐。繩是一方面修長卻不橫逆,一方面很短卻沒有窮盡,正直卻不剛強,度量的結果永久而不能遺忘,能具有這些功能的東西,大概只有繩子吧?

所以把恩惠施與他人,就會懦弱,懦弱就沒有威嚴;對人嚴肅就會威猛,威猛就不和諧;把愛心推擴就會縱容,縱容就不美好;對人用刑就會害人,害人就沒有親近的人。從前齊簡公放棄國家的權柄而專門任用大臣,將相們依仗權勢,專橫跋扈,權豪之門也結成集團,而公正之道就不能推行,所以使得陳成常(田恒)、鴟(ㄔ)夷子皮能夠製造殺齊簡公之禍難,使齊國的呂氏宗廟祭祀斷絕而使陳氏佔有了齊國,這都是由於君王柔軟、懦弱所造成的。鄭子陽為人剛毅而喜歡懲罰人,他懲罰人,拘捕以後就不赦免。他的家臣中有一個把弓弄斷的人,怕犯了罪而遭到懲罰,就利用國人受到瘋狗驚嚇而發生騷亂的機會,殺了鄭子陽,這是剛毅威猛所造成的。

現在,一些不懂得治國之道的人,見到君王柔軟懦弱,受到侵害,就努力去做到剛毅;見到君王剛毅,而遭到滅亡,就努力去做到柔軟懦弱。這就是其心中沒有用「道」之「本」來作主,表現在外,就會僅憑見聞行事,而使得行動和「道」背道而馳,所以終身都沒有安定的歸宿。這就好比不懂音樂的人唱歌,唱濁音便壅塞不暢,而傳送不出樂音,唱清音便乾枯,而不協調。至於韓娥、秦青、薛談和侯同、曼聲等人唱歌,她們的情感在心中激蕩、累積,等到積滿了以後,再發出聲音,便沒有不合音律,並與人們的心情協調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她們心中有感情為根本來作主,以確定清音、濁音的唱法,不受外在環境的影響而自己形成特徵。現在瞎子走在路上,人們告訴他朝左走,他就朝左走;告訴他朝右走,他就朝右走,遇到君子指路只是換換路線,遇到小人指路就會掉進溝壑(ㄏㄨㄛˋ)中。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的眼睛無法看見任何東西。所以魏文侯兩次任用樓翟(ㄉㄧˊ)、吳起,而丟失了西河之地。齊湣(ㄇㄧㄣˇ)王專一任用淖(ㄋㄠˋ)齒而死在東廟,這都是君王沒有辦法控制臣下的結果。周文王兩次任用呂望和召公姬奭(ㄕˋ),而稱王於天下,楚莊王專一任用孫叔敖而稱霸於諸侯,這都是君王有辦法控制臣下的結果。

【原】夫弦(絃)歌、鼓舞以為樂(ㄌㄜˋ),盤旋、揖(一)讓以修禮,厚葬久喪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愛、尚賢,右鬼(尊奉鬼)、非命(富貴貧賤非命所定),墨子之所立也,而楊子(楊朱)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趨捨人異,各有曉心(明曉之心)。

故是非有處(ㄔㄨˋ),得其處則無非,失其處則無是。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戶、奇肱、修股(此八國皆在九州之外,八殥(ㄧㄣˊ)之域者)之民,是非各異,習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婦、父子,有以相使也。此(近諭諸華)之是,非彼(遠諭八殥)之是也;此之非,非彼之非也,譬若斤(砍樹木所用器具)、斧、椎、鑿之各有所施也。

【譯】用琴瑟來伴奏唱歌、配合音樂跳舞來取樂,用回旋周轉、拱手謙讓的方式來修飾禮儀,用隆重的葬禮、長久服喪的方式來送死去的長輩親人,這是孔子所提倡的,可是墨子卻對此加以非議。兼相親愛、尊崇賢人、尊奉鬼神、否定天命,這是墨子所提倡的,可是楊子卻對此加以非議。保全自身的本然形態,不為了外物而給自己的身體帶來危害,這是楊子所提倡的,可是孟子卻對此加以非議。追求與拋棄,人各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明曉之心。

所以,是非的標準要看環境,得到合適的環境就沒有錯,失去了合適的環境就不正確。丹穴(南方中午上當太陽之地,此方位係從中國的地理位置出發來看,下同)、太蒙(西方太陽所入處)、反踵(其人南行,足跡卻北向)、空同(戴勝(山海經大荒西經西王母之地,大約是今青藏高原)極下之地)、大夏(在西方)、北戶(在南方)、奇肱(ㄍㄨㄥ)(在西南方)、修股(在西南方)等地的人民,他們的是非觀念各自不同,風俗習慣相反。但是君臣之間、上下之間、夫婦之間、父子之間,各種關係的處理,都有可供使用的禮節。這個華夏地方的正確,不是那個八殥地方的正確;這個華夏地方的不正確,也不是那個八殥地方的不正確。這就好比像斤、斧、椎、鑿等器物一樣,各有適宜的用場。

【原】禹(顓頊後五世鯀之子)之時,以五音(宮商角徵羽)聽治,懸鐘、鼓、磬、鐸(ㄉㄨㄛˊ)、置鞀(ㄊㄠˊ,有柄的小鼓),以待四方之士,為號曰:「教寡人以道者擊鼓,諭寡人以義者擊鐘,告寡人以事者(事者非一品,故振之)振鐸,語寡人以憂者擊磬(聲急),有獄訟者搖鞀。」當此之時,一饋(吃飯)而十起(起身),一沐而三捉髮(洗頭時因為處理急事而多次握住頭髮停頓下來),以勞天下之民。此而不能達善效忠者,則才(才幹、能力)不足也。

秦之時,高為臺榭(ㄒㄧㄝˋ),大為苑囿,遠為馳道(君王馳走車馬之路),鑄金人(收天下兵器,銷融以鑄造銅人),發適(ㄉㄧˊ,謫)戍(以罪被罰守邊),入芻槀(ㄍㄠˇ)(收餵牲口的乾草之稅),頭會(ㄎㄨㄞˋ)(口錢、人頭稅)箕賦(苛斂民財),輸於少府(掌管山海地澤的稅收機關)。丁壯丈夫,西至臨洮(ㄊㄠˊ)(在今甘肅岷縣)、狄道(在今甘肅臨洮縣),東至會(ㄎㄨㄞˋ)稽、浮石(東海浮石山),北至飛狐(在今河北淶源縣)、陽原(在今河北陽原縣),道路死人以溝量(滿溝)。當此之時,忠諫者謂之不祥,而道仁義者謂之狂。逮至高皇帝(漢高祖),存亡繼絕,舉天下之大義,身自奮袂(ㄇㄟˋ,衣袖)執銳,以為百姓請命於皇天。當此之時,天下雄儁(ㄐㄩㄣˋ,俊)豪英,暴露於野澤,前蒙矢石,而後墮谿(ㄒㄧ)壑(ㄏㄨㄛˋ),出百死而紿(ㄉㄞˋ,代、至、勞敝、纏)一生,以爭天下之權;奮武厲誠,以決一旦之命。當此之時,豐衣博帶而道(稱說)儒墨者,以為不肖。

逮至暴亂已勝(克),海內大定,繼文之業(周文王受命之業),立武之功(周武王誅商紂無道之功),履天子之籍(位),造劉氏之貌冠(竹皮冠、委貌冠),總鄒、魯之儒、墨,通先聖之遺教,戴(載、裝飾)天子之旗,乘大路(大輅(ㄌㄨˋ)、大車),建(豎立)九斿(ㄧㄡˊ)(龍旂(ㄑㄧˊ)),撞大鐘,擊鳴鼓,奏︿咸池(黃帝樂)﹀,揚干戚(舞者使用的盾斧)。當此之時,有立武者,見疑(見怪、被責怪)。

一世之間,而文武伐為雌雄(高下),有時而用也。今世之為武者,則非文也;為文者,則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時世之用也。此見隅曲之一指(屋室角落猶如一指頭大),而不知八極(地平面八方之極)之廣大也。故東面而望,不見西牆;南面而視,不睹北方(其要必因人所喜,與因人所惡,故意有所在)。唯無所嚮(ㄒㄧㄤˋ,向)者,則無所不通。

【譯】在大禹執政的時候,憑著宮商角徵羽五音來處理政務,懸掛鐘、鼓、磬、和鐸(ㄉㄨㄛˊ,古代宣佈教化用的大鈴鐺),預備好鞀(ㄊㄠˊ,有柄的小鼓)鼓,來接待四方人士,發出文告說:「用道來教育我的,請擊鼓;來使我明白什麼是義的,請敲鐘;來告訴我事情的,請搖鈴;來告訴我憂患的,請敲磬;有訴訟事件的,請搖動鞀(ㄊㄠˊ)鼓。」在這個時候,大禹吃一頓飯要起身十次,洗一次頭要三次握著溼髮出來接見言事的人,為天下人民而辛勞憂愁。在這種情況下,辛勞憂愁還不能達成善意、獻出忠心的,便是這個人的才智不夠了。

秦始皇當權的時候,臺榭修築得高高的,養禽獸、種花木的苑囿,圈得大大的;專供帝王行車的馳道延伸得遠遠的,把全國的兵器集中起來銷鑄成銅人,把有罪的人發放到邊地去戍守,徵收餵牲口用的乾草之稅,徵收人頭稅和各種名目的賦稅,把稅收送進皇帝的私人府庫。使得壯年男子在西到臨洮(ㄊㄠˊ)、狄道,東到會稽山、浮石山,北到飛狐、陽原的範圍內,死在道路上的人多得可以用溝來量。在這個時候,忠心規勸的人被認為是不善之人,而稱仁道義的人被認為是發了瘋。

到了漢高祖皇帝的時候,為了使滅亡之國能夠重新存在,使斷絕後嗣的王侯能有人繼承其位,在天下首倡大義,親自揮動衣袖,手持鋒利的兵器,替百姓向皇天請命。在這個時候,天下的英雄豪傑在湖澤原野風餐露宿,前進則會蒙受利箭、飛石的襲擊,而向後退又會跌進深深的谿谷,往往出入百死而換回一條生命,來爭奪統治天下的權柄;奮揚武威、激勵忠誠之心,來決定一時的命運。在這個時候,那些穿著寬大的衣裳、繫著大腰帶而口稱說儒、墨的人,被認為他們是不肖之輩。

等到暴亂被平息以後,海內十分安定,他(漢高祖)繼承周文王那樣受天命而創造的王業,建立了像周武王誅討無道之君商紂那樣的軍事功勞。登上天子之位,造出了劉氏特有的竹皮帽。總括鄒、魯儒、墨學派的主張,通曉先代聖人的遺訓。用天子的旌旂來作裝飾,乘坐大車,豎起九斿(ㄧㄡˊ)旗之龍旂,撞響大鐘,敲打響鼓,演奏黃帝的︿咸池﹀之樂,舞動盾斧。在這個時候,有人想作成就武功之事的表演,往往受到責怪。

在同一個時代裡,而文武交替互為高下,原因就是文武各有各適用的時候。而現在,主張用武的人就反對用文,主張用文的人就反對用武。主張用文的人和用武的人,相互指責,而不知道文武是要依時代的實際情況加以運用的。這是只見到屋內角落裡一個指頭大的地方,而不曉得八方之極(地平面八方之極的觀念是西漢時的觀念,當時大致還不知道地球像個圓球)所包容的範圍是如何廣大。所以朝東望去的人看不見西面的牆,朝南望去的人,見不到北方。只有不朝向任何特定方向,才會各方各面都去仔細察看而無所不知。

【原】國之所以存者,道德(得道)也。家之所以亡者,理(道)塞也。堯無百戶之郭,舜無置錐之地,以有天下。禹無十人之眾,湯無七里之分(界),以王諸侯。文王處岐周之間也,地方不過百里,而立為天子者,有王道(先王所行之正道)也。夏桀、殷紂之盛也,人跡所至,舟車所通,莫不為郡縣,然而身死人手、而為天下笑者,有亡形(樂不仁等之滅亡的形跡)也。故聖人見化以觀其徵(成效)。德有盛衰,風先萌(風氣先見)焉。

故得王道者(如湯、武),雖小必大;有亡形者(如桀、紂),雖成必敗。夫夏之將亡,太史令終古(夏桀內史)先奔於商,三年而桀乃亡(湯滅之)。殷之將敗也,太使令向藝(殷紂內史)先歸文王,朞(ㄐㄧ)年而紂乃亡。故聖人見存亡之跡、成敗之際也,非乃(始)鳴條之野(湯伐桀,擒之於鳴條之野,鳴條可能在今山西安邑縣北)、甲子之日(周武王戰勝商紂那一天是甲子日,是日商紂王敗於牧野,登鹿台,衣其寶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斷其頭,懸之白旗)也。今謂彊(強)者勝則度地計眾,富者利則量粟稱金,若此,則千乘之君無霸王者,而萬乘之國無破亡者矣。

存亡之跡,若此其易知也,愚夫惷(ㄔㄨㄣˇ,愚)婦皆能論(辨別)之。趙襄子以晉陽之城霸,智伯以三晉之地擒(智伯兼有范、中行氏;智伯帥韓、魏之君圍趙襄子於晉陽,趙襄子使張孟談與韓、魏通謀,韓、魏反而擊之,大破智伯之軍,獲其首);湣(ㄇㄧㄣˇ)王以大齊亡(為淖齒所殺),田單以即墨有功(田單用反間計,使燕撤換其名將樂毅,又用火牛突陣大破燕軍,收回七十餘城)。故國之亡也,雖大不足恃(如智伯);道之行也,雖小不可輕(如商湯、周文王)。由此觀之,存在得道而不在於大(地域或國家之大)也,亡在失道而不在於小(無道之君,以為惡無傷,不弗革,積必亡)也。

【譯】國家之所以能夠存在,是因為能夠以道治國;國家之所以會滅亡,是因為道不被推行。唐堯最初沒有一百戶居民的城郭、虞舜沒有一塊放得下錐尖的地方,而最後擁有天下。夏禹最初沒有十人的群眾,商湯沒有七里長的地界,而在諸侯中最後稱王。周文王處身於岐山下周邑之間,領域不超過百里,而最後被立為天子,是因為他推行正道。夏桀、殷紂興盛的時候,凡是人的足跡能夠到達的地方,車船能夠通行的地方,無不設立郡縣,然而,他們卻死在他人手中,而被天下人譏笑,這是因為他們早就有了滅亡的跡象。所以,聖人見到變化,便會觀察其跡象徵兆。君王之德有盛有衰,風氣都會先顯現出來。

所以能推行治國正道的君王,即使領域小也一定會強大起來;有滅亡跡象的人,即使獲得成功,也一定會敗亡。夏桀將要滅亡時,太史令終古,就先逃到商湯那裡,過了三年夏桀便亡國了。商紂將要敗亡時,太史令向藝,就先歸順了周文王,過了一週年商紂便亡國了。所以,聖人能看見國家存亡的跡象、成功和失敗的分界,而不必等到鳴條之野這一戰、甲子日這一天。現在一些人認為強大的必然會勝利,於是就估量土地的大小、統計民眾的多少,來評定強弱;認為富裕的人必然財物眾多,於是就估量糧食和金子的多少來評定貧富,那麼擁有千輛戰車的君主就沒有能夠成就霸王之業的,而擁有萬輛戰車的國家也就沒有會滅亡的了。如果國家存亡的跡象這麼容易知曉,那就連無知的男女都能辨別清楚了。

趙襄子靠在晉陽城獲勝而成為諸侯的霸主,智伯佔有三晉的土地卻被人活捉了;齊湣(ㄇㄧㄣˇ)王有土地廣大的齊國,卻遭到滅亡,田單因為即墨一仗而建立了功業。所以國家要滅亡,即使國力強大也不足以憑藉而不滅亡;君主施行治國的正道,即使土地狹小也不能輕視。從這些情況看來,國家能夠存在,全在於能以道治國,而不在於大;國家遭到滅亡,全在於不以道治國,而不在於小。

【原】《詩》云:「乃眷(關心、回頭望)西顧,此唯與(同)宅。」言去殷而遷於周(紂治朝歌,在東;文王國於岐周,在西)也。故亂國之君,務廣其地而不務仁義,務高其位而不務道德,是釋其所以存、而造(趨向)其所以亡也。故桀囚於焦門(監獄名),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殺湯於夏臺(夏代監獄名,在今河南禹縣);紂居於宣室(殷宮名),而不反(反思)其過,而悔不誅文王於羑(ㄧㄡˇ)里(在今河南湯陰)。二君(桀、紂)處彊(強)大之勢,修仁義之道,湯、武救罪(止罪、止誅討君王之罪)之不給(足),何謀之敢慮(蓄)!

若上亂三光(日、月、星辰)之明,下失萬民之心,雖微(無)湯、武,孰弗能奪也?今不審(省察)其在己者,而反備(戒備)之於人!天下非一湯、武也,殺一人,則必有繼之者也。且湯、武之所以處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桀、紂之所以處彊大而見奪者,以其無道也。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奪,是趨亡之道也。

【譯】《詩經》大雅皇矣上說:「(玉皇上帝尋求讓百姓安定生活的處所)於是上帝(玉皇上帝)回頭望向西方,決定以岐周作為自己和太王(周文王之祖先,即古公亶父)同住的地方」。這是說上帝離開了殷商,而遷移到西周。所以國政混亂的君主,總是致力於擴大國土,而不致力於推行仁義;致力於抬高自己的地位,而不致力於修養道德;這是拋棄了使國家存在的條件,而追求使國家滅亡的因素。所以,夏桀被關在焦門獄中,卻不能省悟自己行為的錯誤,反而後悔沒有在夏臺把商湯殺死;商紂王住在宣室,卻不反省自己的過錯,反倒後悔沒有在羑里將周文王殺掉。這兩位君主夏桀與商紂,在握有強大權勢的時候,如果能推行仁義之道,那麼商湯、周武王挽救自己的罪過還來不及,哪裡還敢籌劃什麼計謀呢!像夏桀、商紂在上擾亂日、月、星辰的光明,在下失去萬民擁戴之心,即使沒有商湯、周武王出現,誰不能奪去他們的政權呢?現在不仔細審察自己的作為,卻反過來防備別人!天下不是只有一個商湯、一個周武王,殺了一個商湯或周武王,必然還會有人出來繼續和他們一樣幹。況且商湯、一個周武王之所以能處於弱小地位而成為天下的帝王,是因為他們推行王道;夏桀、商紂王之所以會處於強大的地位而被人奪走政權,是因為他們沒有德政。現在不實行能稱王於天下的道,反而更加採用會使自己政權被奪走的做法,這正是在走向滅亡的道路。

【原】武王克殷,卻築宮於五行之山(今太行山),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塞(堅固的要塞)險阻之地也。使我德能覆之,則天下約其貢職(進貢)者,迥(遠)也;使我有暴亂之行,則天下之伐我,難(ㄋㄢˊ)(五行山雖易守而難出,難以遷徙避敵)矣。」此所以三十六世(周傳三十六代皇帝)而不奪也。周公可謂能持滿(使滿而不覆,保守成業)矣。

【譯】周武王消滅了商紂,想把王宮建築在太行山,周公說:「不能這樣。太行山是個有堅固屏障、險要阻障的地方。假使我們的恩德能夠遍施天下,那麼天下的人來進獻物品,就要走很遠的路。假使我們有暴亂的行為,那麼天下的人攻討我們,我們就因五行山易守而難出,難以遷徙避敵,那就危險了。」這就是周朝能夠傳續三十六代,沒有被奪走政權的原因。周公真可以稱得上是能保守成業的人。

【原】昔者《(尚書)周書》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下言者,上用也。上言者,常(久長不變的原則,民之所共由)也;下言者,權(權變、機變,非聖不用)也。」此存亡之術也。唯聖人為能加權。言而必信,期(約會、期限)而必當(適當),天下之高行也。直躬(名躬,其人素以直稱,故稱直躬)其父攘(偷、羊自來而取之)羊而子證(告發、檢舉)之,尾生(魯人,與婦人期於橋樑下,水至溺死)與婦人期而死之。直而證父,信而死女,雖有直信,孰能貴之?夫三軍矯命(詐稱君王之命),過之大者也。秦穆公興兵襲(以兵伐,不擊鼓,密聲)鄭,過周(周王都城洛邑)而東。鄭賈人弦高將西販牛,道遇秦師於周、鄭之間,乃矯(非君命而稱君命)鄭伯(鄭穆公)之命,犒以十二牛,賓秦師而卻之,以存鄭國。

故事有所至,信反為過(守信反而成為過錯),誕(詐騙)反為功。何謂失禮而有大功?昔楚恭王(在位三十一年)戰於陰陵(在今安徽定遠縣西北),潘尪(ㄨㄤ)、養由基、黃衰微、公孫丙(四人皆為楚恭王之大夫)相與篡(ㄘㄨㄢˋ)(楚恭王為晉所擒,四子奪取恭王而歸)之。恭王懼而失體(失常),黃衰微舉足蹴(ㄘㄨˋ,踢)其體,恭王乃覺。怒其失禮(舉足蹴君),奮體(躍身)而起,四大夫載而行。昔蒼吾繞(孔子時人)娶妻而美以讓兄,此所謂忠愛而不可行者也。是故聖人論事之曲直(對錯),與之屈伸偃(ㄧㄢˇ)仰,無常儀表(法則、標準),時屈時伸。弱柔如蒲葦,非攝奪(畏服)也。剛強猛毅,志厲(振奮)青雲,非夸(ㄎㄨㄚ)矜也,以乘時(順時)應變也。

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禮也;至其迫於患也,則舉足蹴(ㄘㄨˋ)其體,天下莫能非也。是故忠之所在,禮不足以難之也。孝子之事親,和顏卑體,奉帶運履,至其溺也,則捽(ㄗㄨㄛˊ,揪住)其髮而拯(升、出溺),非敢驕侮,以救其死也。故溺則捽父,祝則名君,勢不得不然也。此權之所設也。故孔子曰:「可以共學矣,而未可以適(之)道(仁義之善道)也。可以適道,未可以立(立於禮)也。可以立,未可與權。」

權(因事制宜,權量事態之輕重,無常形勢,能令醜者反善,合於宜適)者,聖人之所獨見也。故忤(ㄨˇ,違逆)而後合者,謂之知權;合而後舛(ㄔㄨㄢˇ,錯誤、不順利)者,謂之不知權。不知權者,善反醜也。故禮者,實之華而偽之文也,方於卒(ㄘㄨˋ,猝)迫(急迫、突然)窮遽(ㄐㄩˋ)(困厄急迫)之中也,則無所用(於禮)矣。是故聖人以文交於世,而以實從事於宜,不結(聚)於一跡之塗(只能容納一隻腳的道路),凝滯而不化,是故敗事少而成事多,號令行於天下,而莫之能非矣。

【譯】從前《尚書周書》上說:「上言,是在下位的人用的;下言,是在上位的人用的。所謂上言,指的是久常不變的原則;所謂下言,指的是方法上的靈活變通。」這是關係國家存亡的方法。只有聖人才能知曉權變之術。說話一定守信用,約會一定按時到達,這是天下高尚的操行。直躬的父親偷了羊,而他作為兒子卻向官府檢舉父親,尾生和女子相約在橋樑下見面,為了等她而不肯離去,終於抱著橋柱被淹死了。為人正直而告發父親為盜,為人守信而為一個女子被淹死,他們雖然正直、守信,但誰能看重他們這種行為呢?假傳君王之命而調動三軍,是最嚴重的過錯。秦穆公發兵襲擊鄭國,經過西周王城向東前進。鄭國商人弦高將到西邊賣牛,在周與鄭之間的大路上遇到了秦國的軍隊,於是假稱奉鄭穆公的命令,用十二頭牛犒勞秦軍,用賓客之禮對待秦軍,而使他們退了兵,保住了鄭國。

所以有些事情出現了,守信反而會鑄成過錯,欺騙反而使事情成功。什麼是不合禮儀卻建立了大功呢?從前楚恭王和晉國在陰陵打仗,楚恭王被晉軍捉住了,潘尪(ㄨㄤ)、養由基、黃衰微、公孫丙四人一起把楚恭王奪回來。楚恭王因為害怕而失去了威儀,黃衰微便抬腳朝他身上踢了一腳,楚恭王才醒悟過來。楚恭王惱怒黃衰微不禮貌,躍身而起,四位大夫便用車載著他走了。從前蒼吾繞娶的妻子很漂亮,就把她讓給兄長,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不能實行的「忠愛」。因此聖人評論事情的對錯,都隨著事情本身或屈或伸或偃(ㄧㄢˇ)或仰,沒有固定不變的標準,有時屈曲,有時伸展。如同蒲草、蘆葦一樣柔弱,並不是因為畏懼而降服。剛強、威猛、堅毅、志高青雲,並不是要自我誇大炫耀,而是要用這些來順應時勢的變化。

古代君臣接觸,臣子總要彎曲膝蓋低頭下拜,而行尊重君王之禮;到了君王楚恭王為禍患所逼迫時,臣子黃衰微抬腳踢他(楚恭王)的身體,而天下沒有人能責怪他(黃衰微)。因此,能顯出忠心的行動,是不能用禮節加以責備的。孝子侍奉父母親,和顏悅色,低頭屈身,送上衣帶,擺正鞋子,到了父母被水淹沒時,就揪(ㄐㄧㄡ,用手扭抓)住他們的頭髮,而把他們救出來,這不是兒子敢用驕傲的行為侮辱父母,而是為了不讓他們被淹死。所以父母親被水淹沒就揪住他們的頭髮,祭神禱告時就要呼喚君王的名字,這是形勢上不能不這樣做。這就是權變產生的原因。所以孔子說:「可以一起學習的人,而未必可以一起掌握道。可以一同掌握道的人,未必可以一同依禮而行。可以一同依禮而行的人,未必可以一起通權達變。」

權變,是聖人的獨特見解。所以做事先是兩相違背,而後來相合,這叫做懂得權變;先相合而後來相互違反,這叫做不懂得權變。不懂得權變,好事反而會變成不好的事。所以禮,就像果實上的花朵和人為的文飾,正當情況急迫、困厄、緊急的時候,就沒有什麼用處了。因此聖人用禮樂制度和世人打交道,而依據實際情況用適宜的方法來權變處理,不是只想著要走僅能容納一隻腳的道路,思想凝固、滯塞,而不知道變化,因此,事情失敗的情況就少而成功的就多,命令在天下能實行,而且沒有人能加以非議。

【原】猩猩知往(已往)而不知來(將來),乾鵠(ㄏㄨˊ)(鵲)知來而不知往(猩猩能言,見人狂走,則知人姓字,此知往;又嗜酒,人以酒搏之,飲而不耐息,不知當醉,以擒其身,此不知來;而鵲,人將有來事憂喜之徵則鳴,此知來;知歲多風,多巢於下枝,人皆探其卵,此不知往),此修短之分也。昔者萇(ㄔㄤˊ)弘,周室之執數(曆數、曆法)者也,天地之氣,日月之行,風雨之變,律曆之數(樂律和天的運行規律),無所不通,然而不能自知,鈹(ㄆㄧˊ,形似刀而兩側有刃的兵器)裂而死(晉范、中行氏之難,萇弘叛其君;蓋周劉氏與晉范氏世為婚姻,萇弘事劉文公,故周人助范氏;至周敬王二十八年,晉人讓周,周則為殺萇弘以釋之,故曰,不知自知,鈹裂而死)。

蘇秦,匹夫徒步之人(平民)也,靼(ㄉㄚˊ)蹻(ㄐㄩㄝˊ)(皮繩編的鞋)嬴蓋(箱籠傘蓋)(形容行裝之簡陋),經營(遊說)萬乘之主,服諾(順服而應諾)諸侯,然不自免於車裂之患。徐偃王(周穆王時徐國國君)被服慈惠(喻人常居慈惠之中),身行仁義,陸地之朝者三十二國,然而身死國亡,子孫無類(子孫被殺,無有遺類)。大夫種(文種)輔翼越王句(ㄍㄡ)踐,而為之報怨雪恥,擒夫差(吳王)之身,開地數千里,然而身伏屬鏤(屬鏤為利劍之名)而死。此皆達於治亂之機(事物的樞要、關鍵)、而未知全性之具(才能)者。

故萇弘知天道而不知人事,蘇秦知權謀而不知禍福,徐偃王知仁義而不知時,大夫種知忠而不知謀(不知為身謀)。聖人則不然,論世而為之事,權事而為之謀,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ㄊㄧㄠˇ)(沒有間隙),內之尋常而不塞(不被堵塞)。使天下荒亂、禮義絕、綱紀廢、強弱相乘(強弱皆以武力加於對方)、力征相攘(相互侵奪)、臣主無差(ㄘ)、貴賤無序、甲胄生蟣(ㄐㄧˇ)蝨(ㄕ)(戰爭不斷,甲胄不離身,因而生蟣蝨)、燕雀處(築巢)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屬(ㄓㄨˇ)臾(ㄩˊ)(恭謹慎重)之貌、恭儉之禮,則必滅抑而不能興矣。

天下安寧、政教和平、百姓肅睦(莊敬和睦)、上下相親,而乃始立氣矜(神氣高傲自大)、奮勇力,則必不免於有司之法矣。是故聖人者,能陰能陽(能隱能顯),能弱能強,隨時而動靜,因資而立功。物動而知其反,事萌(ㄇㄥˊ)而察其變,化則為之象(法度),運(動)則為之應,是以終身行而無所困。

【譯】猩猩見人狂走,則知人姓字,故能言,知道已往之事,這是西漢時代的一種說法;但猩猩嗜酒,人以酒搏取其歡心,連著飲而不停息,不知當醉,以擒其身,卻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乾鵠(鵲),人將有來事憂喜之徵則鳴,故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這同樣是西漢時代的一種說法;又知歲多風,多巢於下枝,但人皆探其卵,卻不知道已往人探其卵的事;這就是其長處和短處各自不同。從前萇弘是周朝掌管曆法的人,天地之間氣的特性、日月的運行、風雨的變化、樂律和天的運動規律,無不精通,但是他卻不能知道自己的命運,結果被人用鈹(ㄆㄧˊ)砍死了;此乃晉范、中行氏之難,萇弘叛其君;周劉氏與晉范世代為婚姻,萇弘事劉文公,故周人助范氏;至周敬王二十八年,晉人讓周,周則為殺萇弘以解說冰釋之。

蘇秦本來是一個出門只能靠步行的平民,穿著皮繩編的鞋子,帶著箱籠,撐著傘蓋,奔走在外,遊說擁有萬輛兵車的各國君主,使得各諸侯國都能聽從他的話,但卻不能避免後來被車裂的災禍。周穆王時,徐偃王胸懷慈惠仁愛之心,親自實行仁義,有三十二個諸侯國走陸路過來徐國,並朝拜他,但是他後來自身被殺、國家被滅亡,子孫也被殺而沒有任何遺族存活下來。越國大夫文種與范蠡一起輔佐越王句踐,出計滅了吳國,而替句踐報復仇怨、洗刷恥辱,捉住了吳王夫差,開闢越國國土數千里,但是最後句踐卻要文種用屬鏤的利劍自殺。這些都是一些能通曉治理國家太平與否的關鍵之人物,但卻不懂得保全自身的有才能之士。

所以,萇弘只知道大自然的客觀規律,卻不懂得人世間悲慘的事情;蘇秦只懂得隨機應變的合縱連橫謀略,卻不知道自己要避禍得福;徐偃王只知道行仁義,卻不知道他所處時代的特點,大夫文種只知道對君王忠心,卻不知為自身的安全謀劃。聖人就不是這樣,他們先研究時世的形勢,才來辦事,先權衡事情的利弊再加以謀劃,因此,他們的作為展開來能佈滿天下而沒有間隙,而收束起來又能放進尋常之間,也不會堵塞。假使到了天下荒敗紊亂、禮義絕滅、法度廢棄、強國和弱國互相欺凌、各國用武力相互征伐侵奪、臣子和君主之間沒有差別、尊貴和卑賤之間沒有次序、將士們穿戴的頭盔、鎧甲因長期穿戴而長了蟣子和蝨子、燕雀也在軍中的帳幕上築巢,而用兵還不停止。這時,才開始採用謹慎敬重的態度、遵循恭敬而自我約束的禮儀,那就必然會滅沒而不能興盛了。

假使在天下安寧、政治教化平和、百姓莊敬和睦、上下相互親愛的時候,而竟然開始神氣高傲自大起來,奮揚勇氣和力量,那必然難以避免因違法而受到法律的制裁。因此聖人,能如陰氣一般隱藏,如陽氣一般顯明,能夠柔弱也能夠剛強,隨著時勢而或動或靜,憑藉這些而建立其功業。事物一運動就知道它會返歸何處,事物一萌發就能察知它會如何變化,一變化就能據以擬訂法度,一運動就能加以對應,因此,聖人終身能夠順利,而沒有困難。

【原】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為而難成者,有難成而易敗者。所謂可行而不可言者,趨捨也;可言而不可行者,偽詐也;易為而難成者,事也;難成而易敗者,名也。此四策,聖人之所獨見而留意也。誳(ㄑㄩ,屈)寸而伸尺,聖人為之;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周公有殺弟(管叔、蔡叔)之累(ㄌㄟˋ,過失),齊桓有爭國之名(無知弒齊襄公,自立為齊君,後為雍林人所殺;襄公之弟,子糾自魯欲入齊為君,次弟小白亦自莒入齊欲為君,且用計先入,得為桓公;並假魯人之手殺子糾於笙瀆),然而周公以義補缺(翼成王以致太平,七年歸政),桓公以功滅醜(立九合一匡之功,以滅爭國之惡),而皆為賢。今以人之小過揜(ㄧㄢˇ)其大美,則天下無聖王賢相矣。故目中有疵(ㄘ,贅疣(ㄧㄡˊ)、毛病),不害於視,不可灼(燒掉)也;喉中有病,無害於息(呼吸),不可鑿(穿)也。河上之丘冢,不可勝數,猶之為易(為平易之地)也。水激興波,高下相臨,差以尋常,猶之為平。昔者曹子(曹沬(ㄇㄟˋ))為魯將(ㄐㄧㄤˋ)兵,三戰不勝,亡地千里。使曹子計不顧後,足不旋踵,刎頸於陣中,則終身為破軍擒將矣。然而曹子不羞其敗,恥死而無功。柯之盟(魯莊公十三年冬,魯莊公與齊桓公會盟於柯,今山東陽谷縣東,欲獻遂邑之地予齊,以求齊停止伐魯之戰),揄(ㄩˊ,抽出)三尺之刃,造桓公之胸,三戰所亡,一朝而反之,勇聞於天下,功立於魯國(復汶陽之田,今山東寧陽縣北)。

管仲輔公子糾而不能遂(成),不可謂智;遁逃奔走,不死其難(ㄋㄢˋ)(不死子糾之難),不可謂勇;束縛桎梏(ㄍㄨˋ),不諱其恥,不可謂貞(正、有操守)。當此三行者,布衣弗友(布衣之士不可以為益友),人君弗臣(人君不可以為義臣)。然而管仲免於累(ㄌㄟˊ)紲(ㄒㄧㄝˋ)(內禁、牢獄)之中,立齊國之政,九合諸侯(齊桓公督合諸侯共十一次,九言多),一匡(正)天下。使管仲出死(出身致死)捐軀,不顧後圖,豈有此霸功哉?

【譯】所以,有些事情是可以做而不能說的,有些事情是可以說而不能做的,有些事情做起來容易卻很難得到成功,有些事情難以成功而且在成功後又很容易毀敗。這裡所說的可以做而不可以說的,是一個人的進退取捨;可以說而不能做的,是作假欺詐;容易去做卻難以成功的是事業,難以成功而在成功後卻很容易毀敗的是好的名聲。這四種策謀,是聖人所獨自認識到,而特別留心的事。只屈折一寸而可以伸長一尺,聖人會這樣做;小處彎曲而大處正直,君子也會這樣做。周公有殺死管叔、蔡叔親兄弟的過失,齊桓公有與兄公子糾爭奪國家政權的惡名,然而,周公能以輔佐周成王、還政周成王的義舉,來彌補他的缺失,齊桓公能用多次糾合諸侯、匡正天下的功業,來除去壞的名聲,而都成為賢明的人。

現在如果用小過錯來掩蓋一個人的大美德,那麼天下就沒有聖明的君王和賢明的輔臣了。所以眼中長了贅疣(ㄧㄡˊ),只要不妨害視線,就不能用炙火來燒掉它;喉嚨有了毛病,只要對呼吸沒有妨害,就不能人為去穿破它。河邊的墳墓多得數不清楚,但河邊之地還是平整的。流水受到阻擋產生波浪,波峰高下相推,高下相差一兩丈,但大部份的水面還是平的。從前曹沬(ㄇㄟˋ)為魯國率領軍隊抵抗齊軍的侵略,打了三仗都未獲勝利,失去千里國土。假使曹沬考慮問題時不顧及未來,不等兩腳轉過身來,就在戰場上割頸自殺,那麼他一生只是一個在戰爭失敗的軍隊中被人捉住的將軍罷了。但是曹沬不以失敗為羞辱,而恥於死而未能建立功業。故在柯地魯莊公與齊桓公的盟會上,他抽出三尺長的刀,逼近齊桓公的胸口,使得他在三次戰爭中所丟失的國土,一下子回到了魯國,勇敢之名傳遍天下,為魯國立了大功。

管仲輔佐公子糾而不成功,不能說是有智慧;公子糾失敗以後,他逃亡奔跑在外,沒有為公子糾之難(ㄋㄢˋ)而死,不能說是有勇氣;他被齊桓公綑住、戴上腳鐐手銬,而不避諱這種恥辱,不能說是有操守。有這三種品性的人,沒有智慧、沒有勇氣、又沒有操守,平民老百姓不會和他交朋友,君王也不會要他作臣子。但是,他被解除囚禁以後,治理齊國的政事,井井有條,使得齊桓公多次成為諸侯會盟的盟主,在齊國國內又能匡正天下、封立太子。假使管仲早早捐出身軀而死去,不顧及以後的計畫,哪裡會有這樣輔佐齊桓公的霸業呢?

【原】今人君論其臣也,不計其大功、總其略行(大行、大德、大節),而求其小善(小忠),則失賢之數(術、方法)也。故人有厚德,無間(非)其小節;而有大譽,無疵(訾(ㄗˇ)、非議)其小故(小的過失)。夫牛蹄之涔(ㄘㄣˊ,路上積水)不能生鱣(ㄓㄢ)鮪(各為長丈餘的大魚),而蜂房不容鵠(ㄏㄨˊ)卵(天鵝蛋),小形不足以包大體也。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誠其(實)大略(行)是也,雖有小過,不足以為累。若其大略(行)非也,雖有閭里之行(鄉里所稱揚的美行),未足大舉(用)。

夫顏啄聚(孔子學生,先為齊景公掌管禽鳥,後為齊大夫,哀公二十三年死於黎丘之役),梁父(泰山下的一座小山)之大盜也,而為齊忠臣。段干木,晉國之大駔(ㄗㄤˇ,市場經紀人)也,而為文侯(魏文侯)師。孟卯(辯士)妻其嫂,有五子焉,然而相魏,寧其危,解其患(秦趙相約代魏,孟卯用計破壞秦趙聯盟,借趙阻秦入魏;又用計退秦兵,且說服秦王,得以自率秦、魏之兵,以東擊齊,啟地二十二縣)。景陽(楚將)淫(耽溺)酒,被髮而御於婦人,威服諸侯(齊、魏、韓共攻燕,燕求救於楚,楚王派景陽救燕;景陽不赴燕而攻魏,用計解燕之圍)。此四人者,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滅者,其略(道)得也。

季哀(孔子的弟子)、陳仲子(孟子的弟子)立節抗行(樹立名節,高尚其行),不入洿(ㄨ,污)君之朝,不食亂世之食,遂餓而死。不能存亡接絕者何?小節伸(用)而大略(行)屈(廢)。故小謹者無成功,訾(ㄗˇ)行者(行為放縱者、好詆毀他人者、行有毀缺者)不容於眾,體大者節疏(骨節長),蹠(ㄓˊ)距(腳大)者舉遠。

【譯】現在君王評論他的臣子,不考量他的大功、不歸納他整體大的行為,而專門要求他有忠心,那是會失去賢人的做法。所以,人有大的美德,就不要非議他的某些小節;而人有很好的聲譽,就不要攻擊他的某些小過失。牛腳印路中的積水不能生長出鱣(ㄓㄢ)、鮪這樣長丈餘的大魚,而蜂巢中也容納不了天鵝蛋,這說明了小形體本來就不能包容大物體。人的實際情況是沒有誰不會有某些短處的,如果他大的行為確實是正確的,即使有某些小過錯,也不能成為他的負擔。如果他大的行為不好,即使具有鄉里所稱讚的行為,也不能夠大用。

顏啄聚是孔子的學生,原來是梁父山一帶的大盜,最後卻成了齊國的忠良之臣。段干木是晉國著名的市場經紀人,後來卻成了晉文侯的老師。孟卯娶他的嫂子作為妻子(不符合一般的倫常),生了五個孩子,但是他輔佐魏國君王,卻使國家由危險轉為平安,為國家解除了禍患。景陽耽溺於酒,曾經披頭散髮而與女子相戲,卻能以雄威折服諸侯。這四個人,都有他們的某些短處,但是他們所建立的功業、聲名並不會消失,就是因為他們掌握了道。

孔子弟子季哀、孟子弟子陳仲子樹立名節、使行為高尚,不在昏庸暗昧的君主之朝廷做官,不吃亂世中的食物,但終於餓死了。這種人不能使將滅亡的國家得以生存下去,使將斷絕的後嗣得以延續下去,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這是因為他們只注意去伸張小節,而放棄了對重大利國利民行為的重視。所以,小心謹慎的人往往不能建立功業,而行為放縱的人又常不被一般人所接納,但是身體高大的人骨節就長,而腳版大的人邁起步來就走得遠。

【原】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易》曰:「小過亨(通),利貞(萬物成遂)。」言人莫不有過,而不欲其大也。夫堯、舜、湯、武,世主之隆(盛)也,齊桓、晉文,五霸(一般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和楚莊王)之豪英也。然堯有不慈之名(唐堯因其子丹朱不肖,禪位於虞舜),舜有卑父之謗(虞舜父瞽叟與虞舜之後母、異母弟象多次置虞舜於死地;虞舜即帝位,以瞽叟為庶人),湯、武有放弒之事(殷湯放夏桀於南巢,周武王弒商紂於宣室),五伯有暴亂之謀(當指五伯有謀吞周室而併天下)。

是故君子不責備(求其完備)於一人,方正而不以割,廉直而不以切,博通而不以訾(ㄗˇ,毀謗、計較),文武(文武備具)而不以責(責備於人)。求於人則任以人力(任其力所能勝任),自修則以道德。責人以人力,易償也;自修以道德,難為也。難為則行高矣,易償則求澹(ㄕㄢˋ,贍、滿足、充足)矣。夫夏后氏之璜(半圓形佩玉),不能無考(玉上的斑點、裂紋);明月之珠(夜光珠),不能無纇(ㄌㄟˋ,瑕、毛病);然而天下寶之者,何也?其小惡不足妨大美也。今志(記住)人之所短而忘人之所修,而求得賢乎天下,則難矣!

【譯】從古到今,五帝三王中沒有一個人的行為是十全十美的。所以《周易》小過卦辭上說:「有小的過失而知過能改,仍然可以亨通暢達,能使事情成功。」這是說,人都會有過錯,只不過不想犯大的錯誤。唐堯、虞舜、商湯、周武王,這是歷代國君中功業盛大的幾位,齊桓公、晉文公,這是春秋五霸中的豪英。可是,唐堯有對兒子丹朱不慈愛的名聲,虞舜因貶低父親瞽叟而受人指責,商湯、周武王分別有流放君主夏桀、殺害君王商紂的事實,五位霸主也都曾有叛亂周室的謀劃。

因此,君子不要求一切美德都聚集在一個人身上,只要自己為人方正,卻不傷害他人,自己為人廉潔正直,卻不以此來損害他人,自己廣博通達,卻不用這個來詆毀別人,自己能文能武,卻不要求別人文武俱備。要求別人,要使他的能力能夠勝任,自我修養就要依循道德。依照別人的能力來要求他,人家就容易做到;用道德來自我修養,常常就很難達到。因為難以達到,所以道德行為就高尚;因為在能力上容易做到,所以要求就能滿足。夏后氏所佩的半圓的玉璜,不可能沒有斑點、裂紋;亮如明月的夜光珠,也不可能沒有瑕疵;但是天下的人都把它們當做寶貝,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它們的小毛病不足以妨礙它們的大美。現在,記住人家的短處,卻忘記人家的長處,而想要在天下得到賢良之人才,那就太困難了!

【原】夫百里奚(春秋時虞國大夫,虞國為晉獻公所滅,百里奚成為俘虜;晉國讓他當秦穆公夫人的陪嫁之臣,百里奚以為恥而逃;後轉行自賣,以五張羊皮賣給秦穆公,為秦穆公相而秦興)之飯(餵)牛,伊尹之負鼎(伊尹為商湯妻陪嫁之奴,負鼎俎,調五味,以干商湯,卒為賢相),太公(呂尚)之鼓刀(屠宰時敲擊屠刀發出聲音),甯(ㄋㄧㄥˋ)戚之商歌,其美有存焉者矣!眾人見其位之卑賤、事之洿(ㄨ)辱(恥辱),而不知其大略,以為不肖。及其為天子三公(周設太師、太傅、太保為三公),而立為諸侯賢相,乃始信於(知其)異眾也。

夫(伊尹)發於鼎俎(ㄗㄨˇ)之間,(呂尚)出於屠酤(ㄍㄨ,賣酒)之肆,(管仲)解於累紲(ㄒㄧㄝˋ)之中,(百里奚)興於牛頷(ㄏㄢˋ)之下,洗之以湯沐(以熱水沐浴),袚(ㄈㄨˊ,除災祈福儀式)之以爟(ㄍㄨㄢˋ)火(儀式燃點的火炬),立之於本朝之上,倚之於三公之位,內不慙(慚愧)於國家,外不愧於諸侯,符勢(合於形勢)有以內合(內合於君)。故未有功而知其賢者,堯之知舜也;功成事立而知其賢者,市人(城市居民)之知舜也。為是釋度數而求之於朝(ㄔㄠˊ)肆(朝廷與市肆)草莽(民間)之中,其失人也必多矣。何則?能效其求,而不知其所以取人也。

【釋】當百里奚替人餵牛時,當伊尹背著鼎為商湯調和五味時,當太公宰殺牲口敲擊屠刀時,當甯(ㄋㄧㄥˋ)戚在城郭門外低聲唱著悲傷的歌時,他們美好的素質已經存在於行動中了!普通的人看到他們地位那樣卑賤,做的事情是那樣令人羞恥,而不了解他們的大節,就認為他們是不賢不能之人。等到他們做了天子的三公,成了諸侯賢明的輔相,才開始明白,他們和一般人是不同的。

當伊尹從鼎俎之間發跡,當太公從屠戶、酒家的市井間出來,當管仲從捆綁中釋放出來,當甯戚從牛的下巴頦(ㄏㄞˊ)下興起,君王賜給他們熱水沐浴,燃點火炬為他們除災祈福,讓他們進入本朝朝廷,把他們安置在三公的位子上,而他們的作為內對國家、外對諸侯,都無所愧疚,既符合形勢的需要,又在內與君王的想法相一致。所以尚未建立功業,就能知道那個人是賢明之人的,唐堯的了解虞舜就是這樣;功業建成以後才知道那個人是賢明之人的,城市居民的了解舜就是這樣。但是,如果因為這樣就拋棄客觀的度量方法,而到朝廷、市肆、草野民間之中去尋求人才,那麼遺漏的人才一定很多。這是為什麼呢?因為現在的君王能仿效聖人求賢的方法,卻不懂得聖人會那樣求賢的真正道理。

【原】夫物之相類者,世主之所亂惑也;嫌疑肖象(疑惑難明與肖似)者,眾人之所眩耀。故狠者類知而非知(狠者乖戾之人自用,像有知,非真知),愚者類仁而非仁(愚者不能斷割,有似於仁,非真仁),戇(ㄓㄨㄤˋ)者(剛直而愚之人)類勇而非勇。使人之相去也,若玉之與石,葵(冬葵子)之與莧(ㄒㄧㄢˋ),則論人易(易辨)矣。夫亂人者,芎(ㄑㄩㄥ)藭(ㄑㄩㄥˊ)(香草名)之與藁(ㄍㄠˇ)本(香草名)也,蛇牀(植物名)之與麋(ㄇㄧˊ)蕪(ㄨˊ)(莖葉細嫩的芎藭)也,此皆相似者(猶小人類君子,但其仁與不仁異)。故劍工惑劍之似莫邪者,唯歐冶(春秋時冶工)能名其種(種類);玉工眩玉之似碧盧(似玉之美石)者,唯猗(一ˇ)頓(春秋魯之富人)不失其情;闇(ㄢˋ)主亂(惑、眩)於姦臣小人之疑(僭(ㄐㄧㄢˋ,亂))君子者,唯聖人能見微以知明。

故蛇舉首尺(頭抬高的高度),而修短可知也;象見其牙,而大小可論也。薛燭庸子(齊國薛地之燭庸子,通利劍),見若爪甲(若爪甲,言其小)於劍而利鈍識矣;臾兒(黃帝時人,知味)、易牙(齊桓公時識味之人),淄、澠(ㄕㄥˊ)之水合者,嘗一哈(一口)水而甘苦知矣。故聖人之論賢也,見其一行而賢、不肖分矣。孔子辭廩(ㄌㄧㄣˇ)丘(在今河南范縣),終不盜刀鈎(齊景公養孔子,以言未見從,道未得行,不欲虛祿,辭而不受,故不再為政,為政不當如刀鈎,會危害生民);許由讓天子之位,終不利封侯(許由,唐堯欲以天下與之,洗耳而不就)。故未嘗灼而不敢握火者,見其有所燒也;未嘗傷而不敢握刃者,見其有所害也。

由此觀之,見者可以論未發也,而觀小節可以知大體矣。故論人之道,貴則觀其所舉(親),富則觀其所施(與),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貧則觀其所不取。視其更(經歷)難(ㄋㄢˋ),以知其勇;動以喜樂(ㄌㄜˋ),以觀其守(堅持的原則);委(委託、囑託)以財貨,以論(辨別)其仁;振(震懾(ㄓㄜˊ))以恐懼,以知其節;則人情(人之實情)備矣。

【譯】事物相像,是使國君混亂迷惑的原因;物品相似、使人疑惑難辨,是一般人感到迷惑的原因。所以乖戾(ㄌㄧˋ)的人好像有知識,其實並沒有;愚蠢的人好像很仁慈,其實不是仁慈;剛直愚鈍的人好像很勇敢,其實不是勇敢。假使人和人之間的差別,就像玉和石頭、像葵和莧(ㄒㄧㄢˋ)那樣明顯,評論人就容易了。使人迷惑難辨的,像芎(ㄑㄩㄥ)藭(ㄑㄩㄥˊ)和藁(ㄍㄠˇ)本,像蛇牀和麋(ㄇㄧˊ)蕪(ㄨˊ),這些都是彼此相像的藥草。所以,一般鑄劍的工匠,懷疑可能是莫邪寶劍的劍,只有歐冶才能說出它是哪一種劍;玉匠懷疑為碧盧美玉的玉,只有猗(一ˇ)頓才知道它實質上是什麼玉;昏闇(ㄢˋ)的君主,常常為姦臣小人的君子模樣所迷惑,只有聖人見到細微的表現,才能明白他們的為人。

所以,從蛇頭抬高的尺度,就可以知道蛇的長短;看看象的牙齒,就可以說出象的年齡大小。齊國薛地的燭庸子,只要見到劍上指甲殼那麼一小片鋒刃,就能了解劍的利鈍如何;黃帝時人臾兒和齊桓公時識味之人易牙,嘗一口淄水和澠(ㄕㄥˊ)水相合的水,就能知道哪個水是甜的、哪個水是苦的。所以聖人評論賢人,見到人一個舉動,就能分清那人是賢,還是不賢。孔子辭別齊國廩(ㄌㄧㄣˇ)丘的從政事務,後來終究未讓人盜用他的從政名義,而使為政者的「刀鈎」更加鋒利,為政的不當如刀鉤,會危害生民;唐堯時許由辭讓天子之位,最終不利其於封侯。所以,未曾被火燒灼過卻不敢握住有火苗之火把的人,是因為他見過火燒到別的東西;未曾被刀砍傷卻不敢握住刀刃的人,是因為他見過刀刃傷害了別人。

從這些說明看來,見到一些情況,是可以用以議論未曾發生的情況的,而觀察人事的細節,就能知道其大體的狀況。所以,評論人的原則是:地位尊貴的人就看他的一舉一動,富裕的人就看他施捨恩惠的情況,處境窘迫的人就看他有哪些他不接受的情形,地位卑賤的人就看他有哪些事不會去做,貧窮的人就看他有哪些不拿取的情形。看一個人經歷禍難的情形,可以了解他是否勇敢;用令人喜樂(ㄌㄜˋ)的事情來打斷他,可以觀察他堅守的原則如何;委託他負責錢財,可以用來辨別他是否仁慈;用使人恐懼的事來震懾(ㄓㄜˊ)他,可以了解他的節操如何;這樣,對一個人真實的情況,就可以了解得完備了。

【原】古之善賞者,費少而勸眾(勉勵眾人);善罰者,刑省而姦(邪惡行為)禁;善予者,用約而為德(成為恩惠);善取者,入多而無怨。

趙襄子圍(被圍)於晉陽,罷(ㄅㄚˋ)圍而賞有功者五人,高赫(趙襄子之臣)為賞首。左右曰:「晉陽之難,赫(高赫)無大功,今為賞首,何也?」襄子曰:「晉陽之圍,寡人社稷危,國家殆,群臣無不有驕侮之心,唯赫不失君臣之禮。」故賞一人而天下之為臣者,莫不終忠於其君。此費少而勸眾者也。

齊威王(齊桓公之子)設大鼎於庭中,而數(數說、責備)無鹽(齊國邑名,在今山東束平縣東)令曰:「子之譽,日聞吾耳。察子之事,田野蕪,倉廩虛,囹圄實。子以姦(邪惡行為)事我者也。」乃烹之。齊以此三十二歲(年)道路不拾遺。此刑省而姦禁者也。

秦穆公出游而車敗,右服(車駕四馬居中右側之馬)失,野人(鄉野之人、平民)得之。穆公追而及之岐山之陽,野人方屠而食之。穆公曰:「夫食駿馬之肉,而不還(ㄏㄨㄢˊ)飲酒者,傷人。吾恐其傷汝等。」遍飲而去之。處一年(食肉飲酒之明年),與晉惠公為(ㄨㄟˋ)韓(韓原,晉地地名)之戰,晉師圍穆公之車,梁由靡(齊大夫)扣(牽)穆公之驂(四馬拉車時外側之馬),將獲之。食馬肉者三百餘人,皆出死(捐軀致死)為(ㄨㄟˋ)穆公戰於車下,遂克晉虜惠公以歸。此用約而為德(成為恩惠)者也。

齊桓公將欲征伐,甲兵不足,令有重罪者出犀甲(堅甲)、一戟(ㄐㄧˇ,車戟,長丈六尺),有輕(小)罪者贖以金分(出金隨罪輕重),訟而不勝(理不直)者出一束箭(箭十二枚為一束)。百姓皆說(ㄩㄝˋ),乃矯箭為矢(製箭時將箭竿加工得很直),鑄金而為刃(劍、刀、矛、戟、矢),以伐不義而征無道,遂霸天下。此入多而無怨者也。

故聖人因民之所喜而勸善,因民之所惡而禁姦,故賞一人而天下譽之,罰一人而天下畏之。故至賞不費(賞當賞,不虛費),至刑不濫(刑當刑,不傷善)。孔子誅少正卯(魯定公十四年孔子為魯司寇,少正卯以「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辨、記醜而博、順非而澤」之五惡亂罪之名而被殺;少正是官名,卯是人名)而魯國之邪塞,子產誅鄧析(詭辯姦人之雄)而鄭國之姦禁,以近諭遠、以小知大也。故聖人守約而治廣者,此之謂也。

【譯】古代善於行賞的人,花費少卻能勉勵眾人;善於使用刑罰的人,刑罰用得少而卻能制止邪惡的行為;善於給人好處的人,付出的儉省而卻能成為恩惠;善於取用的人,收取的多卻不會招致怨言。

趙襄子在晉陽被包圍,於包圍解除以後獎賞五位有功的人,高赫被列為獎賞的第一位。趙襄公身邊的臣子說:「在晉陽這場危難中,高赫並沒有建立大功,現在把他列為獲賞的第一人,這是為什麼呢?」趙襄子回答說:「在晉陽這場危難中,我的社稷危險、國家危險,眾臣沒有不對我胸懷輕慢之心的,只有高赫仍然還按照君臣之禮節對待我。」所以獎賞了一個人而使天下作臣子的,無不永久忠於他的君主。這就是獎賞少而能激勵很多的人。

齊威王把一隻大鼎特別放置在朝廷中,而指責在今山東東平縣東之無鹽地區的守官說:「你的美名,每天都傳入我耳中。但考察你做的事情,卻是田野荒蕪,倉庫空虛,牢獄裡充滿了人。你是用狡詐的手段在應付我。」於是烹殺了無鹽地區的守官。

齊國因此在三十二年中,沒有人撿拾有人丟失在路上的東西。這就是刑罰用得少而能制止人們的邪惡行為。

秦穆公出外遊玩而車壞了,車駕四馬居中右側的服馬跑掉,被一群鄉野之人捉住了。秦穆公追尋那匹馬一直追到岐山的南邊,那些鄉野之人正殺了那批服馬而在吃。

秦穆公對那些人說:「吃駿馬的肉,而不再飲些酒,會傷害身體。我擔心這馬肉會傷害你們。」於是讓所有吃馬肉的人都喝了酒以後,他才離開。過了一年,秦穆公和晉惠公在晉地韓原作戰,晉國的軍隊把秦穆公圍困在車上,晉將梁由靡牽住秦穆公的四馬拉車外側之驂馬,將要俘獲秦穆公。這時,吃過那一場馬肉的三百多人,都為救秦穆公在車下拼死戰鬥,於是打敗了晉軍,反而俘虜了晉惠公回秦國。這就是付出的儉省而能成為恩惠。

齊桓公將要征伐他國,可是鎧甲和兵器不夠。於是命令犯有重罪的人出犀甲一副、車戟一枚,犯小罪的人根據罪的輕重拿出金屬來贖罪,打官司而不能勝訴的人出一束箭。這樣老百姓都很高興,於是把箭做得好好的,把金屬熔鑄成劍、刀、矛、戟、矢各種刃器,用這些來討伐不義之國和無道之君,終於成就了天下的霸主。這就是收入的東西很多而沒有招致任何怨言。

所以聖人根據民眾的喜愛,而勉勵他們做好事,能順應民眾的厭惡心理而制止邪惡的行為,因而獎賞一個人,天下的人就會以那個人所做的行為作為榜樣;懲罰一個人,天下的人就會對那個人所做的行為感到戒懼。所以,最高明的獎賞不費什麼財物,最高明的處罰不濫用刑罰。孔子殺了少正卯,而魯國姦邪之人作惡的門路,便被堵塞了;鄭子產殺了鄧析,而鄭國的邪惡行為,便被制止了,一個人可以從近處的事瞭解遠處的事、從小事知道大事。所以,聖人堅持的原則簡要,而治理的範圍廣泛,就是說的這種情況。

【原】天下莫易於為善(為善,只須靜身無欲,信仁而已,順其天性,故易),而莫難於為不善(為不善,常是貪欲無厭,毀人自成,戾其天性,故難)也。所謂為善者,靜而無為也;所謂為不善者,躁而多欲也。適情辭餘,無所誘惑,循性保真,無變於己,故曰為善易。越城郭,踰險塞,姦(盜取)符節,盜管璽(管鑰和印璽),篡弒(下謀上)矯(擅作君命)誣(以惡覆人),非人之性(非人本來所受天之善性)也,故曰為不善難。今人所以犯囹圄之罪,而陷於刑戮之患者,由嗜慾無厭,不循度量之故也。

何以知其然?天下縣(懸)官法曰:發墓者誅,竊盜者刑。此執政之所司也。夫法令罔(網,張網捕捉)其姦邪,勒率隨其蹤跡(羈紲(ㄒㄧㄝˋ,拘繫)逮捕隨踵而至),無愚夫憃(ㄔㄨㄥ,愚)婦,皆知為姦之無脫也,犯禁之不得免也。然而不材子(惡人)不勝其欲,蒙(冒犯、觸犯)死亡之罪,而被(ㄅㄟˋ)刑戮之羞。立秋之後,司寇(主管刑獄之官)之徒繼踵於門,而死市之人血流於路。

何則?惑於財利之得,而蔽於死亡之患也。今夫陳卒設兵,兩軍相當(力量相當),將施令曰:「斬首者拜爵,而屈撓(屈服、退縮)者要(ㄧㄠ)斬(腰斬)。」然而隊伯(古代軍事建制名稱,五五二十五為元卒,四卒成衛為伯)之卒皆不能前遂(前去完成)斬首之功,而後被要斬之罪,是去恐死而就必死也。故利害之反(反面轉化),禍福之接,不可不審也。

【譯】順人之天性,天下的事沒有比為善更容易的,而沒有什麼事比為不善更難的了。這裡所說的為善,是指順人之天性,清靜無欲,而不要人為造作;所說的為不善,是指逆人之天性,躁動而有很多欲望。只要適合自己的天性所需,而不要多餘的東西,沒有什麼能誘惑自己,順從天性,而守住本真,自己沒有什麼變化,所以說為善是容易的。越出城郭,穿出險要關塞,盜取符節,偷取鑰匙、印壐,篡位弒君,假稱王命,誣枉他人,這些都不是人的天性,所以說為不善是很難的。現在一些人之所以會犯坐牢的罪,而陷入受刑罰或處死的禍患中,就是由於嗜欲不能滿足、不按照法度之規範做事的緣故。

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懸掛在天下各地的政府法令說:挖掘墳墓的人要殺頭,偷盜東西的人要處以刑罰。這些就是執法機構所管理的事。而法令就像張開的網,捕捉狡詐邪惡的人,只要一犯罪,羈紲逮捕就會接踵而來,無論是愚蠢的男子還是婦人,都知道做了壞事是無法逃脫法網的,都知道犯了國家的禁令是不能逃避懲罰的。但是,沒有才德的惡人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觸犯會判處死刑的大罪,而遭受殺頭的羞恥。在立秋以後,主管刑獄的人一個接一個走進門來,而在市肆上被處死的人,其血液則匯流在路上。

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他們被能得到的錢財利益所迷惑住了,因為受到蒙蔽而看不到死亡的災禍。現在陳列軍隊,佈設武器,兩軍的力量相當,於是將領發出命令說:「砍掉敵人首級的拜他為爵,而退縮的人要處以腰斬。」但是成隊成連的士兵卻不能向前去建立砍殺敵人首級的功勳,反而後退犯下被腰斬的罪行,這就是因為怕死而逃跑,反而走向必然死亡。所以人們對於利害向反面的轉化,和災禍與幸福的接續關係,是不能不仔細弄明白的。

【原】事或欲之,適足以失之;或避之,適足以就(接近)之。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風者,波至而恐,自投於水。非不貪生而畏死也,惑於恐死而反忘生也。故人之嗜欲,亦猶此也。齊人有盜金者,當市繁之時,至掇(ㄉㄨㄛˊ,拾取)而走(跑)。勒(羈紲、用繩子捆住)問其故(意)曰:「而(汝)盜金於市中,何也?」對曰:「吾不見人,徒見金耳!」志所欲,則忘其為矣。

是故聖人審動靜之變,而適(合)受與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節。夫動靜得(滿意),則患弗遇也;受與適,則罪弗累(ㄌㄟˇ,牽連、拖累)也;好憎理,則憂弗近也;喜怒節,則怨弗犯也。故達道之人,不茍得(苟且求得,不當得而得),不攘(卻、不接受)福。其有弗棄,非其有弗索.常滿而不溢,恆虛(空、沒有嗜欲)而易足。

【譯】對於人,有的東西想得到它,卻恰好足以丟失它;有的事情想躲避它,卻恰好足以接近它。楚國有一位坐船而遇到大風的人,見到波浪湧起就恐懼,自己投入水中而淹死了。他並非貪生怕死,他是被擔心死去的念頭所迷惑住了,反而忘記了要活下去。所以,人有嗜欲,也會像這個樣子。齊國有一個偷金子的人,在市場很熱鬧的時候,到店鋪上拿了金子就跑。拘捕他的人問他這樣做的原因,說:「你在集市公然偷取金子,是什麼原因?」他回答說:「我並沒有見到人,只看見了金子。」只記得想得到的東西,就會忘記自己在做什麼事。

因此,聖人仔細觀察動靜的變化,而使接受和給與的尺度可以得當,並治理喜好和憎惡的情感,調和喜怒的節度。動靜合適,就不會遇到患難;接受和給與恰到好處,罪過就牽累不到他;喜好和憎惡的情感治理得好,憂愁就不會接近他;喜好和憤怒可以適度,怨恨就不會危害他。所以通達於道的人,不茍且取得,不推讓福份。他擁有的不會放棄,不是他擁有的不會刻意去索取。他常常感到心靈盈滿而不會漫溢,又永久空虛而容易滿足。

【原】今夫霤(ㄌㄧㄡˋ)水(屋簷水)足以溢壺榼(ㄎㄜˋ)(盛液體的兩種器物),而江、河不能實(充滿)漏卮(ㄓ)(裝有漏斗之酒器),故人心猶是也:自當以道術度量,食充虛(填飽肚子),衣禦寒,則足以養七尺之形矣;若無道術度量而以自儉約,則萬乘之勢不足以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為樂(ㄌㄜˋ)矣(故有秦始皇及漢武帝之求仙)!孫叔赦三去令尹而無憂色,爵祿不能累也;荊佽(ㄘˋ)非(人名)兩蛟夾繞其船而志不動,怪物不能驚(勇而不惑)也。聖人心平志易(心志平和),精神內守,物莫足以惑之。

夫醉者,俛(ㄈㄨˇ)入城門,以為七尺之閨(上圓下方的小門)也;超江、淮,以為尋常之溝也,酒濁其神也。怯者,夜見立表(直立的標竿),以為鬼也;見寢石(臥倒的石頭),以為虎也,懼揜(ㄧㄢˇ,奪去)其氣也。又況於天地之怪物乎?夫雌雄相接,陰陽相薄(迫近),羽者為雛(ㄔㄨˊ)鷇(ㄎㄡˋ)(由蛋孵出的雛鳥),毛者為駒犢(ㄉㄨˊ),柔者為皮肉,堅者為齒角,人弗怪也。水生蛖(ㄇㄤˊ,蚌)蜄(ㄓㄣˋ,蜃、蛤類),山生金玉,人弗怪也。

老槐生火,久血為燐(血精在地,暴露百日則為燐,遙望炯炯,若燃火),人弗怪也。山出梟陽(山精,人形,長大,面黑色,身有毛,足反踵,見人而笑),水生罔象(水之精),木生畢方(木之精,狀如鳥,青色,赤腳,一足,不食五穀),井生墳羊(土之精,魯季子穿井獲土缶(ㄈㄡˇ),其中有羊),人怪之,聞見鮮(少)而識物淺也。天下之怪物,聖人之所獨見;利害之反覆(變動無常),知(智)者之所獨明達也。同異嫌疑者,世俗(一般人)之所眩惑(迷亂)也。

【譯】現在屋簷水能把壺榼(ㄎㄜˋ)等器皿裝得漫溢出來,可是長江、黃河的水卻不能裝滿裝有漏斗的酒器,所以人心就像這樣:應當用道術來自我度量,以食物填飽肚子,穿衣裳以抵禦寒冷,就足夠養活這七尺長的身軀了;如果沒有道術來度量而自我節制,即使據有天子的權勢也不能使他感到尊貴,就是擁有天下的財富也不能使他感到快樂了。孫叔敖三次離開楚令尹的職位,卻未露出憂愁的臉色,因為爵位俸祿並不能牽絆他;楚國的佽(ㄘˋ)非,在兩條蛟龍夾繞他坐的渡船時,心志不動,勇而不惑,是因為怪物不能驚擾他。聖人的意志,平和寧靜,精神固守於內心中,外物並不足以來迷惑他。

喝醉酒的人,低頭進入城門時,認為此城門是六、七尺高的小閨門;渡過長江、淮河時,認為此不過是約一丈寬的水溝,這是因為酒精混濁了他的神智。膽小的人,夜裡見到樹立的標竿,認為是鬼;見到臥倒在地的石頭,認為是老虎,這是因為畏懼心理奪去了他的氣魄。更何況天地間,本來就沒有怪物!雌雄交配,陰陽相互接近,羽類動物就會孵出幼鳥,毛類動物就會生出馬駒和牛犢,柔軟的長成為皮肉,堅硬的長成為牙齒和角,對這些,人們是不覺得奇怪的。水中產生蛤蚌,山中產生金玉,人們也是不覺得奇怪的。

老槐樹會自燃生火,人血在地上久了就會化為燐火,這也是人們不覺得奇怪的。山裡出現了精怪梟陽,水裡出現了精怪罔象,樹上出現了精怪畢方,井裡出現了精怪墳羊,人們對這些精怪現象感到奇怪,是因見聞稀少而對事物的認識又不深入的緣故。天下的奇特事物,只有聖人才能明察;利害的不斷變動,只有聰明的人才能通達它變動的規律。事物的同異相似,是使一般人心志迷亂的重要原因。

【原】夫見不可布於海內,聞不可明於百姓(眾人),是故因鬼神禨(ㄐㄧ)祥(吉凶)而為之立禁(戒),總形(概括各種情狀)推類(推算出類似之物)而為之變象(變異之狀)。何以知其然也?世俗言曰:「饗(供奉鬼神)大高(祖父以上祖先)者而彘為上牲(上等祭品),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葬),相戲以刃者太祖(死去的老祖宗)軵(ㄖㄨㄥˇ,擠)其肘,枕戶橉(ㄌㄧㄣˋ,門限)而臥者鬼神蹠(ㄓˊ,踩)其首。」此皆不著於法令,而聖人之所不口傳也。夫饗大高而彘為上牲者,非彘能賢(勝過)於野獸麋鹿也,而神明獨饗之,何也?以為彘者,家人所常畜(畜養)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

裘不可以藏(葬)者,非能具綈(ㄊㄧˊ,質地粗厚而有光澤的絲織品)錦、曼帛(縵帛、沒有花紋圖案的繒帛)溫暖於身也。世以為裘者,難得、貴賈(貴價)之物也,而可傳於後世,無益於死者,而足以養生,故因其資(用)以讋(ㄓㄜˊ,忌諱)之。相戲以刃,太祖軵(ㄖㄨㄥˇ,擠)其肘者,夫以刃相戲,必為過失,過失相傷,其患必大,無涉血之仇爭忿鬥,而以小事自內(自我納入)於刑戮,愚者所不知忌(畏懼)也,故因太祖以累(恐)其心。

枕戶橉(ㄌㄧㄣˋ,門限)而臥,鬼神履(ㄌㄩˇ,踩)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玄妙幽微深奧的變化),則不待戶牖(ㄧㄡˇ)而行。若循虛(孔竅)而出入,則亦無能履也。夫戶牖者,風氣之所從往來,而風氣者,陰陽相觸者也,離(罹)者必病,故託鬼神以伸誡之也。凡此之屬,皆不可勝著於書策(書冊)、竹帛(史乘、記載歷史的書)而藏於官府者也,故以禨祥明之。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聲(宣佈、宣稱)其教,所由來者遠矣。而愚者以為禨祥,而狠者以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

【譯】人們所看見的不可能在天下一一公佈出來,所聽見的不可能讓百姓都明白,因此,藉助鬼神吉凶來為天下百姓制訂禁令,概括眾多的情狀,推演類似之物而出現變異的形象。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當今一般人都這麼說:「供奉祖父以上的高祖時,豬是上等的祭品;埋葬死人時,皮衣不能一起埋葬下去;用刀刃遊戲時,死去的老祖宗要推擠他的胳膊肘;而枕在門坎上睡覺,鬼神會踩他的頭。」這些都沒寫進法令中,而聖人也不用口去傳授。供奉祖父以上的高祖以豬作為上等祭品,並不是豬勝過其他野獸、麋鹿,但是神祇及祖先均單單愛享用牠,為什麼呢?是他們認為豬,是家裡人經常畜養而容易得到的牲畜,所以就因為方便而尊奉牠為上等祭品。皮衣不能夠一起埋葬入墓中,不是它能像綈(ㄊㄧˊ)、錦和粗繒(ㄗㄥ)粗帛一樣,使人身體溫暖,而是因為世人認為皮衣是難以得到、價格昂貴的東西,可以傳給後世的人,而對死人來說並沒有什麼益處,卻可以讓活著的人保養身體,所以,就因為它的作用而忌諱將皮衣一起埋葬入墳墓中。拿刀刃從事遊戲,而死去的老祖宗會在暗中推擠孩子的胳膊肘,是因為用刀刃從事遊戲,一定會有過失,出現過失而相互傷害,禍患一定會變得很大,本來並沒有因為流血而引起的仇爭忿鬥,卻會因為小事而把自己推進於責罰或死刑之中,愚蠢的人不知道畏懼這些事,所以藉死去的老祖宗推擠他們的胳膊肘,而使他們有恐懼之心。

至於枕在門坎上睡覺,鬼神會踩人的頭,假使鬼神能幽微深奧地變化,便不需要門窗也能進出。如果能順著孔竅出入,也不必踩著人的頭。門窗,是空氣流通往來的經過之處,而空氣,正是陰氣、陽氣相互角鬥的氣流,一個人遇到不適的氣流必然會生病,所以就假託鬼神來告誡人們。凡是這一類的例子,都不能全寫在書冊、史籍上,而收藏在官府中,所以就用方便的吉凶禍福來加以顯示。因為愚蠢的人不明白這些事的害處,例如枕在門坎上睡覺,於是藉鬼神的威力來宣傳合適的教誨,這種做法的由來已經很久遠了。而愚蠢的人相信吉凶禍福,但乖戾的人卻認為不是那樣,只有有道的人才能通曉前人良善的用心。

【原】今世之祭井竈(ㄗㄠˋ)、門戶、箕箒、臼杵(ㄔㄨˇ)者,非以其神為能饗之也,恃賴其德、煩苦之無已也。是故以時見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觸石而出,膚寸(微小的雲氣)而合,不崇朝(ㄓㄠ)(從天亮到早飯之間,比喻時間短促)而雨天下者,唯太山;赤地三年而不絕流,澤(恩澤)及百里而潤草木者,唯江、河也。是以天子秩(依次序)而祭之。

故馬免人於難(ㄋㄢˋ)者,其死也葬之,以帷為衾(ㄑㄧㄣ)(用布幕當作大被);牛有德於人者,其死也葬之,以大車之箱為薦(墊底之物)。牛馬有功,猶不可忘,又況人乎!此聖人所以重仁襲恩(多多積累仁愛、恩澤)。故炎帝作火(神農,以火德王天下),死而為竈(託祀於灶神);禹勞力天下(有治水之功),死而為社(託祀於后土之神);后稷作稼穡(ㄙㄜˋ),死而為稷(穀神);羿除天下之害(河伯溺殺人,羿射其左目;風伯壞人屋室,羿射中其膝;又誅九嬰(水火之怪,為人害者)、窫(ㄧㄚˋ)窳(ㄩˊ)(食人獸名,即貐)之屬,有功於天下),死而為宗布(禳除災害之神)。此鬼神之所以立。

【譯】當今祭祀井神、竈神、門神、戶神、畚箕神、掃帚神、臼神、杵神,並不是因為這些神能夠享用祭品,而是因為人們依賴祂們的恩德、致使祂們長期不停地煩勞辛苦。因此,就藉著按時祭祀來顯現祂們的恩德,以期不會忘記祂們的功勞。微小的雲氣碰觸石頭等而升起,一小片一小片地聚合在一起,不到一個早上的工夫,從天亮到早飯之間那麼短的時間,雨便落遍天下所有的地方(這是西漢當時人的想法),只有太山(似為泰山)能夠做得到;大地乾旱三年不生五穀,而流水仍然可以不斷,恩澤施及百里而且能滋潤草木的,大致只有長江和黃河了。因此,天子要按照次序,去祭祀祂們。

所以,使人避免災難的馬死了,人會埋葬牠,會用布幕作牠的大被子;對人有恩德的牛死後,會被葬入土中,主人會用大車的車箱箱板墊墊在牠身子的底下。牛馬有功勞,人尚且不能忘記,又何況人的功勞呢!這就是聖人之所以要在社會上增多仁愛、累積恩惠的原因。所以,炎帝神農以火德在天下為王,死後就成了竈神;夏禹為天下人民辛勤勞動,治水有功,死後就成了土地之神;后稷領導人民從事農業生產,解決了人民的食糧課題,死後就成了穀神;古時候,河伯以溺殺人,古之諸侯羿就射其左目,風伯刮風壞人屋室,羿就射中其膝,又誅九嬰,九嬰是水火之怪,為人害,又誅窫(ㄧㄚˋ)窳(ㄩˊ)之食人獸。羿為天下人民除害,死後就成了禳除災害的神。這就是鬼神設立的原因了。

【原】北楚有任俠(負氣仗義,以俠義自任)者,其子孫數諫而止之,不聽也。縣有賊,大搜其廬,事果發覺,夜驚而走。追,道及之。其所施德者皆為之戰,得免而遂反(返)。語其子曰:「汝數止吾為俠。今有難(ㄋㄢˋ),果賴(賴其平日任俠而受其恩者)而免身。而(汝)諫我,不可用也。」知所以免於難(ㄋㄢˋ),而不知所以無難(ㄋㄢˋ),論事如此,豈不惑哉!

宋人有嫁子(女兒)者,告其子(女兒)曰:「嫁未必成也,有如(若或)出,不可不私藏。私藏而富,其於以復嫁易。」其子(女兒)聽父之計,竊而藏之。若公(丈夫之父)知其盜也,逐而去之。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計。知為出藏財,而不知藏財所以出也。為論如此,豈不勃(ㄅㄟˋ,悖、荒謬)哉!

今夫僦(ㄐㄧㄤˋ)載(祖賃車子裝載東西)者,救一車之任(斂聚一車所能任載之物),極一牛之力,為軸之折也,有(又)加轅軸其上以為造(輔佐)。不知軸轅之趨(催促)軸折也。楚王之佩玦(ㄐㄩㄝˊ,有缺口之玉環)而逐菟(兔),為走(奔跑)而破其玦也,因佩兩玦而為之豫(預先準備)。兩玦相觸,破乃逾(愈)疾。亂國之治,有似於此。

【譯】楚國北方有一個負氣仗義、喜愛打抱不平的人,他的子孫屢次勸他不要那樣打抱不平,他卻不聽。有一次,縣裡有強盜,縣裡於是派人大肆搜查他的屋子,他喜愛打抱不平的事,果然被發覺了,他驚駭得連夜拔腿便逃。官府的人於是就追,在路上追上了他。平日受他恩惠的那些人都為他而戰,所以使得他沒有被官府抓去,而順利地又回到家中。他對兒子們說:「你們多次不要我打抱不平,現在我遇到災難,果然是依靠我任俠搭救的那些人而才得以脫身。你們勸我的那些話,是不能聽的。」這個人只知道如何去擺脫禍難,卻不知道怎樣才會沒有禍難,像這種議論下的事情與作法,難道不是很糊塗嗎?

宋國有一個嫁女兒的人,告訴女兒說:「你這次出嫁不一定能成功,可能被趕出門,所以到他家以後,不能不暗自收藏一些財物。私藏的財物多,以後再嫁人就容易了。」他的女兒聽從父親的計謀,到夫家就偷藏財物。當她的公公知道她偷東西,就把她驅逐出門。她的父親還不認為自己錯了,反而認為他的計謀成功了。他只知道女兒會被趕出門,故要收藏財物,卻不知道收藏財物正是女兒被趕出夫家的原因。像這樣處理事情,難道不是很荒謬嗎?

現在,有一位租車裝載東西的人,他聚集了一車所能承載的東西,用盡一條牛的力氣來拉車,因為擔心車軸會折斷,就又加了一套轅軸放在上面作為備用品。卻不知道這加上去的轅軸反而會加速車軸的折斷。另有,楚王佩帶著有缺口的玉環玦(ㄐㄩㄝˊ)去追趕兔子,因為奔跑可能會把玦弄破了,於是就佩帶兩塊玉環玦,以預作準備。但兩塊玉環玦相碰,卻使得其破裂得就更加快速。一些君主治理混亂的國家,就有和這些情形相類似的地方。

【原】夫鴟(ㄔ,貓頭鷹一類的鳥)目大而眎(ㄕˋ,視力)不若鼠,蚈(ㄑㄧㄢ,蟲名)足眾而走不若蛇,物固有大不若小、眾不若少者。及至夫彊(強)之弱、弱之彊、危之安、存之亡也,非聖人,孰能觀之!大小尊卑,未足以論也,唯道之在者為貴。何以明之?天子處於郊亭,則九卿(古時中央政府的九個高級官職,周時為少卿、少傅、少保、冢宰、司徒、宗伯、司馬、司寇、司空等九卿;漢以太常、光祿勳、衛尉、太僕、廷尉、大鴻臚(ㄌㄨˊ)、宗正、大司農、少府為九卿)趨(奔向)、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齊(整齊、端正)。

當此之時,明堂(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太廟(天子的祖廟),懸冠解劍,緩帶而寢。非郊亭大而廟堂狹小也,至尊(帝王、極為尊貴者)居之也。天道(自然規律)之貴也,非特(僅僅)天子之為尊也,所在而眾仰之。夫蟄(ㄓˊ)蟲、鵲巢,皆嚮(ㄒㄧㄤˋ)太一(北極神)者,至和(合和到極點的和氣)在焉爾。帝者誠能稟道(承受道、接受道),合至和,則禽獸草木莫不被其澤矣,而況兆民(天子之民為兆民)乎!

【譯】鴟(ㄔ)鳥的眼睛很大而視力卻不如老鼠,蚈(ㄑㄧㄢ)蟲的腳很多而跑起來卻沒有蛇那麼快,這樣看來,事物本來就有大不如小、多不如少的現象。至於強的變弱、弱的變強、危險的轉向平安、存在的轉向滅亡,如果不是聖人,誰能夠觀察得出來其變化趨勢呢!大、小、尊貴、低下,一般來說,並不值得一談,只有「道」存在的地方,才是最尊貴的。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當天子坐在郊外亭子裡,九卿都會奔向那裡,大夫都會跑過去朝拜、坐著的人都會立刻趴在地上、斜靠著的人都會立刻站得端端正正。

在這個時候,帝王宣明政教的明堂、天子的太廟中,有人脫帽掛在壁上、解下佩劍、鬆開衣帶,正在睡覺呢!並不是郊亭大而明堂、太廟小,而是因為極為尊貴的天子是在郊亭而不在太廟、明堂之中。「天道」的尊貴,還不僅僅是像天子那樣的受人尊重,所在之處眾人都敬仰他。凡蟄伏的昆蟲、鵲鳥所築的巢,都朝向北極的方向(這是西漢當時,人的見解),是因為至為合和的天道和氣就在那裡。因此,帝王果真能稟承「天道」,與北極方向至為合和的和氣相合,那麼,禽獸草木就沒有不得到他的恩澤的,更何況他的億萬民眾呢!

(本文「淮南子及其今義之十三」,係綜合熊禮匯的「新譯淮南子」及陳廣忠的「淮南子」等之見解,整理而得。林國雄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