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情境與文化說之一 – 楊錦富

【1】中國文學的理想境界,並不是作家遠遠地站在人生的外圈,僅對人生作嚴肅的描繪;也不是作家遠遠地脫離人生現實,僅對人生作熱切幻想的追求。重要的在於作家對他個人平日的生活,有一番親切的體味,這種體味又在掛懸著崇高理想的嚮往,這嚮往經歷長期的陶冶和修養,所抒寫的心靈感映,將能使讀者隨著作者篇章的旁見側出,而隱約窺見人生的全體與真純。

【2】創作在於性靈,性靈抒寫雖出於作家的心路歷程及日常遭遇,源頭仍從傳統的活水承接而來,略如文學作品的文字技巧題材選擇,個人內心修養和情感鍛鍊,實際上都已和文化傳統及體系相結合,最終才凝聚成為文學上的高格成就。這種成就,一方面是作者內心世界與外圍人生及家國天下陶融一致,一面又是自我文字技巧與理想情境的冶鍊感映,而一致與感映,恰可達到人我一體內外相符的人天境界,亦即達到人文素養的特有境界,這種境界,是作家與大群人生的融鑄合一,也是作家與大自然的融鑄合一,且由此合一,使得精神無限嚮往與追求,達到中國思想傳統的「物我一體」、「天人合一」,這就是中國文學精神的充分表達。

【3】以《詩經》為例,賦、比、興指的作法而言。其中「賦」即是人生實況的描寫,而「比興」,即是人生事物的比況和聯想。合而言之,比興亦為人文賦體的引申,作者藉著比興凸顯內在心靈的活潑與撼動,進之表達文學的妙趣與深致。換言之,敘述的賦體之外,比興當是作者描繪人生與自然間的抽象體悟,這樣的體悟,既不是宗教,也不是科學哲學,而是一種人生意態昇華的藝術,有了這樣的藝術情操,作者的體悟才能深入久遠。譬《論語‧述而》孔子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雖所講是道德修養的至高境界,但用了「於我如浮雲」五字,便轉進到高深的文學境界中去,這五字是比興的運用,順這五字說去,全章文字便超脫出塵,別有趣意,讀者心胸即豁然開朗,瞬間感受飆然之舉。這說明了既使接受中國文化傳統講道德修養,仍要玩心於文學的深趣,美善的合一,藝術的精神價值才能真正提昇。

【4】詩經、散文之外,古典詩文也具比興的作用。譬王維〈秋夜獨坐〉,寫「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白髮終難支,黃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其中「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就存在比興的妙趣。而所謂的妙趣,延開來講,表達的便是「詩情畫意,深如禪理」的意境,是作者將他的冥心妙悟投入此情此景而達「無我」之境,在化去的機趣中生出一片滿滿的機趣,詩人融入此情此景,也融入化機之中,不見人亦不見天,這是詩人的修養,是文學的情境,也是文化的凝聚,無深刻涵養者恐難描繪其中的情思。

【5】王維詩外,杜甫詩作亦常見比興,五十歲在成都所作晚春〈江亭〉即有此意。詩云:「坦腹江亭晚,長吟野望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王、杜詩作各有不同,王摩詰走莊、老、釋佛的路,杜子美則走孔、孟的路,雖路徑不同,神理大體相似。摩詰寫物,於物中有我;子美寫我,於我中有物。二者一俯一仰,恰如水流雲在,心意凝然。而子美的心胸似較摩詰進一層,更能抒發鳶飛於躍的活潑舒悅。

   以上幾例,只是點題,深入處仍在讀者用心體會。因此,研獨古典詩文,在於一要潛心其間,一要多所博覽,看看前人的意見,提昇欣賞的層次,等等,使文學與文化契會相合,陶冶久之,則學習者的情感必深、意境必高,乃可想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