俶(ㄔㄨˋ)真卷二
〔原〕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
有有者,有無者,有未始有有無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
所謂有始者,繁憤未發,萌兆芽櫱(ㄋㄧㄝˋ,植物新生的芽枝),未有形埒(ㄌㄜˋ,兆朕),無無蝡(ㄖㄨㄢˇ)蝡,將欲生興,而未成物類。
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氣始下,地氣始上,陰陽錯合,相與優游競暢於宇宙之間,被德含和,繽紛蘢(ㄌㄨㄥˊ)蓯(ㄘㄨㄥ),欲與物接而未成兆朕。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懷氣而未揚,虛無寂寞,蕭條霄雿(ㄊㄧㄠˇ),無有彷彿,氣遂而大通冥冥者也。
有有者,言萬物摻(ㄙㄣ)落,根莖枝葉,青蔥苓(ㄌㄧㄥˊ)蘢,蓶(ㄨㄟˇ)扈(ㄏㄨˋ)炫煌,蠉(ㄒㄩㄢ)飛蝡動,蚑(ㄑㄧˊ)行噲(ㄎㄨㄞˋ,喘)息,可切循把握而有數量。
有無者,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捫(ㄇㄣˊ,摸)之不可得也,望之不可極也,儲與扈冶,浩浩瀚瀚,不可隱儀揆度而通光耀者。
有未始有有無者,包裹天地,陶冶萬物,大通混冥,深閎(ㄏㄨㄥˊ,宏)廣大,不可為外,析毫剖芒,不可為內,無環堵之宇而生有無之根。
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無者,天地未剖,陰陽未判,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汪然平靜,寂然清澄,莫見其形,若光燿之問於無有,退而自失也。曰:「予能有無,而未能無無也。及其為無無,至妙何從及此哉!」
〔譯〕在天地萬物產生過程中,有一開始孕育的階段;有一未曾有「有開始孕育的階段」,是時陰陽錯合,將有孕育天地萬物的趨勢,而尚未顯露徵兆;還有一未曾有過「未曾有有開始孕育的階段」,是時天地初分,元氣混沌,尚未形成陰陽交合之氣。這是一套逆推的陳述。
有一個有萬物和萬物以外的廣大宇宙空間存在的階段;有一個未曾有「有萬物和萬物以外的廣大宇宙空間存在的階段」,是時,萬物和萬物之外的空間,尚未形成,但已具備了能使之形成產生的根源;還有一個未曾有過「未曾有有萬物和萬物以外的廣大宇宙空間存在的階段」,是時,天地尚未形成,而且元氣一片混沌。這也是一套逆推的陳述。
所說的有一個開始孕育的階段,指的是眾多的陰陽之氣聚積在一起,還未散發開來,已開始萌生枝芽,但還沒有顯露出跡象。在一片虛無中微微蠕蠕(ㄖㄨˊ)爬行而動,將要開始產生興起,但還沒有形成萬物。
所說的未曾有「有開始孕育的階段」,指的是上天的精氣開始下降,大地的精氣開始上升,這樣使得陰陽二氣交相錯合,共同悠閒自得地在通向宇宙之間的道路上,彼此追逐,通達順暢,懷抱志德、包含陰陽交合時之和氣,雜糅而繁盛,想要與萬物相接,卻還沒有顯露跡象。
所說的未曾有過「未曾有有開始孕育的階段」,指的是,上天含有的和氣還沒下降,大地懷有的和氣還沒上揚,宇宙間一片虛無寂寞、蕭條寂寥、冷落幽冥的景象,連彷彿存在的跡象也沒有,和氣雖成,卻是只和冥冥大道相通。而且,此種和氣就是只在「道」中。
有「有」者,說的是萬物的生長、茁壯、眾多,參差錯落,草木的根莖枝葉,青翠茂盛,草木所開的花朵,光彩明亮,各種昆蟲飛翔的飛翔,蠕動的蠕動,爬行喘息,都可撫摸、都可用手握著,而其數量有多有少,其體型有長有短。
有「無」者,說的就是在人類的認知能力、控制能力,及資訊處理能力之下,看吧,看不見它的形象,聽吧,又不能聽到它的聲音,摸吧,又不可能摸到它的身子,望吧,又不可能望到它的盡頭。它(即無)儲與、扈冶而廣大無邊,浩浩翰翰,非常遼闊。它不可審度、標量、考察,而與光耀的無形相通。
有未曾有「有萬物和萬物以外的廣大宇宙空間存在的時候」,一氣化三清的元氣包裹著天和地,陶冶化育萬物,與廣大深遠的「道」脈絡暢通。它(即無)深宏廣大,不可能找到它的外面邊界在哪裡,它(即無)分開毫毛、剖開芒尖,也不可能找到它的內部究竟在哪裡,連四周牆壁都只一平方丈的小屋子都沒有,卻能產生出了「有」及「無」的基本根源。
有未曾有過「未曾有有萬物和萬物以外的廣大宇宙空間存在的時候」,這時候的天和地,還沒有剖開,陰陽二氣還沒有分判,春夏秋冬四季也沒有分別,萬物萬事還沒有產生,就像一汪池水停而不流地那樣平靜,幽寂而清澈明淨,沒有誰能見到它(即無)的形體,就像在莊子知北遊中,智能明察的「光燿」向境體空寂的「無有」發問後,退下來就自行消失了。它(即光耀)曾說道:「我能做到有『無』的層次,而未能做到無『無』的境界。當我能做到無『無』的時候,又哪裡能趕得上像這種無『無』的至為精妙呢!」
有「有」與有「無」是一種陰陽兩儀的互動對待,而無「無」則跳升至其相應的「太極」,但「太極」還要本於「無極」,所以中華文化是從「無」開始思考,有其思維的完整性,有別於西方文化所謂的一神教,一般之從不存在的西方上帝創造這個世界之後的「有」開始思考,故西方文化的內容不夠周全。
〔原〕夫大塊(大自然)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善我生者,乃所以善我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人謂之固矣。雖然,夜半有力者負而趨,寐者不知。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藏天下於天下,則無所遁其形矣。
物豈可謂無大揚攉(ㄏㄨㄛˋ,粗略、揮攉)乎?一範人之形而猶喜。若人者,千變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弊而復新,其為樂也,可勝計耶?譬若夢,夢為鳥而飛於天,夢為魚而沒(ㄇㄛˋ)於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覺(ㄐㄩㄝˊ)而後知其夢也。今將有大覺,然後知今此之為大夢也。始吾未生之時,焉知生之樂也;今吾未死,又焉知死之不樂也。昔公牛哀轉病也,七日化為虎。其兄掩戶而入覘(ㄓㄢ,探看)之,則虎搏而殺之。是故文章成獸,爪牙移易,志與心變,神與形化。方其為虎也,不知其嘗為人也;方其為人也,不知其且為虎也。二者代謝舛(ㄔㄨㄢˇ,差錯)馳,各樂其成形。狡猾(ㄏㄨㄚˊ,奸詐、擾亂)鈍惛(ㄏㄨㄣ,腦筋不清楚、糊塗),是非無端,孰知其所萌(ㄇㄥˊ)!
夫水嚮(ㄒㄧㄤˋ)冬則凝而為冰,冰迎春則泮(ㄆㄢˋ,溶解)而為水,冰水移易於前後,若周圓而趨,孰暇知其所苦樂乎?是故形傷於寒暑燥濕之虐者,形苑(ㄩㄢˋ,死貌、枯病)而神壯;神傷乎喜怒思慮之患者,神盡而形有餘。故罷(ㄆㄧˊ,疲困羸(ㄌㄟˊ)弱)馬之死也,剝之若槁(枯木);狡狗(健壯的狗)之死也,割之猶蠕。是故傷死者其鬼嬈(ㄖㄠˇ,煩擾、善行病祟),時既者(年壽盡而死者)其神漠(安定)。是皆不得形神俱沒也。夫聖人用心,杖性(形)依神,相扶而得終始,是故其寐不夢,其覺不憂。
〔譯〕大自然用形體給我承載生命,用活著使我辛勤勞動,用老邁使我飄逸安閒,像莊子所說的,還用死亡使我得以休息。一般人認為我活著是好事,也應該認為我死去也是好事,一切自然而然。將舟船藏進山谷深溝裡,再將山谷藏進浩瀚水澤中,人們都以為這樣做,是很牢靠的了。雖然這樣,半夜裡卻仍有力氣大的神人將它們(指舟船)背著跑了,那些酣睡的人還不知道呢!把小的物體隱藏在大的地方是很合適的,哪知還是要丟失了。如果把天下藏在天下,一切完全透明公開而不隱藏,那就反而不會失去它(指我或舟船)的形體了。
難道可以認為任何事物,都沒有一個大略的情況嗎?一旦被陶鑄成人的形體而轉生(沒有轉生為畜生),人們就很高興。像人的形體因生老病死變化而似夢非夢,也是千變萬化,輪迴無端,而未曾有終結的時候的。舊的東西壞了又會設法產生出新的東西,這樣所帶來的快樂,能夠計算得清清楚楚嗎?譬如一個人作夢,夢見自己變成了鳥在天空中飛翔,夢見自己變成了魚潛游在深淵潭水之中,當人做夢的時候,並不知道他自己是在做夢,只是在一覺(ㄐㄧㄠˋ)醒來後,才知道他做了一個夢。現在人要有個大醒、大悟、大覺,然後自己才明白現在的自己,的確是在做一場大夢。當初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哪裡會知道人活著的快樂呢?現在我還沒有死亡,又哪裡會知道人死亡就不快樂呢?
從前魯人公牛哀,患了「一人死,一獸復得氣,相灌注」的特殊疾病,病了七天就變成了老虎。他的哥哥前來開門再關上門進去探視,那隻老虎便撲過來把他咬死了。所以公牛哀的皮毛變成了有文彩的虎皮,他的手腳牙齒變成了老虎的爪牙,他的氣志和心思、精神和形體都完全變化了。當他一旦變換成為老虎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曾經是一個人;當他還是一個人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將會變做一隻老虎。人和老虎兩者如此更替,但是一切都已背道而馳,各自都只為自己所具備的形體而感到快樂。狡猾、遲鈍、昏昧、不明事理、和無端的是和非,又哪裡能知道它們(指這些狡猾等的心理)是怎樣產生出來的呢!
在中國大陸的土地上,一般來說,水到了冬天就會凝結為冰,冰到了春天就溶解而再成為水,冰、水前前後後地轉化,就像沿著圓周的路線快走,一樣循環往復,哪裡會有閒工夫知道它(指轉化)是痛苦,還是快樂呢?所以人的形體受到寒冷、炎熱、乾燥、潮濕的肆虐傷害時,他就會形體枯瘦有病,而卻精神強旺;當人的精神被喜怒、思慮一類的禍患傷害時,就會耗盡精神而形體的活力有餘。所以疲困羸(ㄌㄟˊ)弱的馬死了以後,剝掉它(指羸馬)的皮,剩下的就像一段段枯木頭;健壯的狗死了以後,割下它(指健狗)的肉,那塊肉就仍還在蠕蠕而動。因此受傷而死去的人,他的鬼魂善行病祟,能煩擾人,而因年壽享盡而死去的人,他的神情就很安定,這些都未能使形體和精神一起全都消失的具體實例。
是故聖人運用他的心思及智慧,是同時憑藉他的形體(主靜而為陰儀)和依賴他的精神(主動而為陽儀),使兩者得以始終良性相互扶持,腳踏實地,就像莊子大宗師所說的,如古之真人一般,精神無所憂慮,志存道德仁義,因此他睡覺時不會做夢,睡醒了以後也不會有憂愁。
〔原〕古之人有處混冥之中,神氣不蕩於外,萬物恬漠以愉靜,攙(ㄔㄢˊ)搶(ㄔㄥ)衝杓(ㄅㄧㄠ)(古人視天攙、天搶、天衝、杓星四星為妖星)之氣莫不彌靡(全部分散),而不能為害。當此之時,萬民猖狂,不知東西,含哺(口中含著食物)而遊,鼓腹而熙(嬉戲),交被天和(天之和氣),食於地德(五穀等),不以曲故(彎曲智巧),是非相尤(指責過錯),茫茫沆(ㄏㄤˋ)沆(廣闊無邊貌),是謂大治。於是在上位者,左右而使之,毋淫(惑亂)其性;鎮撫而有之,毋遷其德。是故仁義不布,而萬物蕃(ㄈㄢˊ)殖;賞罰不施,而天下賓服。其道可以大筴(ㄘㄜˋ,策)興,而難以算計舉也。是故日計之不足,而歲計之有餘。
夫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古之真人,立於天地之本,中至(中和)優游(悠閒自得),抱德煬(薰陶)和,而萬物雜累焉,孰肯解構(附會造作)人間之事,以物煩(辱)其性命乎!
夫道有經紀(秩序)條貫,得一之道,連千枝萬葉。是故貴有以行令,賤有以忘卑,貧有以樂業,困有以處危。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後知松柏之茂也;據難履危,利害陳於前,然後知聖人之不失道也。是故能戴大圓(天)者履大方(大地),鏡太清者視大明,立太平者處大堂(明堂),能遊冥冥者與日月同光。
是故以道為竿,以德為綸(釣絲),禮樂為鈎,仁義為餌,投之於江,浮之於海,萬物紛紛,孰非其有!夫挾(ㄒㄧㄝˊ)依(倚仗)於跂(ㄑㄧˊ,足多趾)躍之術(不高明的智巧),提絜(ㄒㄧㄝˊ)(懸而持之於)人間之際,撣(ㄊㄢˋ,探)掞(ㄧㄢˇ)(求利)挺挏(ㄊㄨㄥˊ,上下以求利便)世之風俗,以摸蘇(摸索)牽連物之微妙,猶得肆其志,充其欲,何況懷瓌(ㄍㄨㄟ)瑋(ㄨㄟˇ)(宏偉)之道,忘肝膽,遺耳目,獨浮游無方(沒有極限)之外,不與物相弊摋(ㄕㄚ)(雜糅),中徙倚無形之域,而和以天倪(自然之分)者乎!
若然者,偃(ㄧㄢˇ,停止)其聰明,而抱其太素(樸素之性);以利害為塵垢(看輕一切利害),以死生為晝夜。是故目觀玉輅(ㄌㄨˋ,古代王者所乘之車)琬(ㄨㄢˇ)象(玉輅上的琬琰、象牙等飾物)之狀,耳聽《白雪》、《清角》之聲,不能以亂其神;登千仞之谿,臨蝯(ㄩㄢˊ)眩之岸(峻險峭陡的山崖),不足以滑(ㄍㄨˇ,亂)其和。譬若鍾山(崑崙山)之玉,灼(燒、烤)以鑪炭,三日三夜而色澤不變。則至德天地之精也,是故生不足以使之,利何足以動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明於死生之分,達於利害之變,雖以天下之大易骭(ㄍㄢˋ,小腿)之一毛,無所槩(ㄍㄞˋ,感、動)於志也!
〔譯〕古代的人,生活在廣大深遠的混沌境界之中,他們的精神、氣志,並不會飄蕩到外面去,萬物都恬澹安定而愉悅靜謐(ㄇ一ˋ),天攙(ㄔㄢˊ)、天搶(ㄔㄥ)、天衝、和杓(ㄅㄧㄠ)星各星各有的妖氣,已全都分散掉,而且不能造成任何的災害。處在這種時候,很多人非常猖狂,肆意率性而行,不知道哪個方向是東、哪個方向是西,口裡含著食物嚼食而遊玩,拍打著肚皮而嬉戲玩樂,所幸都還具有上天的和氣,吃的則是地上生長出來的五穀食品,不會因為曲巧、智巧、是非而相互指責;好一片廣闊無邊的太平景象,這就是所謂的天下「大治」,天下治理得十分太平,君臣上下皆克守其應盡的本份。
在這樣的大治情況下,處於上位的人,支配使喚處在下位的人,但並不惑亂他們的天性;鎮守安撫東西南北四方,而擁有其民眾的歸附,但並不改變他們的德性。所以,他並沒有廣泛地刻意施用仁義,可是萬物卻不斷滋生繁衍,長得茂盛;他並沒有刻意使用賞罰手段,可是天下的人都來歸順於他。他的「道」只能大略舉出一個大概,而卻很難計算得清清楚楚。因此,短期按一天來計算便覺得不夠充足,但長期按一年來計算卻綽綽有餘。
魚因為生活在江水湖水中,便容易相互忘記;人們相互忘記,則是因為各自都把握了道術,各得其志,故而相忘。古代能存養本性而得道的「真人」,不逆(拒)寡,不雄成,不謨士(有才略之士),立在作為天地的根本之元氣上,處事中和,悠閒而自得,懷抱志德而受到和氣的薰陶,故萬物便成熟而積累在眼前了,哪裡會用心思去附會造作人間之事務,用外物來侮辱自己的寶貴性命呢!
「道」是有條理、有秩序、有系統的,掌握了「一」的這個道,就會同時連接並獲得「道」的千枝萬葉。所以,掌握「道」的人,地位尊貴的人足以實施他的政令,地位卑賤的人可以忘記他的卑賤,貧窮的人有他樂於本業而勤快的原因,處於困境的人有他對待危困的方法。當二十四節氣中的大寒到來時,雪落霜降,這時候才知道松柏是如何長青而茂盛。身處於困難危險之中,利和害就擺在面前,這樣才知道,聖人的處世是不會喪失「道」的。所以,頭能頂青天的人就能腳踩大地,以太清天為鏡子的人就能看清日月之光明,建立太平時代的人就能身在帝王宣明政教之明堂共議,能在昏暗之中漫遊的人就能與日月同放光明。
因此,用道作釣魚竿,用德作釣絲,用禮樂作釣鉤,用「仁義」作釣餌,把它投入江中,或浮在海面,雖萬物紛然繁多,但哪一樣不會為他所用呢!那些倚仗著並不高明的技巧、智巧,而將它用到人間,為求利或上下為求利便,而追隨社會風俗,時上時下使用手段摸索,就像用繩索牽連住事物並摸索其細小微妙部份那樣的人,尚且能夠放縱他的心志、滿足他的慾望,更何況懷抱宏偉之「道」、忘掉了肝膽、遺棄了耳目,獨自浮游在沒有極限的範圍之外,不和萬物雜糅在一起,心在無形的區域內留連徘徊,而用自然的分際來調和的人呢!莊子說,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則是之所以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則然之所以異乎不然也,亦無辯;更且化聲(是非之辯)之相待若其不相待。此乃是非彼我,相待而成,以理推尋,待亦非實,故變化聲說,有此待名。名既不真,待便虛待,故知不相待者也。
像這樣的人,他們收藏起聰明而不用,堅持自己太素的樸素本性;把利和害看作塵垢一般無足輕重,把生和死當作晝和夜來看待,所以眼睛看到王者所乘的玉輅車上所鑲嵌的琬琰(ㄧㄢˇ)、象牙一類飾物的形狀,耳裡聽到師曠所作的《白雪》、《清角》一類樂曲的聲音,也不可能擾亂他專注的精神;登上峻險陡峭的山崖,面對令人目眩而千仞深的谿谷,也不能夠擾亂他的和適心境。就如崑崙山的玉,用鑪中的炭火來燒灼,燒了三天三夜而玉的色澤仍然不會改變。那麼具有最高之「德」的人,是由天地間的精氣所構成的,所以用死亡之威脅不能夠使喚他,用利益之引誘又怎麼能
夠打動他呢?用死亡都不能夠禁止他,使喚他,用禍害又怎麼能夠使他恐懼呢?明白了生和死的分別與關係,通曉利害的變化,即使用「天下」那樣大的東西來換取他小腿上的一根「毫毛」,他也是不會動心的。
〔原〕夫貴賤之於身也,猶條風(春天的東北風)之時麗也;毀譽之於己,猶蚊虻(ㄇㄥˊ)之一過也。夫秉皓白而不黑,行純粹而不糅,處玄冥而不闇(ㄢˋ,暗、胡塗),休於天鈞(自然均平之理)而不(ㄏㄨㄟˇ,毀),孟門(在今山西吉縣西)、終隆(在今陜西西安市南之終南山)之山不能禁也;湍(ㄊㄨㄢ)瀨(ㄌㄞˋ)、旋淵,呂梁(在今江蘇銅山縣東南之水)之深不能留也;太行(又名王母山)、石澗,飛狐(在今河北淶源縣北)、句(ㄍㄡ)望(在今山西代縣西北)之險不能難也。是故身處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闕(古代帝王宮門外懸佈法令的地方)之下。非得一原,孰能至於此哉!
是故與至人(道家心目中修養最高的人)居,使家忘貧,使王公簡其富貴而樂卑賤,勇者衰其氣,貪者消其欲。坐而不教,立而不議,虛而往者實而歸,故不言而能飲人以和。是故至道無為,一龍(龍能變化)一蛇(蛇能解脫),盈縮卷舒,與時變化。外從其風,內守其性,耳目不燿(ㄧㄠˋ,眩惑、迷亂),思慮不營。其所居神者,臺簡以游太清;引楯(ㄕㄨㄣˇ)(拔擢)萬物,群美萌(ㄇㄥˊ)生。是故事其神者神去之,休其神者神居之。道出一原,通九門,散六衢,設於無垓(ㄍㄞ)坫(ㄉㄧㄢˋ)(邊際)之宇,寂寞以虛無;非有為於物也,物以有為於己也。是故舉事而順於道者,非道之所為也,道之所施也。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六合所包、陰陽所呴(ㄒㄩˇ,化生、吐出),雨露所濡、道德所扶,此皆生於一父母而閱(總聚)一和也。是故槐(ㄏㄨㄞˊ)榆與橘柚合而為兄弟,有苗(在今山西鄱陽湖一帶的古代部族,舜遷有苗於三危)與三危(在今甘肅敦煌縣南)通為一家。夫目視鴻鵠(ㄏㄨˊ)之飛,耳聽琴瑟之聲,而心在雁門(在今山西代縣西北)之間。一身之中,神之分離,剖判六合之內,一舉而千萬里。是故自其異者視之,肝膽胡、越;自其同者視之,萬物一圈也。百家異說,各有所出。若夫墨、楊、申、商之於治道,猶蓋之一橑(ㄌㄠˇ,蓋弓),而輪之一輻。有之可以備數,無之未有害於用也。己自以為獨擅之,不通之於天地之情也。
今夫冶工之鑄器,金(金屬)踴躍於鑪中,必有波溢而播棄者,其中(ㄓㄨㄥˋ)地而凝滯,亦有以象於物者矣。其形雖有所小用哉,然未可以保(寶貴)於周室之九鼎(古代象徵國家政權的傳國之寶)也,又況比於規形者(按一定規格鑄造出來的物體)乎?其於道相去亦遠矣!
〔譯〕富貴、貧賤對於一個人來說,就像春天立春之後的東北風從身邊忽地迅速吹過;誹謗、讚美對於一個人來說,就像蚊子、虻蟲從身邊飛過。秉持皓白之物而不會讓它變黑,使用純粹之物而不會讓它與他物混雜,身處幽遠深寂之中而不會感到昏暗,保持事物自然均衡的道理而不會毀敗,像今山西省吉縣西的孟門山、今陝西省西安市南的終南山,那樣的險山都不能禁止他前進,像湍瀨急流、幽谷深淵、和今江蘇省銅山縣東南的呂梁洪,那樣深危的險水也都不能使他停留不前,像今河南、河北、山西三省交界處的太行山、石澗深谷、今河北省淶縣北的太行山八陘之一的飛狐險隘、和今山西省代縣西北的句望山,那樣的險阻也都不能使他為難。所以說,身處於江海之上,而精神卻在朝廷的周圍盤桓(ㄏㄨㄢˊ),若不是掌握了「道」的本原,誰能夠達到這種的境界!
所以和能體至「道」的至人生活在一起,能夠使家居困苦的人忘掉其貧窮,能夠使王公忽略他的富貴而樂於與卑賤的人快樂相處,能夠使勇猛的人衰減他的血性勇氣,能夠使貪婪的人消除他的不合理欲望。至人(能體至道之人)坐在那裡並不刻意教誨他人,站在那裡也不刻意發表議論,但跟他學習的人常空手而來卻能滿載而歸,所以不用刻意說話卻能使人像飲水那樣地感到各方和適。所以最高的「道」是「無為」的,時而為龍,時而為蛇,龍能變化,蛇能解脫,或捲曲縮小,或舒展伸長,都隨著時令的變化而因應變化。在外能順從風向去行動,對內能守住它的本性,耳目不被眩惑迷亂,思慮不受困擾迷惑。
那些能守神以使精神安定的人,能把握大道而與太清上天交往;能引領並導順萬物,使各種美好的事物產生出來。所以用萬事無限勞擾精神的人,精神就會脫離他,能適度休息以涵養精神的人,精神就會留在他身上。「道」出自一個本原,但與九道天門相通,而且可以散布並通向東西南北上下六方的路上,分散在無邊無際的上下四方之空間,寂寞而虛無;「道」並不是要對萬事萬物有所作為,而是萬事萬物要用它對自己有所作為。所以所做的事情都能合於道的規律,這並不是「道」做出來的,而是「道」在此只起了引導、散播、布施的作用。
凡是上天所覆蓋的、大地所承載的、上下四方六合所包圍的、陰陽二氣互動所化生的、雨露所沾濕滋養的、道德所扶持維護的,這些都是同父同母所生,而歸聚總匯到一種陰陽和合之和氣。天地者,萬物之父母,合則成體,散則成始。陰陽相接,乃能成和。陰陽合和而萬物生。所以槐樹、榆樹、橘樹、柚樹能接受「道」的化同而成為兄弟,原居今江西省鄱陽湖一帶的有苗族人,在遷移至今甘肅省敦煌縣南的三危山之後,能與當地同被流放到三危山的允性(烏孫先祖)族人相互交往,親如一家人。
人的眼睛看到鴻雁、黃鵠在空中飛翔,耳朵聽到琴瑟發出的優雅樂聲,而心卻到了位於今山西省代縣西北的雁門山中。在一個人的身上,精神是可以和身體脫離的,而後可以分散漫布在上下四方六合之內,而且一有念動就能越過千里萬里。
所以從事物的差異處來看,肝和膽雖同近在人的胸腔之內,但其差異就像住在北方及西域的胡人,和住在相當於今江蘇南部、浙江一帶的越人那樣相距遙遠;從事物相同的一面來看,天下萬事萬物都是聚集在一個小地方。百家的學說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出處,像主張兼愛、非樂、非攻、尚賢的墨翟,重在愛己、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的楊朱,其學本於黃老而主刑名的申不害,佐秦孝公變法、獎勵耕戰、為政嚴猛的商鞅,諸家的主張,對於治國之道來說,就好像遮陽禦雨之車蓋上的一根蓋弓,和車輪在連接軸心和輪圈上的一根輻條一樣,有了它可以用來充數,沒有只是這樣一根的它,對車蓋、車輪的發揮作用似乎也沒有妨害。凡是自認為唯獨只有自己才擅長於治國之道的人,那是他們還並沒有透徹瞭解天下的實際情況。
比如現在冶煉工人的鑄造器物,金屬溶液在火爐中翻騰奔踴,一定會有一些金屬液漫溢出來而被拋棄的,那些金屬液到了地上就會凝固而不動,也有些凝固成了和器物相像的樣子。那些漫溢出的「器物」雖然有一些小用途,但不能認為,它們會比藏在周朝王室而象徵國家政權的傳國之寶的九鼎寶貴。相傳禹鑄九鼎以象九州,成湯遷九鼎於商邑,周武王再遷於洛邑。又何況要拿漫溢出的「器物」來和按照一定規格製造出來的器物相比呢?它們之間與道的距離實在是相差太遠了。
〔原〕今夫萬物之疏躍枝舉,百事之莖葉條蘖(ㄋㄧㄝˋ,樹木砍後重生之枝芽),皆本於一根,而條循千萬也。若此,則有所受之矣,而非所授者。所授者無受也,而無不授焉。無不授也者,譬若周雲之蘢(ㄌㄨㄥˊ)蓯(ㄘㄨㄥ),遼巢(蘊積貌)彭薄而為雨。沈溺萬物而不與為濕焉。
今夫善射者,有儀表之度,如工匠有規矩之數,此皆有所得以至於妙。然而奚仲(夏代車正,為古代最早造車的人)不能為逢蒙(古代善於射箭的人),造父(周代善於駕馭車馬的人)不能為伯樂(春秋時善於相馬的人)者,是曰諭(明白)於一曲,而不通於萬方之際也。
今以涅(礬石)染緇(黑色),則黑於涅;以藍(靛(ㄉㄧㄢˋ)青)染青,則青於藍。涅非緇也,藍非青也,茲雖遇其母(根源),而無能復化已。是何則?以諭其轉(轉化)而益薄也。何況夫未始有涅(礬石)、藍(靛青)造化之者乎?其為化也,雖鏤金(鐘鼎之類)石(碑碣(ㄐㄧㄝˊ)之類)、書竹(竹簡)帛(白絹),何足以舉其數!
由此觀之,物莫不生於有也,小大優游(饒多)矣。夫秋毫之末,淪於無間而復歸於大矣。蘆苻(ㄈㄨˊ)(蘆幹中的薄膜)之厚,通於無(一ㄣˊ,垠、界限),而復反於敦龐(厚大,豐足)。若夫無秋毫之微,蘆苻之厚,四達無境,通於無圻(ㄑㄧˊ,邊際),而莫之要御(限制)夭遏(阻攔)者!其襲微重妙,挺挏(ㄊㄨㄥˊ)(推引)萬物,揣(ㄔㄨㄞˇ)丸(和調)變化,天地之間何足以論之!夫疾風(ㄅㄛˊ,拔)木,而不能拔毛髮;雲台之高,墮者折脊碎腦,而蟁(ㄨㄣˊ,蚊)虻(ㄇㄥˊ,一種昆蟲)適足以翾(ㄒㄩㄢ,小飛)。夫與蚑(ㄑㄧˊ)蟯(ㄖㄠˊ)同乘天機(驥),受形於一圈,飛輕微細者,猶足以託其命,又況未有類(形像)也!由此觀之,無形而生有形,亦明矣。
〔譯〕現在萬事萬物的莖莖葉葉、枝枝芽芽散佈開來、伸展出去,都是來自於一個根本,而後散佈分出成為千千萬萬種的形態。像這樣的話,那麼萬事萬物就有所接受,而不是給予者。那能夠給予萬事萬物的「道」,知道自己並不接受什麼東西,而「道」對萬事萬物是沒有不給予的。「道」對萬事萬物是沒有不給予的情形,就如同密雲厚積聚蘊繁盛而成為雨。雨蘊積而降下來能浸濕滋長萬事萬物,而「道」自己卻不會因此而與萬物俱變為濕。
如今善於射箭的人,有立木於地作為標靶,以作為平時練習射箭的測度工具,就像工匠有規、矩,來作為衡量方圓的標準一樣,這些都是使人能夠掌握一定標準的測度工具,使之可以在射箭或製作工藝品時,達到了巧妙的程度。但是夏代時會造車的奚仲,不能成為像羿的學生逢蒙那樣的神箭手,周代善於駕馭車馬的造父,不能成為像秦穆公時伯樂那樣的相馬大師,這些都可以說,他們只通曉並精通於某一方面的專業技能,而對於貫通萬方事物的道理者,並不通曉精通。
現在用涅礬石來染黑色的東西,所得的黑色就會超過涅礬石的黑;用靛青葉來染青色的東西,所得青色就會超過靛青葉的青。涅礬石並不就是黑色,靛青葉也並不就是青色,現在再讓染出的青色和它本來的靛青葉接觸,也再讓染出的黑色和它本來的涅礬石接觸,便不能再變化出任何新的顏色了。這是為什麼呢?這說明它們已轉化出其本身的色素,而變得更加無能為力了。何況那些未經過涅礬石、靛青葉染過的東西呢?它們可以變化的情況,即使用鐘鼎、碑碣來刻鏤,用竹簡、白絹來書寫,又哪裡能夠將其完全說盡呢!
從這裡可以看出,萬事萬物沒有哪一種不是由已有的事物產生出來的,而且這樣的事務不論其大大小小,的確有很多很多。像秋天鳥獸毫毛的尖端那樣地細微,可以進入眼睛看起來沒有孔隙的地方,而且又能重新回到外面的空處來,猶「道」的無形,復歸於其大。像蘆葦管中的白膜那樣地薄細,可以覆蓋沒有界限的蘆葦管內一切範圍,而且又依附返回到厚大的蘆葦管中來。若沒有具備像秋天鳥獸毫毛那樣的細微,也沒有具備像蘆葦管內白膜那樣的薄細,怎麼可以到達四方沒有邊際之區域,通向無邊無際的地方,而完全沒有什麼力量能限制它、阻遏它呢!
「道」不斷地創化微妙,推引萬物,調和變化,用天地間的事物哪裡能夠充分地來描述評論它呢!強勁的風能夠連根拔起樹木,卻不能拔掉人的毛髮;高聳入雲的臺閣(雲台)真的很高,人從那上面墮落下來,是要折斷脊梁、摔破腦袋的,可是蚊子、像大蒼蠅的虻蟲,卻能夠在雲台上面的高處,到處快活地飛翔。那些和蜘蛛類蚑蟲、寄生直腸內的蟯蟲一類的小蟲一樣,同乘著神馬,只在一個小角落裡得到大自然賦予的形體、就能輕輕而飛的微小生物,尚且能夠為自己的性命找到寄託,又何況那沒有形象的「道」之東西呢!從這些事例看來,無形的「道」能產生出有形的一切事物,這是很明顯的了。
〔原〕是故聖人托其神於靈府(心,精神之宅),而歸於萬物之初(原始階段),視於冥冥,聽於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明)焉,寂漠之中獨有照(耀,光所及)焉。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後能用之;其知也乃不知,其不知也而後能知之也。夫天不定,日月無所載(行);地不定,草木無所植;所立於身者不寧,是非無所形(見)。是故有真人(依道以修身養性、為人處事的人),然後有真知。其所持者不明,庸詎(ㄐㄩˋ)(難道)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歟?
今夫積惠重厚,累(積)愛襲恩,以聲華(聲譽光耀)嘔(ㄒㄩ)苻(ㄈㄨˊ)(憐愛,愛撫)嫗(ㄩˋ)掩(養育)萬民百姓,使之訢(ㄒ一ㄣ)訢然(喜悅的樣子),人樂其性者,仁也。舉大功,立顯名,體君臣(明君臣上下之體),正上下,明親疏,等貴賤,存危國,繼絕世(斷絕祿位的世家),決挐(ㄋㄚˊ)(決斷亂事)治煩(處理煩瑣之事),興毀宗,立無後者,義(道德行為合宜)也。閉九竅(胎生者的兩眼、兩耳、兩鼻孔、口、以及大、小便處),藏心志,棄聰明,反無識,茫然仿(ㄆㄤˊ)佯(一ㄤˊ)(遊蕩)於塵埃之外,而逍遙(悠閒自得)於無事(無為)之業,含陰吐陽,而萬物和同者,德也。是故道散(失道)而為德,德溢(失德)而為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矣。
百圍之木,斬而為犧尊(古代酒器)。鏤之以剞(ㄐㄧ,巧工刻刀)(ㄐㄩㄝˊ,規度刺畫墨邊箋),雜之以青黃,華藻(花紋)鎛(ㄅㄛˊ)鮮(鋪飾),龍蛇虎豹,曲成文章(文采),然其斷(木材加工時所廢棄之材)在溝中。壹比犧尊、溝中之斷,則醜美有間(相去甚遠)矣。然而失木性,鈞(均)也。是故神越(散)者其言華(浮華),德蕩(放縱)者其行偽(不誠)。至精亡於中,而言行觀(示)於外,此不免以身役物矣。夫趨捨行為者,為精求於外也。精有湫(ㄐㄧㄠˇ,洩水)盡,而行無窮極,則滑(ㄍㄨˇ)心濁神,而惑亂其本矣。其所守者不定,而外淫於世俗之風,所斷差跌(失足跌倒,失敗)者,而內以濁其清明,是故躊躇(猶疑不決)以終,而不得須臾恬澹矣。
〔譯〕所以聖人把他的精神寄託在他的心中,蓋心是精神之宅,因而能歸向萬物初生之前的原始狀態,這時候的無、有彷彿,大概相似,氣遂而大通於冥冥,他在幽深渺茫之中觀看,在無聲無響中傾聽,於是得以明白。他在幽深渺茫中偏能獨自見到光明,在無聲無響中偏能獨自顯現出來。他是用不發揮作用的辦法來發揮作用,其實這就是無為之作為,他先不發揮作用,然後才能真正發揮作用。他所知道的乃是他不知道,蓋人的理性受限,他先不知道的,經過探求,然後才能真正知道。
如果上天給予的活動空間不固定下來,地球繞著太陽公轉及月亮繞著地球運轉,就沒有地方運行;如果大地給予的陸面位置不固定下來,花草樹木就沒有生存植立的地方;如果寄託在人身上的精神不得安寧,一切的是和非,就會顯現不出來。所以有了知不詐的真、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且依「道」的原理以修身養性、為人處世的真人,然後才會有真知。如果他所掌握的事物並不顯明,怎麼能知道我所說的「知道」,其實不就是「並不知道」呢?
現在不斷地厚施恩惠,一再地給予恩愛,用聲譽、榮耀、憐憫、愛撫,來養育萬民老百姓,使他們很高興,很欣悅,人人都喜歡自己的天性,有著人與人之間的良性互動,這就是仁的行為表現。
能建立偉大的福國利民功業,造就顯赫的功名聲譽,明白君臣上下的禮儀與規矩,能端正上上下下的一切人際關係,能辨明合理的親近疏遠,使不分貴賤一律平等,能挽救並保存危急的國家,能把古代祿位斷絕的世家合理地再接續下來,能決斷亂事、處理繁瑣的問題,再興建被毀壞的宗廟,為絕後的人立下後代子嗣,全部皆以提升人類福祉的適宜性作為依歸,這就是義的行為表現。莊子天地說,通於天者為道,順於地者為德,合宜地行於萬事萬物者為義。
要關閉身上的九個孔竅,藏起自己的心志,拋棄自己的自作聰明,返回到沒有意識、沒有妄念的純真境域,無所繫念地在塵埃之外徘徊遊蕩,而在無為無事的純真境域中逍遙悠閒自得,含陰吐陽並負陰以抱陽,而使萬事萬物和而不同,這就是德的行為表現。所以「道」散落後就成了「德」,「德」漫溢出來的部份就成了「仁義」,「仁義」一旦形成,甚或假仁假義,而道德就被無意中廢除了。莊子知北遊亦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
百圍而樹幹巨粗的樹木,若把它砍下來做成酒器犧樽,用巧工的刻刀來刻鏤,規度刺畫其墨邊箋,用青、黃等配成的彩色來裝飾它,花紋十分華麗,嵌上的金色飾物十分明亮,描繪的龍蛇虎豹圖案,彎彎曲曲,形成斑斕的文采,但是那些轉為棄而不用的木材廢料,則被扔到了溝中。拿酒器犧樽和廢棄在溝中的木材廢料來作比較,那麼它們在美醜方面的確是有區別的。雖然如此,但它們在失去樹木的生存生長本性方面,卻是完全相等的。因此精神離開其形體的人,其言詞浮華,德行蕩失在外的人,其行為不真誠。
心中不存守至精的神,而把言論、行動就顯現在外面,這樣的人就不免為外物所役使。人們採取或趨或捨的行動,都是精神對外有所要求。但精神有竭盡之時,而行為卻沒有窮盡的時候,這樣反而就會擾亂心思,使精神混濁不純,而使其本性受到迷惑而錯亂了。他所守的精神不穩定,而受到世俗風氣的影響,並無節制地向外浮蕩,於是接連失足跌倒而失敗。對內又把清靜明朗的心性,攪得混濁不堪,所以他只能一輩子猶豫不決,不敢前進,而且不能有片刻的恬澹。
〔原〕是故聖人內修道術(道家的道德學術),而不外飾仁義,不知耳目之宜,而游於精神之和。若然者,下揆三泉(地下深處三重泉),上尋九天(天之中央及八方天),橫廓(ㄎㄨㄛˋ,拓開)六合,揲(ㄕㄜˊ)貫(積累)萬物,此聖人之游也。若夫真人,則動溶於至虛,而遊於滅亡之野(至無之境,無何有之鄉),騎蜚(ㄈㄟ)廉(神獸名)而從敦圄(ㄩˇ)(仙人名)。馳於外方,休乎內宇,燭十日(使十日照耀大地)而使風雨,臣雷公,役夸父(神話人物),妾宓(ㄈㄨˊ)妃(為洛水神的伏羲女),妻織女(神女),天地之間,何足以留其志!是故虛無者道之舍,平易者道之素(本性)。
夫人之事其神而嬈(ㄖㄠˇ,煩擾)其精,營慧然(運用智謀、求索名利的樣子)而有求於外,此皆失其神明而離其宅也。是故凍者假兼衣(借助於穿厚衣服)於春,而暍(ㄏㄜˋ,中暑)者望冷風於秋,夫有病於內者必有色於外矣。夫梣(ㄔㄣˊ)木(可治目疾的苦櫪)已(癒)青翳(一ˋ)(角膜翳之眼病),而蠃(ㄌㄨㄛˇ)蠡(螺)愈(癒)燭睆(ㄏㄨㄢˇ)(白內障之眼病)。此皆治目之藥也,人無故求此物者,必有蔽其明者。
聖人之所以駭(ㄏㄞˋ,驚駭)天下者,真人未嘗過(過問)焉;賢人之所以矯(違背)世俗者,聖人未嘗觀焉。夫牛蹏(ㄊ一ˊ,蹄)之涔(ㄘㄣˊ,路上積水的水坑),無尺之鯉;塊阜之山(小山),無丈之材。所以然者何也?皆其營宇狹小,而不能容巨大也。又況乎以無之(以「無」為營宇,則無所不包)者耶!此其為山淵之勢,亦遠矣!夫人之拘於世也,必形繫而神泄(身形疾而精神越泄,不處其守),故不免於虛。使我可繫羈(ㄐㄧ)者,必其命有在於外也。
〔譯〕因此聖人注重內在的道德學術的道術修養,而不在外面用小仁小義來裝飾自己,聖人不知耳朵眼睛是宜於辨別聲色是非的,而只讓自己生活在精神和諧的境界中。像這樣,他就能下測探知三重泉之深處,向上尋求升入中央鈞天、東方蒼天、東北方變天、北方玄天、西北方幽天、西方顥天、西南方朱天、南方炎天、東南方陽天的九天之中,此種九天是漢代時,人的見解。而橫著就拓開上下東西南北的六合,積累貫通萬事萬物,這就是聖人精神遨遊的情況。
至於真人,他便在至虛的境域內溶入活動,而游弋在無何有之鄉,那是一切絕無的曠野,此即莊子逍遙遊所說的無何有之鄉的至無之境界,他騎著長毛有翼的神獸蜚廉、後面跟著仙人敦圄。他奔馳在虛無的區域之外,而在虛無的區域之內得到充分的休息,他能讓十個太陽同時照耀著大地而使喚風雨,能以司雷的雷公為臣,能役使追逐太陽的夸父,能以伏羲的女兒宓妃為妾,能以銀河西邊的織女神女為妻,天地之間,哪裡有什麼東西能夠留得住他的心志!所以,對於至虛的真人,虛無才是「道」的居所,平易才是「道」的本性。
凡是人動用並煩擾他的精神,運用智謀,求索名利,而在外追求他自己的利益,這都使他自己的精神喪失清明而甚至讓精神離開自己的身體居所。所以,受到寒凍的人在春天仍要藉助於穿厚重的衣服來禦寒,而中暑的人在秋天也盼望著有冷風吹來可以予以解暑,身體生病的人一定會有病色顯現在其身體的外邊。用梣木苦櫪之皮所泡的水,以水洗眼,可以治好角膜翳的眼病,而用螺(蠃蠡)可以治好燭睆之白內障一類的眼病。梣木苦櫪、螺(蠃蠡)都是治療眼病的中藥藥材,人們如果沒有其他原因要尋找它們,那一定是因為有了眼病而妨礙了他的視力。
聖人使天下人民感到驚駭的事情,常是真人未曾過問的;賢人與世俗背道而馳的行為,常是聖人未曾親眼觀看過的。像在牛蹄印那樣大的水坑內,當然沒有一尺長的鯉魚;像在小小的土丘上,當然也找不到一丈長的木材。之所以會這樣,是什麼原因呢?都是因為它們經營的區域狹小,而不能容納並養育巨大的東西。至於用虛無來作為經營區域呢?用虛無來作為山,作為淵,作為經營的區域,就無所不包了,與牛蹄印般的水坑、小小的土丘相比,那麼其大小之勢就相差得太遠了。若一個人受到世俗現實的拘束,一定是身體有病而致精神散泄在外,所以難以免除精神空虛不能紮實的毛病。假使我可以被世俗現實束縛住,不重視自己應有的努力,那一定是我將命運寄託在外面的怪力了。
〔原〕至德之世(道家的理想世界),甘瞑(ㄇ一ㄥˊ)(安寢恬臥)於溷(ㄏㄨㄣˋ)澖(ㄒㄧㄢˊ)(空虛無限)之域,而徙倚(遨遊)於汗漫(廣大無邊)之宇。提挈(ㄑㄧㄝˋ,舉)天地而委(棄)萬物,以鴻濛(日所出的東方之野)為景柱(測日影的圭表),而浮揚(徘徊)乎無畛(ㄓㄣˇ,界限)崖之際。是故聖人呼吸陰陽之氣,而群生莫不顒(ㄩㄥˊ)顒然(仰慕貌),仰其德以和順。當此之時,莫之領理(治理),決離(流離)隱密而自成。渾渾蒼蒼(混沌貌),純樸未散,旁薄為一(磅礡萬物以為一,混同),而萬物大優(饒,多)。是故雖有羿(堯時善射者)之知(智),而無所用之。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純厚貌)茫茫(廣大貌)然,含德懷和,被(ㄆㄧ)施頗烈(大),而知乃始昧昧楙(ㄇㄠˋ)楙(欲知貌),皆欲離其童蒙之心,而覺視(察知審視)於天地之間,是故其德煩(無常)而不能一。及至神農、黃帝,剖判大宗(分離本原),竅領(通理)天地,襲九窾(ㄎㄨㄢˇ)(九天之法),重九(一ㄣˊ)(九州大地),提絜(ㄒㄧㄝˊ)陰陽,嫥(ㄓㄨㄢ)捖(ㄨㄢˊ)(調和)剛柔,枝解葉貫(枝分葉積累),萬物百族,使各有經紀條貫。於此萬民睢(ㄙㄨㄟ)睢盱(ㄒㄩ)盱然(仰視貌),莫不竦(ㄙㄨㄥˇ)身(抬起腳跟伸頭而立)而載聽視,是故治而不能和下(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棲遲(延續)至於昆吾(夏末部落名)、夏后(夏桀)之世,嗜欲連於物,聰明誘於外,而性命失其得(德,性命的根本)。
施(一ˋ,延續)及周室,澆淳散樸,離道以偽,險德以行,而巧故萌生。周室衰而王道(儒家以行仁義治天下為王道,道家則以先王無為之治之道為王道)廢,儒墨乃始裂道而議,分徒而訟。於是博學以擬聖,華誣以脅眾,弦歌鼓舞,緣飾(文飾)《詩》、《書》,以買名譽於天下。繁登降(尊卑、上下)之禮,飾紱(ㄈㄨˊ,絲繩)冕之服,聚眾不足以極其變,積財不足以贍(ㄕㄢˋ,供給)其費。於是萬民乃始慲(ㄇㄢˊ,不明事理)觟(ㄏㄨㄚˋ,偏僻小徑)離跂(ㄑㄧˋ,翹足,自許自高),各欲行其智偽,以求鑿枘(ㄖㄨㄟˋ)(迎合)於世,而錯(措,施行)擇名利。是故百姓曼衍(不受約束)於淫荒之陂(ㄆㄧˊ,山坡,野),而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喪性命,有衰(等差)漸以然,所由來者久矣。
〔譯〕在遠古盛德的道家理想時代,沒有君子與小人的分別,人們安寢恬睡在空虛無限的區域中,而徘徊遨遊在廣大無邊的範圍內,提舉天地,以天地為師,不以身役於物,而委棄萬物,把東方早上太陽上升出來的原野作為觀測日影的參考地面,而在沒有界限的天地裡自由遨遊。因此,聖人呼吸的是陰陽二氣(吸入陽氣,吐出陰氣),而且所有的生物沒有不仰慕他的,仰慕他的「德性」,而使得一切都顯得非常和順。在這個時候,沒有人去治理,但元氣暗中流離匯聚而自然形成,渾渾沌沌,純樸的本性並沒有離散,廣大充塞並融混萬物為一體,從而使得萬物豐饒,有很多很多。
所以,即使有像堯時善射的羿那樣的智慧與毅力,因一切自然而然,也就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施展的了。
等到世道衰敗,到了太昊伏羲氏在位的時候,相傳他教民捕魚、畜牧以穩定食物的來源,又始畫八卦,他所持之「道」仍然純厚、廣大,他掌握著「德」、懷抱著和氣,並將它們大大地廣泛應用在萬事萬物之上。但是人們的巧智卻開始萌生了,昧昧楙楙,仍欲明而未明,只顯示出想要明白事理的樣子,但都想要丟掉他們的童蒙幼稚知識的未開之心,而去揣摩、瞭解、看待天地間的事事物物,所以那時人們的「德」還沒有常則,煩瑣而不能整齊劃一。等到神農、黃帝在位的時候,他們才釐清事物的大宗本源,通理於天地之間,因襲依照九天的客觀規律性之法、重視九州之地形,來提舉陰陽,令其良性互動對待,調和剛柔,如同樹枝的分叉、樹葉的積累,使得萬事萬物百類百族的生存發展,各自都有一定的秩序、系統、與條理。
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人民都仰望企盼著,沒有誰不翹起腳跟、伸長脖子而立,而傾聽而看望的,所以天下雖然得到治理,卻不能和天下的人和洽相處。莊子盜跖(ㄓˊ)即說,神農之世,人民臥則居居,起則于于,自得而無所知,人民只知其母,並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並生活在一起,耕田而食,織布而衣,人民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之盛況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才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造成重大傷亡,流血百里。像這樣的情況延續到為商所滅的昆吾(夏末部落名)、及暴虐荒淫之夏桀的時代,一切嗜欲和外物已相連在一起,一切聰明已廣為外物所引誘,而本真的性命也離開了它的原始根本。昆吾嘗為夏伯,後為商所滅;夏桀則暴虐荒淫,後為湯所俘,流放死於今安徽巢縣東北的南巢。
這樣的情況再延續到周代,原來純厚質樸的社會風氣變得紛亂浮薄,人們離開了「道」而去作虛偽的事,用險而不正之「巧德」去主使支配自己的行為,因而虛偽巧詐便開始產生了。周代王室衰落,而以道治國的道家王道也被廢掉了,於是儒家、墨家開始分裂道家的道術而提出種種的主張,人們分成不同的主觀集團而相互爭論是非,美其名為所謂的百家爭鳴。此處的儒家改以行仁義治天下為王道,而道家則仍以先王無為而治之道為王道。在這種情況下,有人用博學多聞來自比於聖人,用虛華的言詞來誹謗他人而裏脅徒眾,在取得政治主導權後就合樂而歌、合樂而鼓、合樂而舞,並以琴瑟來加以伴奏,且用《詩經》、《尚書》來美化文飾自己的行為,這些都是儒家以禮樂治國之情況,為的只是在天下收買其名氣與名譽。
於是社會上尊卑、上下的禮儀繁多起來了,還要穿著裝飾的冠冕禮服,即使聚集眾多人也不能夠用盡他們的巧智與變化,即使積累財物也不能夠充分供給他們的擴大性耗費。在這樣的情況下,天下人民開始不明事理起來,並且自許自視甚高,而離開了光明正道,並走入了偏僻小路,於是各人都想施展自己巧智及虛偽的伎倆,以求投契並迎合於世俗,而從中索取以獲得名與利。所以天下的老百姓,毫無顧忌地在放蕩荒淫的曠野境域內遊蕩追逐,不受約束地胡亂行動,因而喪失了他們性命大宗的根本。世俗上的人之所以都失去其本真的性命,則是因為他的本真之本性漸漸離失所造成的,此種本真之本性離失的程度,係由上到下,依照一定的等級順序而遞降,它的衰變由來已經很久了。
〔原〕是故聖人之學也,欲以返性於初(「道」所具有的虛靜、恬澹、寂寞、無為),而游心於虛也(虛靜而沒有欲望);達人之學也,欲以通性於遼廓,而覺於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學也則不然,擢德(ㄑㄧㄢ)性(去掉德性),內愁五臟,外勞耳目,乃始招蟯(ㄖㄠˊ)(踴躍)振繾(ㄑㄧㄢˇ)(努力得到)物之豪(毫)芒,搖消掉捎(ㄕㄠ)(標榜行使)仁義禮樂,暴行(猝然而行)越智(顯揚智巧)於天下,以招號(召喚)名聲於世。此我所羞而不為也。
是故與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說(ㄕㄨㄟˋ,捨、脫)也;與其有說也,不若徜(ㄔㄤˊ)徉(從容自在並安閒徘徊)物之終始,而條達(條理通達)有無之際。是故舉世而譽之不加勸(鼓勵),舉世而非之不加沮(ㄐㄩˇ,灰心失望)。定於死生之境,而通於榮辱之理,雖有炎火洪水彌靡(披靡傾覆)於天下,神無虧缺於胸臆(一ˋ)之中矣。若然者,視天下之間,猶飛羽浮芥(小草名)也,孰肯紛紛然(忙亂貌,耿耿於懷貌)以物為事也?
〔譯〕所以聖人的學問,是要使他的根原返回於道的自然本性,而回復到起初的虛靜、恬澹、純樸、寂寞、無為狀態,並使他的心遊弋在虛空而沒有慾望的境域中;通達事理的達人的學問,是要使他的本真本性通達於曠遠、空闊的開放境域,而且能在寂寞的境域中感悟覺醒。至於世俗之人的學習就不是這樣了,他們拔除了「德」、抽掉真之本性,內使心肝脾肺腎五臟處處發愁,外使耳朵眼睛為了視聽而處處辛勞,並開始踴躍地奮發努力,想取得外物的豪芒之利,標榜啟動巧仁巧義及其相應的禮樂,猝然行動,把他的智巧在天下顯揚出來,為的是在世間召來好的聲譽和名望。這是我所感到羞恥而不願意去做的事情,這同時也就是所謂無為的內容。
因此,與其得到了天下,反而不如拋棄天下;與其拋棄了天下,還不如隨著萬事萬物客觀變化的始終而悠閒自得、徜徉逍遙,而通達事物的條理於有與無之間。因此,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來讚美他,但他也不會因此而更加勤奮;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來指責他,但他也不會因此而灰心失望。他就是能夠拿定人生方向,安然而生、安然而死,而通曉於榮而不樂、辱而不恥的深厚道理,即使天下有大火燃燒、洪水氾濫、颱風狂吹、眾草順風傾覆,他胸中的精神與人生方向,也不會因此而虧欠短少。像這樣,他看待天下所有的事事物物,就像飛著的羽毛、漂浮著的小草一般,誰肯忙忙亂亂地把外物的變幻,就放在心中認真地當作一回事呢?
〔原〕水之性清,而土汩(ㄍㄨˇ,擾亂)之;人性安靜,而嗜欲亂之。夫人之所受於天者,耳目之於聲色也,口鼻之於臭味也,肌膚之於寒燠(ㄩˋ,熱),其情一也;或通於神明,或不免於癡狂者,何也?其所為制者異也。是故神者智之淵也,神清則智明矣;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則心平矣。人莫鑒於流潦(路上的流水),而鑒於止水者,以其靜也;莫窺形於生鐵(未經煉熟的鑄鐵),而窺於明鏡者,以其易(平滑、清亮)也。夫唯易且靜,形(呈現)物之性也。由此觀之,用者必假之於弗用者也,是故虛室生白(純白的光輝),吉祥止也(來止於心)。
夫鑒明者,塵垢弗能霾(ㄇㄞˊ,沾污),神清者,嗜欲弗能亂。精神已越於外,而事(治,採取行動處理問題)復返之,是失之於本,而求之於末也。外內無符而欲與物接,弊(遮蔽)其玄光(天生的內在靈性)而求知之於耳目,是釋(稀化)其炤(ㄓㄠˋ)炤,而道其冥冥(昏昧不明)也,是之謂失道。心有所至,而神謂然在之(勞其神以從心之所至)。反之於虛則消鑠滅息,此聖人之游也。
故古之治天下也,必達乎性命之情。其舉錯(措)未必同也,其合於道一也。夫夏日之不被裘(皮衣)者,非愛之也,燠(ㄩˋ,熱煖)有餘於身也。冬日之不用翣(ㄕㄚˋ,扇子)者,非簡之也,凊(ㄐㄧㄥˋ,寒涼)有餘於適也。夫聖人量腹而食,度形(身體的尺寸)而衣,節於己而已。貪汙之心奚由生哉!故能有天下者,必無以天下為也;能有名譽者,必無以趨行(奔走馳騖)求者也。聖人有所於達,達則嗜欲之心外(拋棄)矣。
孔、墨之弟子,皆以仁義之術教導於世,然而不免於儡(ㄌㄟˊ,疲憊貌)。身猶不能行也,又況所教乎?是何則?其道外(拋棄)也。夫以末求返於本,許由(堯時高士)不能行也,又況齊民(平民)乎!誠達於性命之情,而仁義固附矣。趨捨何足以滑(ㄍㄨˇ,擾亂)心!
〔譯〕水的本性是清澈的,而泥土卻能把它攪得渾濁;人的本性是安定清靜的,而嗜好欲望卻能把它攪成混亂。人從上天大自然所稟受到的本領,如耳朵對於聲音的聽覺、眼睛對於顏色的視覺、口腔對於滋味的味覺、鼻子對於氣味的嗅覺、肌肉皮膚對於寒冷和炎熱的觸覺,它們都一樣能夠發揮其應有的感覺。但是有的人無所不知,如神之明,能見人之所不見,能知人之所不知,有的人卻不能避免像傻瓜、瘋子般的癡狂,這是什麼原因呢?這是因為指揮他們行動的精神並不一樣。
所以說精神的作用是智慧的淵泉,精神清朗時,那麼智慧就能顯得清明;智慧是心靈的府庫,只要智慧用得公正,自然心靈就會平靜。人不用路上流動的水來照出自己的身影,而是要用靜止不流動的水來照出自己的身影,這是因為靜止不流動的水能夠非常平靜,才能發揮映照作用的緣故;人不會用粗糙而未經冶煉成熟的生鐵當作鏡子來看出自己的形貌,而是要用明亮的銅鏡(西漢時尚無用玻璃製作的鏡子)來照出自己的形貌,這是因為明亮的銅鏡又平又清澈的緣故。正是因為銅鏡的清亮而且平靜,才能映照出事物的真正形貌。從這裡看來,要發揮映照身影的作用,一定要借助於靜止而似乎不運動又不發揮其他作用的東西,所以空虛的心靈,像「道」一樣能夠生出純白的光輝,一切福善吉祥之事就會在心中自然地出現。(按,今日攝影技術之進步,並不改變空虛心靈的功效。)
明亮的銅鏡,塵垢不能玷(ㄉㄧㄢˋ,白玉上的污點)污弄髒它;清朗的神智,嗜好欲望不能攪亂它。如果精神已經散失到外頭,而要通過努力再讓它回來,這是已喪失了事物的原有根本,而到事物的枝末上去回頭追求。於外在的行為表現和內在的本真本性不相符合的情況下,而想要與外物溝通接觸,在遮蔽住內在天生的本真靈性之情況下,而只想靠耳朵、眼睛等的對外溝通接觸去求得實情知識,這是摒(ㄅㄧㄥˋ)棄其炤炤的光明,而走向其昏昧不明的黑暗面,這就叫做喪失了「道」。如果人的內心活動到了某個地方,而精神也勤勤然地隨著到了那個地方,並存注之,亦即勞其形以從心之所至;反之,如果人的精神返回到空虛境界,那麼人的各種不合理欲望就會跟著消鑠(ㄕㄨㄛˋ)滅息,因此,這就是聖人的行為了。
所以古代治理天下的人,一定要通達於本真及性命方面的情理。他們治國的舉動、措施、政策未必相同,但都是一樣地需與「道」相合。人們在夏天時不穿皮襖,並不是因為珍惜皮襖,乃是身上已經過於暖和。人們在冬天時不用扇子取涼,並不是瞧不起扇子,而是冬天已經寒冷得超過了涼快舒適的程度。聖人是按照肚子容量大小,每餐約八分飽的方式,來吃東西的;聖人是按身材的尺碼來穿衣服的,通常以舒適為原則;對於自己的消費行為總是有所節制,亦能節約。像這樣子,貪得卑下的貪污心思及行為怎麼可能產生呢!所以在過去封建制度下,能夠擁有天下的人,一定不會為了得到天下而特別去奮鬥;能博得崇高名譽的人,一定不會為了求得名譽而特別去奔走馳騖以求之,一切都順其自然。但聖人會努力下功夫去通達事理,能通達事理,那麼還要特別去滿足嗜好、欲望的心思,自然就遠離了。
孔子、墨子的弟子,都是用仁義方面的道理在世間進行教誨,開導人們,但是卻免不了弄得疲憊不堪。一個人自己尚且不能實行仁義,不能以身作則,又何況他們所教誨的那些人呢!這是什麼原因呢?這是他們把需要以身作則的「道」拋棄了的緣故。靠著抓住仁義的枝末而要求返回「道」的根本,這是連堯時的高士許由都做不到的事,又何況一般無貴賤之分的平民老百姓呢!如果一個人真正能通達於性命方面的道理,那麼仁和義自然而然就依附在本真的性命之上了,而進和退、趨和捨,又哪裡能夠擾亂一個人的心思呢!
〔原〕若夫神無所掩,心無所載,通洞條達(道理貫通),恬漠無事,無所凝滯,虛寂以待,勢利不能誘也,聲色不能淫(惑亂)也,辯者不能說(ㄕㄨㄟˋ,說服)也,美者不能濫(無節制)也,智者不能動也,勇者不能恐(恐嚇)也,此真人之游(優游)也。若然者,陶冶萬物,與造化者為(治理)人,天地之間,宇宙之內,莫能夭遏(ㄜˋ)(以短命夭折來加以阻擋)。
夫生生者(產生各種生物的大自然)不死,而化物者(化育萬物的德)不化。神經於驪(ㄌㄧˊ)山、太行(ㄏㄤˊ)而不能難,入於四海九江而不能濡,處小隘(ㄞˋ)而不塞,橫扃(ㄐㄩㄥ)(橫貫)天地之間而不窕(沒有空隙)。不通此者,雖目數千羊之群,耳分八風之調(ㄉㄧㄠˋ),足蹀(ㄉㄧㄝˊ,蹈、踏)《陽阿》之舞,而手會《綠水》之趨(ㄗㄡˋ,奏,舞蹈動作),智絡(包羅)天地,明照日月,辯解連環,辭潤玉石,猶無益於治天下也。
靜漠恬澹,所以養性也;和愉虛無,所以養德也。外不滑(ㄍㄨˇ,惑亂)內,則性得其宜;性不動和,則德安其位。養生以經世(治理世事),抱德以終年,可謂能體道(掌握「道」且按「道」行事)矣。若然者,血脈無鬱滯,五臟無蔚氣(形成疾病的因素),禍福弗能撓(ㄋㄠˊ)滑(ㄍㄨˇ)(擾亂),非譽弗能塵垢(玷污),故能致其極。非有其世,孰能濟(完成)焉?有其人不遇其時,身猶不能脫,又況無道(不體道的人)乎!
〔譯〕至於精神沒有被遮蔽起來,心中也沒有什麼負擔,道理貫通且明白通達,安靜恬寂無事,心意沒有凝結滯聚不動的情形,用虛空寂寞以等候,那麼權勢和財利就不能誘惑他,音樂女色就不能迷亂他的心,能言善辯的人也說服不了他去動心,美好的東西也不能使他產生任何非份之念頭,智巧也打動不了他的心意,勇猛的人也不能使他恐懼,這是道家真人的行為及種種表現了。如果能夠做到這樣,那麼就能陶冶身心以化育萬物,和造化的大自然一道來治理人民,且在天地之間、宇宙之內,沒有誰能夠以短命夭折以阻擋住他去施展他的雄偉抱負。
產生各種生物的大自然界,生生不息,是不會死的,而化育萬物的德性,則是不會變化的。人的精神能從陜西西安東北臨潼縣的驪山越過、能從主要座落在山西東邊的太行山越過,而不會感到有任何困難,能進入了東海、北海、西海、南海四方之海、能進入浙江、揚子江、楚江、湘江、荊江、漢江、南江、吳江、松江的九江之流之內,而不會被浸濕,處在狹隘小小的地方不會感到心靈有任何阻塞,橫貫天地之間不會有任何空隙而有不充實之處。
如果不能通曉這個道理,雖然眼睛能用手指的幫忙數得清數千隻的羊群,耳朵能分辨得出八風的聲調,包括笙的條風、管的明庶風、柷(ㄓㄨˋ)的清明風、弦的景風、塤(ㄒㄩㄣ)的涼風、鐘的閶(ㄔㄤ)闔風、磬的不周風、及鼓的廣莫風,雙腳能跳古代樂人《陽阿》那樣的舞步,而兩手能按古代《綠水》舞曲那樣的節奏揮動,他的智慧了然包羅了天地,心地明亮如同日月可以發光,他能言善辯並能解開像玉連環那樣難解的難題,言辭潤澤且如同玉石一般晶亮,這一切的一切,也還都是對治理天下沒有什麼幫助的。
人的靜寂恬澹,是要用來養性的;人的和愉虛無,是要用來養德的。外面的事物不擾亂內心的清靜,那麼心性就可以得到適宜的發用;心性的平和不被擾動,那麼德性就在它的位置上被安定下來了。保養性命可以用來治理世事,懷抱德性可以用來終了天年,這可以說是能掌握「道」且按「道」行事的人了。像這樣做,那麼血脈血液的流通就不會出現鬱滯的情況,五臟的運行就不會出現疾病,災禍和幸福就不能擾亂他的心性,責怪和讚美也不能汙染玷(ㄉㄧㄢˋ)黑他的心性,所以他的德業能夠完成並達到最高的境界。但是沒有那種可以行「道」時代,誰又能夠成功呢?即使有按「道」行事的人,而不能遇到按「道」行事的時代,連自身都不能脫離其塵世了,又何況那些不按「道」行事的人,處在那樣的無「道」之時代呢?
〔原〕且人之情,耳目應感動,心志知憂樂,手足之(ㄈㄨˊ,除去、拂)疾(ㄧㄤˇ,痛癢、搔癢),肌膚之避寒暑,所以與物接也。蜂蠆(ㄔㄞˋ,蝎)螫(ㄕˋ,毒蟲刺人)指而神不能憺(ㄉㄢˋ,安定),蚊(ㄇㄥˊ)(ㄗㄢˇ,叮)膚而知不能平(志不能定)。夫憂患之來,攖(一ㄥ,擾動)人心也,非直(僅僅)蜂蠆(ㄔㄞˋ)之螫毒而蚊之慘怛(ㄉㄚˊ,痛)也,而欲靜漠虛無,奈之何哉?夫目察秋毫之末,耳不聞雷霆之音;耳調金石(編鐘、石磬一類樂器)之聲,目不見太山(泰山)之高。何則?小有所志(留意)而大有所忘也。今萬物之來,擢拔吾性,攓(ㄑ一ㄢ,提)取吾情,有若泉源,雖欲勿稟(受),其可得耶!
今夫樹(植)木者,灌以瀿(ㄈㄢˊ)水(泉水,地面積水),疇(壅)以肥壤。十人養之,一人拔之,則必無餘(ㄋ一ㄝˋ,剛長出的枝芽),又況與一國同伐之哉!雖欲久生,豈可得乎?今盆水在庭,清之終日,未能見眉睫;濁之不過一撓(ㄋㄠˊ,用手輕抓),而不能察(見)方員(圓)。人神易濁而難清,猶盆水之類也。況一世而撓滑(ㄍㄨˇ)之,曷得須臾平乎!
〔譯〕況且人的情性是這樣的:耳朵和眼睛都會隨著人的感觸而去相應而動,而且人的心裡知道憂愁和快樂,此外,人的手腳會除去身上的痛癢,人的肌膚可以穿衣服以避開寒暑,這些都是人和外界接觸的器官之各種反應。當黃蜂、蠍子一類毒蟲刺人手指的時候,人的精神是不能安定的;當蚊子、虻蟲叮咬人的皮膚時,人的神智也是不能平定的。而憂患若來擾亂人的心,那就不僅僅是像黃蜂、蠍子那樣的刺毒害人,也不僅僅是像蚊子、虻蟲咬人那樣使人慘痛,而那時,想要使自己進入靜寂虛無的境界,又怎麼能夠辦得到呢!
當眼睛在觀察秋日毫毛的尖端時,眼睛的注意力非常專注,從而耳朵聽不見雷霆的聲音;當耳朵在傾聽編鐘、石磬一類金石樂器的和音時,同理,因為精神非常專注,從而眼睛看不見泰山的高大。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人們專志於注意小的東西時,把大的東西給忘掉了。現在世上的萬事萬物都來抽拔我的心性,提取我的性情,性情的離失有如泉源的湧流,我雖然想不接受,但能夠做得到嗎!
現在種樹的人,把樹木種下去,用地面之積水來澆灌它,用肥沃的土壤或肥料來為它培根。十個人培植一些樹木,而一個人卻去拔掉,那麼樹木肯定連新長出的枝芽,都不會留下來,又何況和一國的人一起來砍伐樹木呢?雖想讓這些樹木長久地活下去,又那裡能做得到呢?現在將一盆水放在庭院裡,用一整天的功夫來澄清它,但卻還不能從中照見人的眉毛和睫毛;但只要輕輕一攪盆水,就能使它混濁,而不能在水中照見方和圓的輪廓。人的精神也是特別容易混濁而很難澄清的,就像盆裡的水一樣。更何況是一世的人都來攪亂它呢?這樣又怎麼能得到片刻的平靜呢!
〔原〕古者至德之世,賈(ㄍㄨˇ,商人)便其肆(店鋪),農樂其業,大夫(公務員)安其職,而處士(古代未作官和不作官的知識份子和學有道藝的人)循其道。當此之時,風雨不毀折,草木不夭死(被摧折而死),九鼎重,珠玉潤澤,洛出《丹書》,河出《綠圖》。故許由、方回、善卷、披衣(此四人大致皆為堯時的高士、隱士)得達其道。何則?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是以人得自樂其間。四子之才,非能盡善蓋(加於)今之世也,然莫能與之同光者,遇唐、虞之時。
逮至夏桀、殷紂,燔(ㄈㄢˊ,烤)生人(活人),辜(車裂)諫者,為炮烙,鑄金柱,剖賢人(比干)之心,析(解剖)才士之脛,醢(ㄏㄞˇ,將人剁成肉醬之酷刑)鬼侯之女,菹(ㄐㄩ,以鹹葉、酸菜浸泡)梅伯之骸。當此之時,嶢(一ㄠˊ)山(在今陜西藍田縣南)崩,三川涸(ㄏㄜˊ),飛鳥鎩(ㄕㄚ,折)翼,走獸擠腳(折腳)。當此之時,豈獨無聖人哉?然而不能通其道者,不遇其世。夫鳥飛千仞之上,獸走叢(聚木)薄(深草)之中,禍猶及之,又況編戶齊民(平民)乎?由此觀之,體道者不專在於我,亦有繫於世矣。
〔譯〕古代的盛德時代,商人很方便地在店鋪裡做買賣,流通貨物,以通有無,農民很高興地從事農業生產,供應糧食及原料,官員們很安心於他們的政府職務,治理有方,而學有道藝等的處士們,則遵循他們的道藝原則來辦事。在這個時候,風雨不會毀折他們的莊稼,草木不會被催折而死,九州貢金所鑄成的九鼎厚重,珠玉潤澤有光。洛河裡出了丹筆所寫的《丹書》,黃河裡出了綠色的《綠圖》圖籙,傳說堯、禹受過河圖,而洛書就是洪範九疇。這些皆是當時帝王的受命之瑞。
所以許由、方回、善卷、和披衣四位高士、隱士,都能夠按先王之道行事。堯讓位不受而隱於箕山的是許由,方回因其方直回旋,善卷因見其善卷,披衣因其披衣而行,方回、善卷、披衣亦皆堯時隱士,莊子天地還有不同的說法:「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嚙(ㄋ一ㄝˋ,咬)缺,嚙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披衣」,尸子則說:「蒲衣八歲,舜讓以天下」,莊子讓王更說:「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不受。這是什麼原因呢?這是因為當時的國君都有要為天下人民謀福利的心意,因此,人們能夠自樂其道於天地之間。許由、方回、善卷、披衣這四個人的才智,若論其優秀,也並不是全都能超出今世(指漢時)的人物之上,但是卻沒有誰能和他們一起享有同樣的榮譽,這是因為他們遇到了唐堯、虞舜在位的好時代。
到了夏桀、殷紂王在位的時候,他們烤炙活人,以酷刑車裂來規範自己的諫臣,鑄造炮烙用的銅柱,使用炮烙之酷刑,殷紂王挖出其叔比干犯顏強諫賢人的心肝,肢解有才幹之士的腳脛而觀其骨髓欲知其有否特殊處,把鬼侯的女兒剁成肉醬,把梅伯的屍骸亦以鹹葉、酸菜浸泡。在這個時候,陜西藍田南的嶢山崩倒了,三川乾涸,會飛的鳥兒折斷了翅膀,會跑的野獸弄斷了腳。此乃殷紂田獵而禽獸慌,其無休無止的田獵所造成。在這個時候,難道就沒有聖人嗎?有的,但是他們卻不能順利地實行「道」,這是因為他們沒有遇到好的時代。鳥兒飛到千仞以上的高空,野獸跑進茂密的草木中,災禍還是會降臨到它們的身上,又何況那些編入戶籍的平常老百姓呢?從這些情況看來,體道者要依「道」行事,不單單專靠其個人的意志,也是和時代的環境條件有密切的關係。
〔原〕夫歷陽(在今安徽和縣西北)之都,一夕(因地震)反而為湖。勇力聖知與罷(ㄆ一ˊ)怯(羸弱膽怯)不肖者同命。巫山(在今四川巫山縣長江巫峽兩岸)之上,順風縱火,膏夏、紫芝、與蕭艾(野蒿、臭草)俱死。故河魚不得明目,(ㄓˋ)稼(出土不久的禾苗為霜所凋)不得育時,其所生者然也。故世治則愚者不能獨亂,世亂則智者不能獨治。身蹈於濁世之中,而責道之不行也,是猶兩絆(ㄅㄢˋ,將馬的兩隻腳都用繩索套住)騏驥(良馬),而求其致千里也。置猿檻(ㄐㄧㄢˋ,圍野獸的柵欄)中,則與豚同,非不巧捷也,無所肆(發揮)其能也。舜之耕陶也,不能利其里;南面王,則德施乎四海。仁非能益也,處便而勢利也。
古之聖人,其和愉寧靜,性也;其志得道行,命也。是故性遭命而後能行,命得性而後能明。烏號之弓(良弓)、谿子之弩(ㄋㄨˇ)(良弩),不能無弦而射;越舲(ㄌㄧㄥˊ,有窗的小船)蜀艇,不能無水而浮。今矰(ㄗㄥ)繳(ㄓㄨㄛˊ)(繫有生絲繩的箭)機(發射箭的弩牙)而在上,網罟(ㄍㄨˇ)張而在下,雖欲翱翔,其勢焉得?故《詩》云:「采采(採了又採)卷耳,不盈傾筐,嗟(ㄐㄧㄝ)我懷人,寘(ㄓˋ,置)彼周行。」以言慕遠世也。
〔譯〕歷陽城因為發生了一次大地震,一個晚上就變成了湖泊,即今安徽和縣西的歷陽湖。這個時候,無論是勇猛有力的人和無所不知的聰明人,還是羸(ㄌㄟˊ)弱膽怯的人和不賢不肖之人,都遭到了同樣的命運。在四川巫峽兩岸的巫山上順風放火,無論是被喻為賢者的大樹膏夏和菌類紫芝,都和被喻為小人的野蒿(ㄏㄠ)、臭草、蕭艾一起被燒死。所以黃河裡的魚因水濁而視力不會很好,稚嫩的禾苗被霜凍死,得不到適合生長的時機,這種情形,都是由它們生活的環境所造成的。
所以若能把天下治理得太平,那麼愚蠢的人就不能一個人把它攪得混亂了。而天下混亂,那麼聰明的人也不能一個人就把它治理得好。身處於混濁的世代,卻要責怪「道」不能實行,這就好像用繩索雙雙絆住了騏驥的前後雙腳,卻要它能夠日行千里。猿猴被關進木柵欄裡,就和豬相同了,並不是猿猴不機靈、不敏捷,是其所處的環境不允許它盡情施展它的能力了。當虞舜種田和製作陶器的時候,連給鄉里帶來一些好處,都做不到,可是當他南面稱王的時候,就能夠施恩德給天下的人民。並不是因為虞舜坐上了王位,施恩德的愛人之心就增加了,而是他所處的地位、形勢,方便於他施恩德給天下的人民。
古代的聖人,和柔、愉悅、安寧、清靜,這是他的修養本性;他的志向理想能夠實現,是因為「道」能夠推行,這是由先天命與後天緣的互動所決定的,當然他同時也需有其自己的努力。所以說,清靜的性要在遇到命後,然後才能實現其志向理想,命具有清靜的修養本性,然後才能彰明其至道。像烏號那樣的良弓、谿子國出產的良弩或鄭國良匠谿子陽所製造的良弩,如果沒有弦,也是不能夠射出箭;像越地有窗的小船、蜀地所製造的獨木舟,如沒有水,也是浮不起來的。
現在繫有生絲繩而用來射鳥的箭在弦上,正要射向空中的鳥,而羅網又早已佈列張掛在下面,鳥兒即使想在天空翱翔而飛,但它所處的形勢又怎麼允許它飛得了呢?
所以《詩經》中說:「採呀,採了又採卷耳〔嫩苗可食,亦可作藥用〕,久久卻未滿一前低、後高的淺筐。但我心中還是在想念一個人,於是就把淺筐置放到大路旁。」
說的就是對遠古時代生活的一種思慕。同理,君子治國,執心不精,像採卷耳一樣,就亦不能完成其道。
(本文「淮南子及其今義之二」,係綜合熊禮匯的「新譯淮南子」等之見解,整 理而得。林國雄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