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及其今義之一

原道卷一  

〔原〕夫道者,覆天載地,廓(ㄎㄨㄛˋ,擴)四方,柝(ㄊㄨㄛˋ,拓)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原流泉浡(ㄅㄛˊ),沖而徐盈;混混滑(ㄍㄨˇ,汩)滑,濁而徐清。故植之而塞於天地,橫之而彌於四海,施之無窮而無所朝夕。舒之幎(ㄇ一ˋ,籠罩)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約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剛。橫四維而含陰陽,紘(ㄏㄨㄥˊ,維繫)宇宙而章三光。甚淖(ㄋㄠˋ,柔和)而滒(ㄍㄜ,黏稠),甚纖而微。山以之高,淵以之深,獸以之走,鳥以之飛,日月以之明,星歷以之行,麟以之遊,鳳以之翔

〔譯〕宇宙本體及萬物本原的道,覆蓋著青天,承載著大地,擴展開來遍及於四面八方的極遠處,九州之外有八殥(一ㄣˊ,遠),八殥之外有八紘(弘),八紘之外有八極;它高得沒有邊際,深得不可測量;它包裹著青天大地,將稟賦授予萬物而完全沒有形跡。它像是泉水從發源處急速而不斷強力地湧流出來,將一些虛空的地方慢慢地灌滿;它像是急流滾滾奔騰,晝夜不停,由混濁而慢慢地變得清澈。所以,把道豎立起來,它就可充滿於天地之間,把道橫放著,它便能布滿於四海,它延續的時間沒有窮盡,不能夠用早晚的數目來加以計算。它一旦舒展開來就能籠罩著上下與四方,讓孟春與孟秋互應,仲春與仲秋互應,季春與季秋互應,孟夏與孟冬互應,仲夏與仲冬互應,季夏與季冬互應,捲縮起來卻不滿手掌的一握。

雖然可以把道捆縛起來,道也能夠自己張開;,雖然道處於幽暗之中,道自己也能顯出明亮;雖然道也有弱小的時候,道自己也能再強大;雖然道也有柔軟的時候,道自己也能夠再堅硬。它維繫著大地的東西南北四維,而包含著陰陽兩儀的互動對待;它包舉著宇宙,含上下四方的宇及古往今來的宙,而使日月星辰三光發出光芒。它十分柔和而黏稠,它又十分纖小而細微。山嶽因為有了它而高峻,淵潭因為有了它而深邃(ㄙㄨㄟˋ),群獸因為有了它而奔跑,鳥雀因為有了它而飛翔,太陽因為有了它而光明照耀,滿月因為有了它而使得其反光明亮,星辰因為有了它而相對運行,麒麟因為有了它而祥瑞出現,鳳凰因為有了它而高空翶翔。

〔原〕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於中央,神與化遊,以撫四方。是故能天運地滯,輪轉而無廢,水流而不止,與萬物終始。風興雲蒸,事無不應;雷聲雨降(ㄐㄧㄤˋ),並應無窮。鬼出神入,龍興鸞集;鈞旋轂(ㄍㄨˇ)轉,周而復(ㄗㄚ,匝);已彫已琢,還反於樸。無為為之而合於道,無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無矜而得於和,有萬不同而便於性。神託於秋毫之末,而大於宇宙之總。其德覆天地而和陰陽,節四時而調五行。呴(ㄒㄩˇ)諭覆育,萬物群生,潤於草木,浸於金石;禽獸碩大,毫毛潤澤,羽翼奮也,角觡(ㄍㄜˊ)生也;獸胎不贕(ㄉㄨˊ),鳥卵不毈(ㄉㄨㄢˋ);父無喪子之憂,兄無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婦人不孀;虹蜺(ㄋ一ˊ)不出,賊星不行,含德之所致也

〔譯〕在唐堯、虞舜以前的遠古時代有伏羲、神農兩位帝王,他們掌握了道的根本原則,而立居於天下的正中央;他們的精神與造化力量同在,覆蓋著全天下的東西南北四方。因此天地能夠盤繞運行,像車輪的轉動而永不休止,像流水的流動而永不停息,天地和萬物的生存發展同始又同終。天地之間風起雲湧,沒有哪個事物不是互相呼應而出現的;雷聲一打響,雨就降下來,相互呼應的事物沒有窮盡。又像鬼出神入一樣,神龍躍起於空中而鸞鳥停集在樹上;如同製作陶器所用的轉輪陶鈞之旋動、車輪中心的圓木車轂之轉動,環繞了一圈又一圈;一切事物經過雕琢以後,又返回其本真之本性。伏羲、神農兩位帝王之化,無為而無不為的為之,自然合於道,無為而無不為的言之,自然通於德,心中安適且從不自大而能和順,有著萬事萬物的不同而無予以主宰的欲望,因而有利於保養自己的天性。

精神雖然寄托在像秋毫尖端那樣細微的地方,但精神所思維到的範圍,卻能比宇宙的上下四方之宇及古往今來的宙的總和,還要來得大。他們的「德行」不只能覆蓋天地而且能調和陰陽使其良性互動,不只能調節春夏秋冬四時並且能調理木火土金水五行使其相生相剋。他們能愛撫溫恤、庇護化育萬物群生,使它們生長發展,潤澤滋長一切草木,浸育津潤一切金石;他們使禽獸長得碩大,秋天新生的茸(ㄖㄨㄥˊ)茸細毛毫毛得到潤澤,翅膀長得健壯,鹿麋的角骼得到生長;他們使獸胎沒有壞死的並均能長成,使鳥蛋沒有敗壞孵不出鳥的並均能孵出發育長成。

他們使父母親沒有死去兒女的憂愁,使兄姊沒有為弟妹夭折而哭泣的悲哀;他們使小孩子沒有因失去父母親而變成孤兒的,使婦人沒有因失去丈夫而變成孀居的;他們使天空中不出現彩虹暗蜺,也沒有形如彗(掃帚)的妖星在運行;這些都是伏羲、神農兩位帝王懷含「德行」所造成的效果。

〔原〕夫太上之道,生萬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跂(ㄑㄧˊ)行喙(ㄏㄨㄟˋ)息,蠉(ㄒㄩㄢ)飛蝡(ㄖㄨㄢˇ)動,待而後生,莫之知德。待之後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譽,用而敗者不能非。收聚畜積而不加富,佈施稟授而不益貧。旋而不可究,纖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墮之而不下。益之而不眾,損之而不寡。斲(ㄓㄨㄛˊ,砍削)之而不薄,殺之而不殘。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淺。忽兮怳(ㄏㄨㄤˊ)兮,不可為象兮;怳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應無形兮;遂兮洞兮,不虛動兮;與剛柔卷舒兮,與陰陽俛(ㄈㄨˇ)仰兮

〔譯〕至高無上的道,產生並化育了萬事萬物,卻不佔為己有,形成自然界及社會裡許許多多的物象,卻一切也不去主宰它們。所有用腳走路、用嘴呼吸的人和動物,以及所有能飛翔、會蠕(ㄖㄨˊ)爬的昆蟲,都是依靠道而產生發育,但誰也不知道去感謝道的恩德。它們也都因為道而死去,但誰也不能去怨恨道。因為道而獲得好處的,不能因此讚美道,因為道而遭到失敗的,也不能因此責怪道。將道收斂積蓄起來,道並不能因此而變得更加的多;拿道去佈施並稟送給別人,道也並不能因此而變得更少一些。

道微渺細小而緜薄,不可以去窮究;道纖細渺小而微妙,不可以去窮盡。道堆疊起來不會因此增加而變高;道掉下了一些也不會因此減少而變低。道增加了一些,不會因此而變眾多,道減少了一些,也不會因此而變少。道砍削去了一些不會因此而變稀薄,道割掉去了一塊也不會因此而變殘缺。道鑿挖下去不會因此而加深,道填充了起來也不會因此而變淺。道恍恍惚惚,不可以變成固定的形像;道惚惚恍恍,道的作用卻不可窮竭;道幽昧而昏暗,有其感應但卻不能見到其形狀;道深遠而莫測,道的感應及變化卻是確確實實存在的;道隨剛柔而便,或為屈之收攏,或為伸之展開,道隨陰陽而便一起運動,或有同仰升,或有同俯降。

〔原〕昔者馮夷、大丙之禦也,乘雷車,六雲蜺(ㄋ一ˊ),遊微霧,騖忽怳(ㄏㄨㄤˇ)。遠彌高以極往,經霜雪而無跡,照日光而無影,抮(ㄓㄣˇ)扶搖抱羊角而上,經紀山川,蹈騰崑崙。排閶(ㄔㄤ)闔,淪天門。末世之禦,雖有輕車良馬、勁策利錣(ㄓㄨㄟˋ),不能與之爭先。是故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禦,乘雲凌霄,與造化者俱。縱志舒節,以馳大區。可以步而步,可以驟而驟。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為鞭策,雷以為車輪。上游於霄雿(ㄓㄠˋ)之野,下出於無垠(一ㄣˊ)鄂之門。

瀏覽照,復守以全;經營四隅,還反於樞。故以天為蓋,則無不覆也;以地為輿,則無不載也;四時為馬,則無不使也;陰陽為禦,則無不備也。是故疾而不搖,遠而不勞,四肢不勤,聰明不損,而知八紘(ㄏㄨㄥˊ)九野之形埒(ㄌㄜˋ)者,何也?執道之柄,而遊於無窮之地也。是故天下之事,不可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萬物之變,不可究也,秉其要趣而歸之

〔譯〕從前河伯馮夷、水神大丙駕馭車馬,以雷為車、以雲蜺為六馬,行走在薄薄的霧氣中,奔馳在恍恍惚惚的太空。或遠方或高處都盡力走遍,馳過有霜雪的地方而不留下痕跡,受日光照射而沒有影子。隨著扶搖、羊角般的大風旋轉而上,翻山渡水,騰躍到崑崙山上。推開升天的大門,進入天帝所居的紫微宮的宮門。在衰世裡駕車的人,即使有輕便的車、良好的馬、強勁的鞭子、銳利的馬鞭末端針刺,也不能和他們爭先。因此,體道的大丈夫內心安適無所思索,內心安靜無所憂慮。他用天作車蓋,用地作車廂,用四時作馬匹,用陰陽作車伕,乘雲駕霧,和天地造化者在一起。放開心志,舒緩節度,而驅馬馳入太空。可以慢行就慢行,可以奔馳就奔馳。命令雨師清除道路,讓風伯掃去塵土。把電當作馬鞭,以雷作為車輪,上則到虛無寂寞的地方遨遊,下則從沒有邊際的門中出來。

雖然廣泛地觀覽、普遍地察看,還能堅持他本性的完整;雖然往來於四方,還能返回到中來,中乃天下之大本。所以用天作車蓋,就沒有什麼覆蓋不到的;用地作車廂,就沒有什麼裝載不了的;用四時為馬,就沒什麼不可驅使;用陰陽兩儀的互動運轉以駕車的人,就沒什麼不具備。因此跑得快而不會搖晃,跑得遠而不會疲勞。四肢不勞苦,耳目的聰明不會減損,卻能知道八紘、九野(地之八方加上中央合稱九野)的界域,這是什麼原因呢?就是因為掌握了「道」的根本,而漫遊於無窮無盡的地方。所以,天下的事情,是不能以刻意人為的方法處理的,要順應自然的趨勢去做去推動;萬物的變化,是不可窮究的,只有把握住「道」的要領而歸因於它。

〔原〕夫鏡水之與形接也,不設智故,而方圓曲直弗能逃也。是故響不肆應,而影不一設,叫呼彷彿,黯然自得。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而後動,性之容也。物至而神應,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誘於外,不能反己,而天理滅矣。故達於道者,不以人易天,外與物化,而內不失其情。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小大修短,各有其具。萬物之至,騰踴肴亂而不失其數。是以處上而民弗重,居前而眾弗害。天下歸之,姦邪畏之。以其無爭於萬物也,故莫能與之爭

〔譯〕鏡子、靜止的水與各種形體相遇時,它們並不施用智謀機巧,事物的方圓曲直都無可逃避地被映照出來。所以回音對聲響的回應不是任意而為的,而影子因形體而出現也不施用一點智謀機巧,回音叫呼如同響聲,影像與形體相彷彿,一切都顯得憨(ㄏㄢ)然自得,無所用心。人生來是靜的,靜是人的天性。有了感覺以後所回應的活動,就是人的天性為了適應環境而在動。事物出現,精神上有了反映並反應,這是人的知覺在動了。人的知覺與外來事物的接觸,於是喜好或憎惡的感情就產生出來了。喜好或憎惡的感情一旦形成,而人的知覺又受到外來事物的誘惑,於是不能返回到人的自然本性,那就會使人的自然天性衰滅了。

所以通達「大道」的人,決不會用人事來改變其自然天性。對外可以隨著事物的變化而變化,但是內在的心靈卻不失他的無欲而自然的本性。他什麼都沒有,卻能提供所有的需求,他時時精神馳騁,而能匯集萬事萬物的歸宿。萬事萬物的大小長短,各自都預備得非常齊全。萬事萬物的出現,無論它們如何翻騰跳躍、紛雜散亂不已,他都不會違背它們各自的內部規律。因此,他雖然是處於上位,而人民卻感覺不到他是個沈重的負擔;他雖然是置身於前頭,而人民卻不認為他會對自己產生危害。天下的人民都歸順他,姦邪之徒都畏懼他。因為他不與萬事萬物相爭,所以也就沒有人能夠與他相爭了。

〔原〕夫臨江而釣,曠日而不能盈籮,雖有鉤箴芒距、微綸芳餌,加之以詹何、娟嬛(ㄒㄩㄢ)之數,猶不能與網罟(ㄍㄨˇ)爭得也。射者扜(ㄩ)烏號之弓、彎衛(ㄨㄟˋ)之箭,重之羿、逢蒙子之巧,以要飛鳥,猶不能與羅者競多。何則?以所持之小也。張天下以為之籠,因江海以為之罛(ㄍㄨ),又何亡魚失鳥之有乎!故矢不若繳(ㄓㄨㄛˊ),繳不若網,網不若無形之像。

夫釋大道而任小數,無以異於使蟹捕鼠、蟾(ㄔㄢˊ)蠩(ㄓㄨ)捕蚤,不足以禁姦塞邪,亂乃逾滋。昔者夏鯀作九仞之城,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壞城平池、散財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賓伏,四夷納職。合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故機械之心藏於胷(ㄒㄩㄥ)中,則純白不粹,神德不全,在身者不知,何遠之所能懷!是故革堅則兵利,城成則衝生,若以湯沃沸,亂乃逾甚。是故鞭噬(ㄕˋ)狗、策蹏(ㄊ一ˊ)馬,而欲教之,雖尹儒、造父弗能化。欲害之心亡於中,則飢虎可尾,何況狗馬之類乎!故體道者逸而不窮,任數者勞而無功

〔譯〕到江邊去釣魚,釣一整天,魚卻裝不滿一籮筐。即使有鉤尖如針、釣爪鋒利的釣鉤,有很細的釣線和很香的釣餌,再加上善於釣魚的詹何、娟嬛那樣高明的釣魚技術,還是不能和用網捕魚的人競爭誰得到的魚更多。射鳥的人拉開用桑柘木作的烏號弓,拉開衛竹箭,再加上善於射箭的羿和逢蒙子那樣的射箭技巧,來迎射空中的飛鳥,還是不能和用網捕鳥的人比賽誰獲得的鳥多。那麼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他們拿的工具太小了。張開天下來作為鳥籠子,借長江、大海來作魚網,又哪裡會有魚鳥逃失的情況出現呢!所以說,用箭不如用繫有絲繩的箭繳,用箭繳不如用網籠,用網籠不如用沒有形象的「大籠」、「大網」。

放棄「大道」的道理而使用小技巧,這與用螃蟹捕捉老鼠和用蛤蟆捕捉跳蚤沒有什麼不同,是不能禁止、遏阻姦邪之徒出現的,相反地,亂子還會鬧得更加嚴重。從前鯀起造高達九仞七十二尺的城郭,國內諸侯都背叛了他,海外各國也都存有狡猾之心。夏禹知道天下會出現叛亂,於是就毀掉城郭,填平護城河,散發財物給貧窮的人,焚燒鎧甲、兵器,普遍地施行恩德,於是海外都來歸順臣服,四方的各個國家都來交納賦貢。夏禹和天下諸侯在今安徽懷遠當塗山會盟,成千上萬的諸侯國國君都手持玉圭、帶著染有黑色、淺紅色的幣帛作為禮物,來出席大會。

所以胸懷機詐的人,他的純白之道不會純粹,精神專一之德不會完整,連自身所應具備的東西都不瞭解,又怎麼能安撫招來遠方的人士呢!所以甲冑(ㄓㄡˋ)堅牢就會出現鋒利的兵器,城牆修好了就會出現衝撞城牆的戰車,如果用熱水來澆沸水,亂子就會更加地嚴重。所以,鞭打善於咬人的惡狗,捶(ㄔㄨㄟˊ)打善於奔跑的駿馬,而打算這樣來調教牠們,就是善御的尹儒、造父也不能將牠們馴服。心中沒有打算害人的心思,那麼餓虎的尾巴也可以踩踏,更何況對付狗馬這一類的動物呢!所以用「大道」來指導實踐的人往往安逸而不會處於困境,使用小機巧的人常常是十分勞累卻辦不好事情。

〔原〕夫峭法刻誅者,非霸王之業也;箠(ㄔㄨㄟˊ)策繁用者,非致遠之禦也。離朱之明,察箴末於百步之外,不能見淵中之魚。師曠之聰,合八風之調,而不能聽十裏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畝之宅也。循道理之數,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決瀆也,因水以為師;神農之播穀也,因苗以為教。

夫蘋(大萍)樹根於水,木樹根於土;鳥排虛而飛,獸蹠(ㄓˊ)實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兩木相摩而燃,金火相守而流;圓者常轉,窾(ㄎㄨㄢˇ)者主浮;自然之勢也。是故春風至則甘雨降,生育萬物;羽者嫗(ㄩˋ)伏,毛者孕育,草木榮華,鳥獸卵胎,莫見其為者,而功既成矣。秋風下霜,倒生挫傷;鷹鵰搏鷙,昆蟲蟄(ㄓˊ)藏;草木注根,魚鱉湊淵,莫見其為者,滅而無形。木處榛巢,水居窟穴;禽獸有艽(ㄐㄧㄠ),人民有室;陸處宜牛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穢(ㄏㄨㄟˋ)裘,干越生葛絺(ㄔ)。各生所急以備燥溼,各因所處以禦寒暑。並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觀之,萬物固以自然,聖人又何事焉!

九疑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於是民人劗(ㄐㄧㄢˇ)髮文身,以像鱗蟲;短綣(ㄑㄩㄢˇ)不絝(ㄎㄨˋ),以便涉游;短袂(ㄇㄟˋ)攘卷,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門之北,狄不穀食;賤長貴壯,各尚氣力;人不弛弓,馬不解勒,便之也。故禹之裸國,解衣而入,衣帶而出,因之也。今夫徙樹者,失其陰陽之性,則莫不枯槁。故橘樹之江北則化而為橙,鴝(ㄑㄩˊ)鵒(ㄩˋ)不過濟,貈(ㄏㄜˊ)渡汶(ㄨㄣˋ)而死,形性不可易,勢居不可移也。是故達於道者,反於清淨;究於物者,終於無為。以恬養性,以漠處神,則入於天門。

〔譯〕刑法苛刻、懲罰嚴酷的作法,並不是建立霸業、稱王天下的辦法;不斷用鞭子抽打馬匹,也不是能夠跑得很遠的以馬駕車之方法。黃帝時離朱的視力那樣好, 能視於百步之外,見秋毫之末,能看清百步以外針尖一樣細微的東西,但卻看不見深淵中的魚兒。春秋晉平公時師曠審音的聽力那樣好,能夠調和東北方炎風、東方條風、東南方景風、南方巨風、西南方涼風、西方飂(ㄌ一ㄡˋ)風、西北方麗風、北方寒風的八方風聲的音調,但卻聽不出十里以外的聲音。所以光憑一個人的能力,是連三畝的屋宅也管不好的。但如遵循道理的規律,順從天地的自然原則,那麼天地上下四面八方都能治理得恰到好處。因此夏禹挖掘河道以治理水患,是用水就下的自然流勢作為師法的對象;神農種植五穀,是用禾苗生長的規律作指導,來傳授農業生產的知識技能的。

大萍的根植生在水中,樹木的根植長在土中;鳥兒在空中展翅飛翔,野獸在地上踐蹈奔跑;蛟龍住在水底,虎豹生活在山上,這些都是由天地生成的各自本性。兩塊木頭相互摩擦就會產生火燃,金屬放在高溫的火中燒煉就會融化成液體而能流動;圓的東西常能轉動,中空的東西總能在水上漂浮起來;這些都是它們所具有的自然形勢所造成的。因此,春風一到來就會降下及時雨,滋潤萬物的生長;禽鳥孵卵、獸類懷孕生育、草木開花、鳥獸孵卵懷胎,看不見有誰在有意而為,而事情卻都已經成功地完成了。秋風到來,就下霜了,各類草木植物的花葉紛紛凋謝;鷹鵰奮力攫取食物;昆蟲蟄伏隱藏;草木的根緊緊紮入土中,魚鱉都聚集在水底,也看不見有誰在有意而為,而它們卻都消失了而見不到它們的形體。

生活在樹林中者住在鳥巢形的窩裡,生活在水中者住在水下洞穴裡;禽獸的住處有墊窩的草,人類的住所內有房屋內隔開來的各個房室;生活在陸地上的人適宜使用牛馬作為交通工具,生活在多水的地區適宜用船來代步;北方的匈奴出產汙穢的皮衣,南方的吳、越出產精細的葛衣。各自出產當地人們生活所急需的物品,用來防燥或防濕;各地人民都因所處環境的不同,而用相應的物品來抵禦寒冷和炎熱。使大家都能適應各自的環境,而各種物品都找到了其能發揮作用的地方。從這些情況看來,萬物本來是按照各自的自然規律活動變化的,聖人(帝王)又為什麼要人為地去做一些干擾性的事情呢!

在今湖南寧遠九疑山的南面,陸地上的事情少,而水上的活動多,在這種情況下,當地的人剪斷頭髮,在身體上刻畫一些花紋或圖案,使自己與在水中的鱗甲動物相像;褲子很短,而且不穿套褲,以便於涉水和游泳;他們把短袖子捲到臂上,以便於撐船,這些都是根據水上活動的需要所採用的因應措施。在今山西代縣雁門山以北,狄人吃的不是糧食,而是以肉酪為食;他們賤視年長的人而看重體力健壯的人,各自都崇尚有力氣的人;人們的手中離不開弓箭,馬也很少解除帶嚼子的馬絡頭,這都是習慣所形成的。所以夏禹進入了西方裸國,是脫光了衣裳進去的,出來時又穿上衣裳、繫好了帶子,這些也是為了順應當地的習俗。

現在移植樹木的人,使樹木改變了喜暖或喜寒的陰陽特性,那麼樹木沒有不枯槁的。所以橘樹種到長江以北就會變成柳橙,八哥鳥不能在發源於河南濟源王屋山的濟水以北生活,狗獾(ㄏㄨㄢ)過了源出山東臨朐(ㄑㄩˊ)南沂(一ˊ)山的汶(ㄨㄣˋ)水就會死去,這些都是因為事物的自然本性不可改變、所處的地理環境不能更換的緣故。因此通達「大道」的人,能回復其清靜的本性;那些探究事物規律的人,探究的結果總是歸結到「無為」。一個人如果能用恬靜來養性,用寂寞無為來安處精神,就能進入自然的境界之門。

〔原〕所謂天者,純粹樸素,質直皓白,未始有與雜糅者也。所謂人者,偶(ㄔㄚˊ)智故,曲巧偽詐,所以俛(ㄈㄨˇ)仰於世人而與俗交者也。故牛歧蹏(ㄊ一ˊ)而戴角,馬被(ㄆㄧ)髦(ㄇㄠˊ)而全足者,天也。絡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循天者,與道遊者也。隨人者,與俗交者也。夫井魚不可與語大海,拘於隘也;夏蟲不可與語寒雪,篤於時也;曲士不可與語至道,拘於俗,束於教也。故聖人不以人滑(ㄍㄨˇ)天,不以欲亂情;不謀而當、不言而信;不慮而得、不為而成,精通於靈府,與造化者為人

〔譯〕所謂的「天然」,是純粹的、樸素的,它樸實、正直、皓潔、雪白,是未曾和他物相混雜的情況。所謂的「人為」,其人情卻是各人不一、以智謀慮、富於變化,曲折取巧、虛偽狡詐,用這些手段來和世間的人周旋、應付,而與一般的人交往。所以牛蹄是開岔的,而頭上長著角,但馬身上長著毛而蹄子卻是沒有開岔的,這些都是自然形成的。將馬的口用馬絡頭罩住,把牛的鼻子穿起來,這些則都是人為的作法。遵循自然法則的人,就能和「大道」一起行進。而照人為的辦法做事的人,只能和世俗的人交往。

井裡的魚,不能和牠談論有關大海的事,是因為牠受到井裡住所狹小的侷限;夏蟲只能生活在夏天,不能和牠討論寒冷的冬雪,是因為牠受到夏季生活時間限制的緣故;見識淺薄的人,不能和他討論「大道」之道理,是因為他受到世俗觀念和所受教育的影響與束縛。所以,聖人(帝王)不用人為的行動來擾亂自身,也不用自己的欲望去擾亂事物的自然本性;不必謀劃而很恰當,不必說話而能使人相信;不加思慮而能有收穫,不刻意人為地採取行動而能使得事情成功,他們的精神與心靈相通,並與化生萬物的大自然為伴。

〔原〕夫善遊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是故好事者未嘗不中,爭利者未嘗不窮也。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於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越王翳逃山穴,越人熏(ㄒㄩㄣ)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觀之,得在時,不在爭;治在道,不在聖。土處下,不爭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爭先,故疾而不遲。

昔舜耕於歷山,(ㄐㄧ)年,而田者爭處墝(ㄑㄧㄠ)埆(ㄑㄩㄝˋ),以封畔(ㄆㄢˋ)肥饒相讓;釣於河濱,年,而漁者爭處湍(ㄊㄨㄢ)瀨(ㄌㄞˋ),以曲隈(ㄨㄟ)深潭相予。當此之時,口不設言,手不指麾,執玄德於心,而化馳若神。使舜無其志,雖口辯而戶說之,不能化一人。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夫能理三苗、朝羽民、徙裸國、納肅慎;未發號施令而移風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法度刑罰,何足以致之也?是故聖人內修其本,而不外飾其末;保其精神,偃(ㄧㄢˇ)其智故;漠然無為而無不為也,澹(ㄉㄢˋ)然無治也而無不治也。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萬物有所生,而獨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獨知守其門。故窮無窮,極無極,照物而不眩,響應而不乏,此之謂天解。

〔譯〕凡擅長游泳的人往往大意而會被淹死,凡很會騎馬的人往往大意而會從馬上掉下來摔傷,各人因為他所具備的特長,只因大意反而給自己造成了危害。所以好為情欲喜歡多事的人,沒有不受到外物所傷害的,喜歡爭奪利益的人後來沒有不遭受困苦的。從前共工力氣很大,與顓頊爭為帝,怒而用頭撞不周之山,天柱折,於是使大地向東南傾斜。他和高辛氏帝嚳爭奪帝位,失敗後終於潛入深淵,整個宗族都被殺光了,連傳宗接代、用來祭祀祖先的人都沒有了。越王太子翳不願做國王,讓而不得,逃進山洞,越國的人用煙火把他從山洞中薰了出來,這才不得已做了越王。從這些情況看來,得到帝位在於時機適當,不在於爭奪;國家治理得好在於遵循「大道」,不在於才智的傑出。泥土位於腳的下面,不與誰爭高,所以它安穩而沒有危險;水就下而往下流,不和誰爭先,所以它流得快而不遲滯。

從前虞舜在歷山地方耕田種地,因耕種得法,過了一年,種田的人都爭著去耕種貧瘠的土地,而將肥沃的田土讓給他人;虞舜在黃河邊捕魚,因捕魚得法,過了一年,捕魚的人亦都爭著到水流湍急、魚兒很少的地方去捕魚,卻把水岸曲折、有回流、魚兒多的深潭地方讓給他人。在這個時候,虞舜並沒有用言語來教育人們,也沒有用手來指揮人們,他只是心中懷抱著深遠的德行,而教化的推行卻如同神助一般。假使虞舜沒有心懷王天下之志向,即使他口才很好而一家一戶去說服,也不能教化一人。所以那不可言說的「道」,它的威力真是廣大無邊啊!能夠治服生活在洞庭湖、彭蠡湖一帶的三苗並將其遷移至三危,使羽民之國來朝見,使裸國改變了風俗,使生活在北方的肅慎民族來交納貢賦;虞舜從來沒有發號施令,卻能改變風俗,這恐怕是用志心行德行的結果吧!靠著法律刑罰,哪裡能夠出現這些情況呢?

所以做帝王的聖人,內心要整治好自己的根本,而不必在外面對一些末節之事加以修飾;要保全他的精神,去掉他的智巧;要靜寂無聲好像不做什麼事情,卻沒有什麼事情做不成功,要靜而不動好像什麼事也不處理,而卻沒有什麼事處理得不好。這裡所說的無為者,好像不做什麼,但講的是不在事物出現之前先去行動;所說的無不為者,沒有什麼做不成功,講的則是按照事物發展的趨勢去行動。所說的無治者,好像不處理什麼事情,但講的是不去改變自然的規律;所說的無不治者,沒有什麼事情處理得不好,講的則是順應事物自然而然的特點去行動。萬物都有一個產生的根源,要知道守住那個根源;百事都出自於同一個門戶,要知道守住那道門戶。所以,就能窮究無窮無盡事物的道理,對事物認識得十分清楚而不會受到迷惑,解決問題迅速得如同隨聲響應而不感到困難,這就叫做自然而化的天解。

〔原〕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強,心虛而應當。所謂志弱而事強者,柔毳(ㄘㄨㄟˋ)安靜,藏於不敢,行於不能;恬然無慮,動不失時;與萬物回周旋轉,不為先唱,感而應之。是故貴者必以賤為號,而高者必以下為基。託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剛,用弱而強,轉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謂其事強者,遭變應猝(ㄘㄨˋ),排患扞(ㄏㄢˋ)難(ㄋㄢˋ),力無不勝,敵無不淩,應化揆時,莫能害之。是故欲剛者,必以柔守之;欲強者,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則剛,積於弱則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強勝不若己者,至於若己者而同。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故兵強則滅,木強則折,革固則裂,齒堅於舌而先之敝。是故柔弱者,生之榦(ㄍㄢˋ)也;而堅強者,死之徒也。先唱者,窮之路也;後動者,達之原也。

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壽七十歲,然而趨捨指湊,日以月悔也,以至於死。故蘧(ㄑㄩˊ)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何者?先者難為智,而後者易為功也。先者上高,則後者攀之;先者踰(ㄩˊ)下,則後者蹍(ㄓㄢˇ)之;先者隤(ㄊㄨㄟˊ)陷,則後者以謀;先者敗績,則後者違之。由此觀之,先者,則後者之弓矢質的(ㄉㄧˋ)也。猶錞(ㄉㄨㄟˋ)之與刃,刃犯難而錞無患者,何也?以其託於後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見也,而賢智者弗能避,有所屏蔽也。所謂後者,非謂其底滯而不發,凝竭而不流,貴其周於數而合於時也。夫執道理以耦(ㄡˇ)變,先亦制後,後亦制先。是何則?不失其所以制人,人不能制也。

時之反側,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後之則不逮。夫日回而月周,時不與人遊。故聖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時難得而易失也。禹之趨時也,履遺而弗取,冠掛而弗顧,非爭其先也,而爭其得時也。是故聖人守清道而抱雌節,因循應變,常後而不先。柔弱以靜,舒安以定;攻大(ㄇㄛˊ,磨)堅,莫能與之爭

〔譯〕所以把握了大道的人,意志雖然柔弱而做事卻沒有不成功的,心中雖然虛空而處理事情卻無往不宜而切當。所說的意志柔弱而做事沒有不成功的人,他們為人像鳥獸的細毛一樣柔弱安靜,無論出處或行止,都顯示出其不敢、不能的特點;他們恬恬靜靜的沒有什麼思慮,但一旦行動起來卻不錯失適當的時機;他們隨著萬事萬物迴旋周轉,而不在事物變化之前就加以倡導,只是在受到外物的觸動下,才去加以回應。因此,尊貴的人一定要用低賤的名號來稱呼自己,而高位的人一定要以低位的群僚之群策群力來作為基礎。他們寄身在小的空間而能包容大的東西,居處於屋中而能制約外面的事務,行事風格柔軟而能夠適切堅硬,做事態度懷弱而能夠適切剛強,隨著萬事萬物轉化推移,把握了「一」這個大道就能用少數正確領導多數。大道是無限的,又是有獨無偶的,且其原始狀態又渾然一體,故將其稱為「一」。

所說的做事沒有不成功的人,講的是遇到事物突然的變化均能夠應付自如,能夠排除禍患,能夠抵禦災難;再大的力量逼迫,沒有不能戰勝的;再強的敵手挑戰,沒有不能超越的;因應變化、審度時勢,因而沒有人能夠傷害他。故此,要想有最後的堅硬剛毅,一定要用溫文柔軟來守住它;要想有最後的壯盛強健,一定要用笑顏懷弱來守住它。溫文柔軟積累多了就成了堅硬剛毅,笑顏懷弱積累多了就成了壯盛強健。觀察所積累的東西是什麼,就能判明禍福的未來趨向。

剛強雖然在短時間內能戰勝不如自己的一方,至於像自己一樣而力量相當的對象,那自己只能和它處於同等的地位。柔弱卻最後可以勝過並超出自己的對手,它的力量實在不可估量。所以兵力強大的軍隊遲早往往會被消滅,樹木強硬就容易斷折,或被砍伐拿來作為結構性的好材料,皮革堅固就容易因日曬雨淋或風化而破裂,牙齒比舌頭堅硬卻常常比舌頭先壞而拔掉。因此,溫文柔弱常是生存的真正法寶;而堅強剛烈則是屬於趨向死亡一類之作法了。先於事物之變化而加以倡導,由於事物之變幻莫測,常是把人們引向困境的道路;後於事物之變化而行動,易於對症而正確下藥,則常是使人們通達無阻的根源。

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一般來說,人活到中等年壽是七十歲,但是他在趨捨、行止的時候,總是每一天都為前一天的不對而後悔,總是每一月都為前一月的不對而後悔,一直悔恨到死。所以衛國的大夫蘧伯玉活到五十歲,就自認為有四十九年的不對。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凡事搶在先的人很難周全地施用其智才,而凡事在後才行動的人,做事考量較周全,因而就比較容易成功。在先的人若爬上到了高處,那麼在他後面的人就可以拉住他而上去;在先的人若跳到下面,那在他後面的人就可踏著他的腳跡跳下去;在先的人若跌倒陷落或摔倒了,那在他後面的人,就要思考謀劃新的合理出路;在先的人若從事的事業失敗了,那在他後面的人,就不再循他的後路繼續去走。從這些事情看來,在先的人之經驗及後果,往往就像是後面人挽弓射箭的事先演練之靶子一樣。

在先的人與在後的人兩者的關係,就如同矛戟(ㄐㄧˇ)的前端鋒刃,和柄端平底金屬套鐓(ㄉㄨㄟˋ)的關係一樣,鋒刃總是遭遇到災難,柄端金屬套鐓卻總是平安而無災無禍,這是什麼原因呢?就是因為柄端金屬套鐓是寄身在後面的位置上。這些事實是世上許多平庸的人都看得很清楚的事情,可是有才有德而賢智的人卻不能避免作類似鋒刃之事情,這是他們在思想及意志上有所被屏障遮蔽的緣故。這裡所說的在後面的人,並不是講他被阻塞住不能動,也不是講他凝成一團而不能前行,可貴的是他能夠調節數術方法而使其合於環境時勢。正確掌握道理的人可以使雙方的地位產生相對的變化,在先的人也可以因被屏障遮蔽而轉成相對在後的人,在後的人也可以因調節數術方法使合環境時勢而轉成相對在先的人。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在後的人常沒有失去因應環境時勢以制人的能力,別人就不能因此而牽制他。

時間飛逝,過得極快,如同一反一側之間連一次呼吸都來不及完成。在變化清晰之先行動,就常會超出太多,在變化清晰之後才行動,那又常會趕不上。在過去地球中心學說之下,日月不停地繞著地球運轉,時間不會隨人之周旋而逗留。所以聖人並不會把一尺長的玉璧看得很珍貴,卻很重視任何短程的光陰,這是因為時間是難以得到而容易失去的緣故。夏禹在治水的任務上為了趕時間,鞋子掉了而不撿起來,帽子被勾住了也不回頭去看一下,並不是為了爭先,而是為了爭得治水的時機。因此,聖人堅持遵守的是清靜的大道,懷抱著人力相對於自然力柔弱的節操,用因循客觀規律的方法去應對事物的變化,常常居於後面而不敢貿然爭先。聖人都相對柔弱而清靜,都相對安詳而平定;所以對再強大的東西,聖人也都能攻破,對再堅固的東西,聖人也都能磨碎,故沒有誰能和聖人相抗爭。

〔原〕天下之物,莫柔弱於水。然而大不可極,深不可測;脩極於無窮,遠淪於無涯。息耗減益,通於不訾(ㄗ)。上天則為雨露,下地則為潤澤,萬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無私好;澤及蚑(ㄑㄧˊ)蟯(ㄖㄠˊ),而不求報。富贍(ㄕㄢˋ)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費,行而不可得窮極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擊之無創(ㄔㄨㄤ),刺之不傷,斬之不斷,焚之不燃,淖(ㄋㄠˋ)溺流遁,錯繆(ㄇ一ㄡˋ)相紛而不可靡散,利貫金石,強濟天下,動溶無形之域,而翱翔忽芒之上;邅(ㄓㄢ)回川谷之間,而滔騰大荒之野;有餘、不足,與天地取與,稟授萬物而無所前後。是故無所私而無所公,靡濫振蕩,與天地鴻洞,無所左而無所右,蟠委錯紾(ㄓㄣˇ),與萬物始終,是謂至德。

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於天下者,以其淖溺潤滑也。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出於無有,入於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夫無形者,物之大祖也;無音者,聲之大宗也。其子為光,其孫為水,皆生於無形乎!夫光可見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毀。故有像之類,莫尊於水。出生入死,自無蹠(ㄓˊ)有,自有蹠無,而以衰賤矣

〔譯〕在天下萬物中,沒有什麼東西比水更柔弱的了。但是水卻大得找不到其極限,深得找不到其盡頭,長得那麼無窮無盡,遠得那麼沒有邊際。水的助長損耗與減少增多,都達到了難以估量的境地。水汽上升到天上就形成了雨露,降下到地上就滋潤了草草木木。萬物得不到水就不能生存,百事得不到水也辦不成功。水給各種生物帶來好處,卻沒有私自的喜好;恩澤加於爬行蠕動的蟲子身上,而不要求報答。水使天下富足而不會用盡,恩德加在百姓身上也感覺不到耗費了多少。水的流行循環是不能窮究它的極限的,水的細微是無法用手去把握的。

打擊水並不會有任何的傷口,刺殺水也不會受到任何的傷害。砍水砍它不斷,燒水燒它不燃。水柔軟而容易奔流,錯雜紛亂而不能使它碎散。水的鋒利可以穿透任何的金屬和石頭,水的力量強大得可以通達於全天下。水在無形的區域內搖蕩,水汽翱翔在忽荒之上,寥廓忽荒兮,與道翱翔。水在川谷之間徘徊,又在大荒之野激蕩。有餘或不足都給予天地或取於天地,稟賦給予萬物並不分誰前誰後。因此,水說不上是有所私還是有所公,流散振蕩,和天地相融通,說不上是有所向左還是有所向右,屈曲交結,和萬物同始同終。這就稱為水最高的德。

水之所以能夠在天下形成最高的德,是因為水柔軟下潤以促進萬物之發育生長發展的緣故。所以老聃說過這樣的話:「天下最柔軟的東西,能夠在最堅固的東西間馳騁周旋。它從沒有力量的狀態中出來,卻能進入在人的眼睛視覺下沒有間隙的地方。我因此而能明白,水的無為是有益的。」

水之為物至柔,及其積厚勢重,可潰決隄防,漂沒城邑,氾濫所至,無隙不入,可知其威力之大,故柔弱可勝剛強;因而人宜黜聰明,任自然而不任智,可收無為之效。無形是萬事萬物的老祖宗,無音是聲音宮商角徵羽五音的老祖宗。無形在第一階段所產生出來而最基本的是光,最為道之所貴;由無形在第二階段再產生出來且最基本的是水;光和水都是在無極生太極時,由無形所產生出來的東西呀!

光可見得到,而人卻不可用手去握住,水可去撫摸依循,而人卻不可將其完全毀滅。所以在所有具有形象的東西中,沒有什麼東西比水更尊貴的了。水可去清淨並從生道再出來,就像一些化學反應中所產生出來的水,水亦可匿情欲並再進入死道,就像一些化學反應中所消耗失掉的水,實際上就是從相對的無來到有,從有又回到相對的無,那麼它就衰亡卑賤而失去水原有尊貴的地位了。

〔原〕是故清靜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虛無恬愉者,萬物之用也。肅然應感,殷然反本,則淪於無形矣。所謂無形者,一之謂也。所謂一者,無匹合於天下者也。卓然獨立,塊然幽處。上通九天,下貫九野。圓不中規,方不中矩,大渾而為一,葉累而無根。懷囊天地,為道關門。

穆忞(ㄇ一ㄣˊ)隱閔(ㄇ一ㄣˇ),純德獨存,佈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循之不得其身。無形而有形生焉,無聲而五音鳴焉,無味而五味形焉,無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於無,實出於虛,天下為之圈,則名實同居。音之數不過五,而五音之變不可勝聽也。味之和不過五,而五味之化不可勝嘗也。色之數不過五,而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故音者,宮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

是故一之理(道),施四海;一之解(分散),際(盡)天地。其全也,純兮若樸;其散也,混兮若濁。濁而徐清,沖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淵,汎兮其若浮雲。若無而有,若亡而存。萬物之總,皆閱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門。其動無形,變化若神;其行無跡,常後而先。

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聰明,滅其文章,依道廢智,與民同出於公。約其所守,寡其所求,去其誘慕,除其嗜欲,捐其思慮。約其所守則察,寡其所求則得。夫任耳目以聽視者,勞形而不明;以知慮為治者,苦心而無功。是故聖人一度循軌,不變其宜,不易其常,放準循繩,曲因其當

〔譯〕所以清靜,是「德」的最高境界了,而柔弱,是「道」的基本要領。虛無安樂而無所好憎(ㄗㄥ),正是萬物能為人所用的原因。很恭謹地對感覺作出合理反應,很殷切地再返回根本,那就進入到無形之最高境界中了。所講的無形的道,就是「一」的稱呼。所講的「一」,是指道在天下沒有同類的東西存在。

道的姿態特異、獨自挺立,孤獨而沈靜地處在那裡。道不同於萬物,德不同於陰陽,衡不同於輕重,繩不同於出入,和不同於燥濕,君不同於群臣,凡此六者,皆由道出;道無雙,故稱呼為「一」。道向上通達中央鈞天,東方蒼天、東北變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顥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及東南陽天的九天,向下貫穿九州之野。道是圓的,但又不合圓規所畫出之圓的標準,道是方的,但又不合矩尺所畫出之矩的標準,它們基本上相同,混而為一體,微妙地積累在一起且沒有生根。懷抱包容著天和地,就成為道的門戶。

道杳然無形而不著形跡,只有純粹的「德」之存在:它佈施予萬物而不會有完結,它為人所用而不會有窮盡。所以看它,見不到它的形象,要聽它,也聽不見它的聲音,要撫摸它,卻摸不到它的身體。道的無形卻能產生有形的萬物,道的沒有聲響卻能使宮商角徵羽的五音鳴響,道的沒有味道卻能形成酸苦甘辛鹹的五味,道的沒有顏色卻能形成青黃赤白黑的五種顏色。所以「有」是由道的「無」中產生的,財貨的「實」是從道的「虛」中產生出來的。把天下作為一個圈欄來看待,那麼事物的名號和實際是同處在一起的。

音階的範圍不會超過宮、商、角、徵、羽五種,而五音變化所產生出來的音律卻使人永遠聽不完。用來調和的滋味不會超過甘、酸、鹹、辛、苦五種,而五種味道所調和出來的美味卻使人永遠品嚐不盡。顏色的數量不會超過青、赤、白、黑、黃五種,而五色變化所產生出來的色彩卻使人永遠觀賞不盡。所以在音樂中,主音的宮聲一旦成立,那麼五音就形成了;在味道中,主味的甘味一旦成立,那麼五味就確定了;在顏色中,可任意染成他色的白色一旦成立,那麼五色就出現了;在道中,「一」一旦成立,那麼萬事萬物就產生了。

因此作為「一」的這個道,可以瀰漫散布到四海,若把「一」分散開來,可以把天地之間塞盡。若再來看它的全貌,它純粹得就像未經加工的木材。它散開時,渾渾的就像混濁的水。混濁的水會慢慢變清,水清再變為水汽,宇宙間的空虛處同樣也就慢慢被裝滿了。道的定靜而不動,就像一口深潭,道的漂浮就像空中的浮雲。道像沒有而又實在有,道像不存在而又確實存在。萬事萬物的聚合種類雖然很多,但都匯聚在道的這一孔之中;成千上萬之各色各樣事物的根柢,也都出自道的這一門之中。它動起來見不到形體,變化起來就像神靈一樣神妙;它運行時並不留下痕跡,它雖然常常居後而最後卻得以領先。

所以掌握大道的人(帝王)治理天下,塞住他的耳朵不去亂聽,遮住他的眼睛不去亂看,滅掉他在文章中的一切文飾,依順著大道,廢棄任何刻意的智慧,和民眾處理事情一樣地出於公正,以民眾的共同利益作為利益。要使自己堅守的東西簡約而不繁瑣,要使自己私人的要求寡少。要去掉對榮耀、權勢的嚮往之心,要除掉種種不合理的欲望,放棄他的一切不合理之思慮。能使自己堅守的東西簡約而不繁瑣就不會有煩擾而明察,能減少自己私人的要求就能有所得。凡憑著耳朵去聽、憑著眼睛去看來辦事的人,身體會很勞累,但對於事物卻聽不明白,又看不清晰。用刻意的智慧思慮來治理國家,內心很勞苦但卻不見得真正能取得成績。所以聖人(帝王)治理天下,要統一法度,遵循原則,遵循客觀規律,不變更適宜的方法,不輕易改換固定的常規,依照已合理設定的準繩,曲折周到地採用適當的辦法。

〔原〕夫喜怒者,道之邪也;憂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過也;嗜欲者,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薄氣發瘖(一ㄣ),驚怖為狂;憂悲多恚(ㄏㄨㄟˋ),病乃成積;好憎繁多,禍乃相隨。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性而不變,靜之至也;嗜欲不載,虛之至也;無所好憎,平之至也;不與物殽(ㄧㄠˊ,亂),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則通於神明。通於神明者,得其內者也。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廢;中能得之,則外能牧之。中之得,則五臟寧,思慮平;筋力勁強,耳目聰明,疏達而不悖,堅強而不劌(ㄍㄨㄟˋ,折),無所大過而無所不逮,處小而不逼,處大而不窕(ㄊㄧㄠˇ);其魂不躁,其神不嬈(ㄖㄠˇ);湫(ㄐㄧㄠˇ)漻(ㄌㄧㄠˊ)寂寞,為天下梟(ㄒㄧㄠ)。

大道坦坦,去身不遠;求之近者,往而復反。感則能應,迫則能動;沕(ㄨˋ)穆無窮,變無形像;優游委縱,如響之與影;登高臨下,無失所秉;履危行險,無忘玄伏。能存之此,其德不虧。萬物紛糅(ㄖㄡˇ),與之轉化,以聽天下,若背風而馳,是謂至德。至德則樂矣。古之人有居巖穴而神不遺者,末世有勢為萬乘(ㄕㄥ)而日憂悲者。由此觀之,聖亡乎治人,而在於得道;樂亡乎富貴,而在於德和。知大己而小天下,則幾於道矣。

〔譯〕道貴平和,喜悅和憤怒都是離道而偏邪的表現;德尚恬和,憂傷和快樂都是離德而喪失的表現;心當專一,中扃(ㄐㄩㄥ,關)外閉,反有所好憎,不能不偏不倚,故愛好和憎惡都是心的過錯;性當清靜以奉天素,而反嗜欲則不能清靜,故嗜好和欲望是人性的牽累。人大怒就會破壞陰氣應有的功能,人大喜亦會失去陽氣應有的作用。大怒或大喜的逼迫之氣會使人喑(一ㄣ)啞,驚駭恐怖則會使人成為瘋子。憂愁悲傷和怒氣恨氣很盛,疾病乃就更加惡化。喜好和憎惡很頻繁又很多,禍害也就隨著產生了。所以心裡不憂愁也不快樂,是德的最高境界;保持人的本性而不發生變更,沒有嗜好,也沒有欲望,是靜的最高境界;嗜好和慾望從不產生,是虛的最高境界;沒有什麼愛好和憎惡,是平靜安定的最高境界;不和外物相雜、相混、相亂,是純粹的最高境界。

能做到德、靜、虛、平、粹這五點境界,那就和神祇可以相通了。能與神祇相通的人,那麼他的內心修養就到家了。因此他就能用內心來制約外來的感情及欲望,使各種事情都不會辦壞。內心的修養到家了,那麼遇事也就能處理得好。內心修養到家了,那麼脾、肺、腎、肝、心五臟就能安寧,思慮就能平靜而安定,不妄喜怒;筋力強勁,身體健康,耳聰目明,資訊正確,那麼遇事就能通達而不會出現謬誤,意志堅強而不會出現挫折,沒有太過度的作為,也沒有達不到的成果。置身於小的境地而沒有狹窄逼迫的感覺,置身於大的境界也感覺不到有空隙的存在。他的靈魂從來不會煩躁不安,他的精神也從來不會感到煩擾,而是清靜寂寞,這就能促使他努力不懈,終於成為天下的雄傑。

大道平坦寬闊,和人的身體運作離得並不遠,到身邊近處去尋求大道,即使它到別處去了也還會返回到身邊。將大道搖動一下它就會產生身體的反應,接近大道一下它就會使身體迫動;大道深微得沒有窮盡,變化起來也無形無像;很悠閒自在地任意操縱它,它的反映就如同響的回應聲、及影的回應形一般。無論登上高處還是居高臨下,都不失去手中所秉持掌握的大道;就是踏入危境進入險區,也不要忘記守住那個大道;能像這樣保存大道,那麼他的德行就不會有所欠缺。

縱然萬萬事物紛亂錯綜複雜,保存大道就能和它們一道轉移變化,用大道來治理天下,就像順著風向驅馬奔馳前進一樣,這樣就可以達到人在修持上最高的德。具備這種最高的德,那是很快樂的事了。古代的人,有居住在巖洞裡而並沒有喪失掉其精神的,有在臨近衰亡的時期擁有帝王的權勢而卻每天憂愁悲傷的。從這些情況看來,一個人的聖明並不在於治理民眾,而在於掌握大道並得道,一個人的快樂並不在於富貴,而在於得到恬和之心境。懂得先重視自己,不要小看自己,一切先從自己做起,而輕視難以由自己掌握的天下,那麼他和道就很接近了。

〔原〕所謂樂者,豈必處京臺、章華,遊雲夢、陟(ㄓˋ)高丘,耳聽《九韶(ㄕㄠˊ)》、《六瑩》,口味煎熬芬芳,馳騁夷道,釣射鷫(ㄙㄨˋ)鷞(ㄕㄨㄤ)之謂樂乎?吾所謂樂者,人得其德者也。夫得其德者,不以奢為樂,不以廉為悲,與陰俱閉,與陽俱開。故子夏心戰而臞(ㄑㄩˊ),道勝而肥。聖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ㄍㄨˇ)和。是故其為懽(ㄏㄨㄢ)不忻(ㄒ一ㄣ)忻,其為悲不惙(ㄔㄨㄛˋ)惙。萬方百變,消搖(逍遙)而無所定,吾獨懷慷慨,遺物而與道同出,是故有以自得之也。喬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適情。無以自得也,雖以天下為家、萬民為臣妾,不足以養生也。能至於無樂者,則無不樂,無不樂則至樂極矣。

夫建鐘鼓,列管弦,席旃(ㄓㄢ)茵,傅旄(ㄇㄠˊ)象,耳聽朝歌北鄙靡靡之樂,齊靡曼之色,陳酒行觴,夜以繼日。強弩弋高鳥,走犬逐狡兔。此其為樂也,炎炎赫赫,怵(ㄒㄩˋ)然若有所誘慕。解車休馬,罷酒撤樂,而心忽然若有所喪,悵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則?不以內樂外,而以外樂內。樂作而喜,曲終而悲;悲喜轉而相生,精神亂營,不得須臾平。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傷生,失其得者也。是故內不得於中,稟授於外而以自飾也;不浸於肌膚,不浹(ㄐㄧㄚˊ)於骨髓,不留於心志,不滯於五臟。故從外入者,無主於中,不止。從中出者,無應於外,不行。

故聽善言便計,雖愚者知悅之;稱至德高行,雖不肖者知慕之。悅之者眾而用之者鮮,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諸性也。夫內不開於中而強學問者,入於耳而不著於心,此何以異於聾者之歌也?效人為之而無以自樂也,聲出於口則越而散矣。夫心者,五臟之主也,所以制使四肢、流行血氣、馳騁於是非之境,而出入於百事之門戶者也。是故不得於心而有經天下之氣,是猶無耳而欲調鐘鼓、無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勝其任矣。

〔譯〕所謂快樂,難道一定要置身於楚國的京臺、楚靈王造的章華臺,要在楚國的雲夢大澤漫遊,要登上楚國的高丘‧要耳聽虞舜時的《九韶》、顗頊帝嚳時的《六瑩》之樂歌,要吃著精心烹調出來的美味,要在平坦的道路上馳騁,要引誘並用箭射下鷫鷞水鳥那樣,才算快樂嗎?我所講的快樂,是指人能夠得到他的天性。能夠得到自己天性的人,不把生活的奢侈當作快樂的事,也不把生活的節儉當作悲傷的事;他順應自然,能隨同陰氣而一道閉合,能順著陽氣而一道開放。所以子夏在內心裡的掙扎激烈,想要得到富貴之樂,又想要得到先王之道,而使他都變瘦了。當先王之道的欲求戰勝了富貴之樂的欲求以後,他又長胖了。

聖人不會拿自己的身體去受外物的役使,不會讓慾望來擾亂心性的恬和。因此當他高興的時候,外表並不會顯得非常欣喜得意;當他悲傷的時候,外表也並不會顯得非常憂鬱。儘管外物因種種因素而千變萬化,在悠閒自得而沒有底定的時候,我只懷著慷慷的意氣,遺棄外物而和「道」一起同進同出,所以我就能夠得到自己的天性。不論在高高的喬樹下,或在空空的穴洞裡,完全都能適合自己的情性。那些不能得到自己天性的人,雖然把天下當作自己的家,把萬民當做自己的奴隸使喚,也不能夠用以保養自己的性命。能夠進入沒有快樂的境界,那就沒有什麼不快樂的了;沒有什麼不快樂,那麼最大的快樂也就來了。

有一種人在廳堂上設置鐘與鼓,陳列著蕭笛琴瑟等管弦樂隊,坐在毛氈墊子上,廳堂外豎著竿頂用旄牛尾裝飾和竿子用象牙裝飾的旗幟,耳朵裡聽著像商紂王的都域朝歌北郊那樣柔弱的淫聲樂曲,身邊排列立著一群豔冶的美女,並擺上酒宴依次敬酒,夜以繼日,不稍停息。有時他們用強弓以繩繫箭去射高飛的鳥,帶著善跑的獵狗去追逐狡猾的兔子。他們這樣的尋求快樂,真是場面顯赫盛大,好像是真被心裡羨慕嚮往的快樂所吸引住了。可是,當他們解掉了車駕、放開了馬匹,結束了酒宴、撤除了音樂,而內心裡就好像突然丟失了什麼,悵然失意,很不痛快。那麼這是什麼原因呢?這是因為他們不用內心的快樂使外在也顯示出快樂,而是用外面的快樂硬要來製造並使內心快樂。

所以當樂曲一開始吹彈起來他們就感到高興,當樂曲吹彈一旦結束,他們就感到悲哀;由喜來到悲,由悲來到喜,這樣轉換相生,精神就會因此而惑亂,一會兒也不能得到平靜。考察他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的原因,在於他們未能掌握真正快樂的表現形式,而是一天一天地傷害自己的生命,失去了自己的天性。所以對內沒有在心中保住自己的天性,而只使用外表的快樂來自我掩飾;那樣的快樂不能浸潤於肌膚,不能透入於骨髓,不能留在心中,也不能停在五臟。所以從外面外表的快樂進入的東西,內心並沒有能把握住它的實質,它也就不能在心裡留得住。而從內心的快樂所發出來的東西,若不能與外物相應和,也是不能暢行無阻。

所以聽到好話或巧妙的計謀,即使很愚笨的人也知道高興;讚美別人的高尚道德和品行,即使是不正派的人也知道羨慕。然而聽到美言巧計而高興的人很多,而使用美言巧計的人卻很少;對有高尚道德、品行的人羨慕的很多,可是照著高尚道德和品行去實行的人卻很少。之所以會這樣,是為什麼呢?是他們不能將外在的高興、羨慕,返回到他們自然的心性中去。那些在內並不敞開心胸而勉強在外向人學習請教的人,話雖傳進了耳朵卻不能記在心上,這和對聾子唱歌有什麼不同呢?

仿效他人那樣去做卻不能使自己獲得真正快樂,聲音從口中出來,就分離而散開了。內心這個東西,是五臟的主宰者,它能制約、使喚四肢,使血氣在體內流行,並且能在是非之境內馳騁,在各種各樣事物的門戶中出出進進。所以如果不能在內心找到寄托而懷有治理天下的氣概,這就如同耳朵沒有聽力而卻想調整鐘鼓的音調,如同眼睛沒有視力而卻喜歡華美的花紋圖案,也一定是不能夠勝任的。

〔原〕故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夫許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堯者,志遺於天下也。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在於彼而在於我,不在於人而在於身。身得,則萬物備矣。徹於心術之論,則嗜欲好憎外矣。是故無所喜而無所怒,無所樂而無所苦。萬物玄同,無非無是,化育玄燿,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與我,豈有間哉!

夫有天下者,豈必攝權持勢,操殺生之柄而以行其號令耶?吾所謂有天下者,非謂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則天下亦得我矣。吾與天下相得,則常相有,己又焉有不得容其間者乎!

所謂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則與道為一矣。故雖游於江潯海裔,馳要褭(ㄋㄧㄠˇ),建翠蓋,目觀《掉羽》、《武象》之樂,耳聽滔朗奇麗激抮(ㄓㄣˇ)之音,揚鄭、衛之浩樂,結《激楚》之遺風,射沼濱之高鳥,逐苑囿之走獸,此齊民之所以淫泆(一ˋ)流湎(ㄇㄧㄢˇ)。聖人處之,不足以營其精神、亂其氣志、使心怵(ㄔㄨˋ)然失其情性。處窮僻之鄉,側谿谷之間,隱於榛薄之中,環堵之室,茨(ㄘˊ)之以生茅,蓬戶甕(ㄨㄥˋ)牖,揉桑為樞,上漏下溼,潤浸北房,雪霜滖(ㄙㄨㄟ)灖(ㄇ一ˇ),浸潭(ㄍㄨ)蔣;逍遙於廣澤之中,而仿(ㄆㄤˊ)洋於山岬之旁,此齊民之所為形植黎黑,憂悲而不得志也。聖人處之,不為愁悴怨懟,而不失其所以自樂也。是何也?則內有以通於天機,而不以貴賤貧富勞逸失其自德者也。故夫烏之啞啞、鵲之唶(ㄐㄧˊ)唶,豈嘗為寒暑燥溼變其聲哉!

〔譯〕所以,天下人民是一種神物,神物好安靜,是不能用強力去統治的,用強力去統治一定會遭到失敗,用強力去控制也一定會失去天下人民。從前許由隱居箕山,輕視天下而不用自己來替換堯的帝位,是因為他在心中已遺棄了天下。他之所以會這樣,原因是什麼呢?是因為他若處於帝位,要依順天下的特點來對待天下。天下之道的關鍵不在他人(堯)的手中,而是在我(許由)的手中;不在別人身上,而是在我身上。我身上既具備了自己自然的天性,而人為萬物的一種,與萬物同具清靜無為自然的天性,那麼萬物也就為我所具備了。

能透徹瞭解心思活動的道理,見本而知末,觀指而睹歸,執一而應萬,握要而治鮮,不妄喜怒,那麼嗜好、欲望、喜愛、憎惡等就不會放在心上了。因此,他就能沒有什麼要喜歡,也沒有什麼要惱怒;沒有什麼要快樂,也沒有什麼要痛苦。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和萬物完全混同在一起,沒有什麼不對的非,也沒有什麼對的是,自然的生化和長育的萬物,一切都靜靜地顯示出來,活著無所欲,就好像死了一樣。天下是我心中所具有的,我也是屬於天下所有的。在天下和我之間,難道還有差別嘛!

凡是擁有天下的人,難道一定要掌握權力、發揮威勢、操弄控制生殺的權柄,以執行他的號令麼?我所講的凡是擁有天下的人,不是講的這種情況,只不過是講他保住自己自然的天性罷了。凡是能夠保住自己自然的天性,那麼天下也就得到這樣的我了。我和天下相互得到對方,那麼就會經常相互為對方所擁有,自己哪裡會有不能夠容於天下的道理呢!

所講的,凡是能夠保住自己自然的天性之人,就是能夠保全其自身的人。能夠保全其自身的人,那麼就能夠與道合為一體了。所以,雖然在江岸或海邊四處遊玩,駕著日行萬里的「要褭」良馬四處奔馳,車上裝設有用翠鳥羽毛裝飾的車蓋,眼睛觀看著古代《掉羽》的羽舞、周武王所用《武象》的古樂這樣的歌舞,耳朵聆聽著激揚、振盪、奇麗、旋繞的音樂,鄭、衛歌女的美妙歌音在飄揚,結合古代《激楚》舞曲的餘聲在迴盪,到江水支流之江濱去射下那高飛的鳥,到帝王畜養禽獸的苑囿中去追捕那些奔跑中的禽鳥野獸,這些都是容易引起一般平民縱欲放蕩的事情。可是聖人在這種情況下,卻不能夠迷惑他的清靜精神,擾亂他的雄偉氣志,使內心為外物所引誘而丟失他自然的情性。

一般人民居處在荒遠偏僻的鄉區,側身在溪流、山谷之間,隱身在叢木深草之中,房屋四面的牆壁都只有一丈見方,屋上覆蓋著剛砍來的茅草,有用蓬草編成的門,有用破甕之口做成的窗戶,有用彎曲桑木來做門上的轉軸;房屋上面漏著雨水,下面地板很潮濕,雨水將背陽幽暗的房間也都潤浸淹泡了,雪霜紛飛流動,融化後滋潤旁延,把茭白(苽蔣)全都潤濕了;在廣澤的大水窪邊沒有事情可做而似逍遙漫步,在高山之旁沒有事情可做而似徘徊遊蕩,這些都是使得一般平民身體多面目黎黑、憂愁悲傷,而感到很不得意的事情。

可是聖人處在這種情況下,並不會發愁、並不會憔悴、並不會埋怨、並不會怨恨,而且仍然不會失去他自得、自有辦法,而快樂的心情。這是什麼道理呢?這是因為他的內心有和上天的奧秘相通的地方,而不會因為尊貴或低賤、貧窮或富裕、辛勞或安逸,而失去或改變他能自得之天性的特點。所以烏鴉啞啞叫、喜鵲唶唶叫,哪裡曾經因為寒冷、炎熱、乾燥、潮濕,而改變過它們的叫聲呢?

〔原〕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萬物之推移也,非以一時之變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謂得者,性命之情,處其所安也。夫性命者,與形俱出其宗,形備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士有一定之論,女有不易之行,規矩不能方圓,鉤繩不能曲直。天地之永,登丘不可為脩,居卑不可為短。是故得道者,窮而不懾(ㄓㄜˊ),達而不榮;處高而不機(危殆),持盈而不傾;新而不朗,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濡。

是故不待勢而尊,不待財而富,不待力而強;平虛下流,與化翱翔。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貪勢名。是故不以康為樂,不以慊(ㄑㄧㄢˋ)為悲,不以貴為安,不以賤為危,形神氣志,各居其宜,以隨天地之所為。

〔譯〕所以,掌握了道的情勢並已經定了下來,那就不必依靠萬物的推移轉易而盲目地變遷了,因為總不能用一時的偶然隨機變化,來決定我自得、自有辦法的自然天性。我所講的「得」,是講生命的好、惡、喜、怒、哀、樂之情,都能放置到它們感到安適的地方。人的生命這個東西,和人的形體同時出自於一個本體,形體完備了而生命也就形成了,生命形成了而喜好、憎惡之情也就跟著產生了。所以,士人交往因同志同德而有一定之論,和貞女專一沒有二心而品行的不可改變一樣,即使使用規矩也不能使它轉變成圓或轉變成方,使用鉤繩也不能使它轉變成曲或轉變成直。就像天地的永久存在一樣,一個人登上了土山丘並不會使他變高、身體變長,一個人位居低處也不會使他變矮、身體變短。

所以掌握了道而得道的人,即時身份窮賤也不會害怕,官位顯達也不感到榮幸;處於高位而沒有危殆,拿著盈滿的東西而不會傾覆;雖然穿著很新並不顯得明亮,性情雖然經時很久也不會改變;意志進入了火中不會被燒焦,進入了水中不會被沾濕。所以他不依靠權勢而能顯得尊貴,不依靠財產而能顯得富裕,不依靠力量而能顯得強大;他平意虛心地處於下位,隨同天地造化一同翱翔俯仰。像這樣的話,就會像虞舜一樣把金藏進山中,把珠藏進深淵,不追求錢財之利益,不貪圖勢位之名份。所以他不會因為康平安樂而感到快樂,不會因為生活儉約而感到悲傷,不會因為身份高貴而感到安全,不會因為地位低賤而感到危殆,而使他的形體、精神、氣節、志趣各自處於合適的境地,而照天地的活動規律去運轉。

〔原〕夫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則二者傷矣。是故聖人使人各處其位、守其職,而不得相干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處之則廢,氣不當其所充,而用之則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則(ㄇㄛˋ)。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

夫舉天下萬物,蚑(ㄑㄧˊ)蟯(ㄖㄠˊ)貞蟲,蝡動蚑作,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以其性之在焉而不離也。忽去之,則骨肉無倫矣。今人之所以眭(ㄙㄨㄟˋ)然能視,(一ㄥˊ)然能聽,形體能抗,而百節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視醜美,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繫者,其行也,足蹪(ㄊㄨㄟˊ)趎(ㄔㄨˊ)埳(ㄎㄢˇ)、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見也,呼之而不能聞也。耳目非去之也,然而不能應者,何也?神失其守也。故在於小則忘於大,在於中則忘於外,在於上則忘於下,在於左則忘於右。無所不充,則無所不在。是故貴虛者,以毫末為宅也。

今夫狂者之能不避水火之難,而越溝瀆(ㄉㄨˊ)之險者,豈無形神氣志哉!然而用之異也。失其所守之位而離其外內之舍,是故舉錯不能當,動靜不能中(ㄓㄨㄥˋ),終身運枯形於連嶁(ㄌㄡˇ)列埒(ㄌㄜˋ)之門,而蹪(ㄊㄨㄟˊ)埳(ㄎㄢˇ)於污壑(ㄐㄧㄥˇ)陷之中,雖生俱與人鈞,然而不免為人戮笑者,何也?形神相失也。故以神為主者,形從而利;以形為制者,神從而害。貪饕(ㄊㄠ)多欲之人,顛冥於勢利,誘慕於名位,冀以過人之智,植高於世,則精神日以耗而彌遠,久淫而不還,形閉中距,則神無由入矣。

是以天下時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燭之類也,火愈燃而消愈亟。夫精神氣志者,靜而日充以壯,躁而日耗以老。是故聖人將養其神,和弱其氣,平夷其形,而與道沈浮俛(ㄈㄨˇ)仰,恬然則縱之,迫則用之;其縱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發機。如是則萬物之化無不遇,而百事之變無不應。

〔譯〕生命的居所是形體,充滿在生命之內的是血氣,主宰支配生命的是精神。在形體、血氣、精神三者之中,其中只要有一個脫離了其本位,那麼另外兩個就會受到損傷。所以聖人要使人形體、血氣、精神各自處於自己的位置、各自守住自己的職責,而不允許相互干預。所以形體所在的地方,如果不是它應該居住安居的地方,那麼它就會毀壞無用了;血氣如果用在不是適合它充盈的地方,那麼它就會流洩出來;精神如果用在不適宜用它的地方,那麼它就會昏暗不明。人對於形體、血氣、精神這三樣東西,不能不慎重地守住它們。

普天下的萬物,就像蚑蟲、蟯蟲、細腰峰一類的昆蟲,雖只緩緩蠕(ㄖㄨˊ)動爬行,也都知道喜愛什麼、憎惡什麼、哪些東西對自己有利,哪些東西對自己有害,這是為什麼呢?那是因為它們的天性還保存著,而沒有離開。如果忽然它們的天性離開了它們,那麼骨肉或配偶也就沒有什麼匹配了。現在人們之所以睜開眼睛能看得清楚,心有疑惑而能聽得清楚,形體能夠行動,而身上所有的關節都能屈能伸,仔細觀察能分清出白和黑、鑒別出美和醜,而人的智慧能夠區別出同和異、明辨是和非,這是什麼原因呢?就是因為有氣血充盈在他們的生命中,且有精神在指揮著他們。怎麼知道是這樣的情況呢?

一般說來,如果人的氣志各自集中在某一個地方,而且精神有所牽掛,那麼他走起路來,往往雙腳顛仆跳進坑穴、頭撞到了樹木而自己還沒有感覺到;人家打手勢招呼他,他卻看不到;人家大聲叫喚他,他卻聽不見。他並不是沒有眼睛和耳朵,可是卻不能有正常的反應,這是為什麼呢?這是他的精神離開了它應該守住的本位。所以精神一旦集中在某些小的地方就會忘掉大的,一旦集中在內部的事物就會忘掉外面的,一旦集中在上面的事物就會忘掉下面的,一旦集中在左邊的事物就會忘掉右面的。如果氣志沒有一處不充滿,那麼他的精神也就沒有一處不存在。所以看重虛實互應的虛,就是像毫毛尖端那樣細微的地方也能成為精神的住所。

如今發狂的人之所以能不躲避水火的災難,而還要從溝瀆那樣危險的地方跳過,難道他就沒有形體、精神、氣節、志趣嗎?有是有的,但是他運用形體、精神和氣節、志趣的方法卻與正常人完全不同。精神離開了它應該守住的本位,而失去了它在外及在內應固守的居所,所以一舉一動都不能做得恰當,一動一靜都不能做得合適,只能一輩子拖著乾枯的身軀在聯綴不絕、連綿重複的圈子裡轉來轉去,而跌進污濁的大山溝和陷穽中,雖然和別人都一樣活著,但是卻免不了要被人恥笑,為何這樣呢?這是因為他的形體和精神相互脫離了。

所以用人的精神作主宰來支配,讓形體服從精神的指揮,就會順利;而用形體來制約精神,反而讓精神服從形體的指揮,那樣就會帶來禍害。蓋精神清靜才能得利,形體有情欲而不節制就會得害。那些貪得無厭、欲望甚多的人,常為勢利所迷惑,羨慕並追求官位功名,企圖憑著超越常人的智謀,在世上建立高名,結果是精神一天一天消耗而離開形體更遠,長久地過份濫用精神而不讓它恢復回原位,形體就關閉了精神可進入的大門,而內心對精神的進駐也會加以拒絕,那麼精神就沒有辦法進入它在人身體內的居所了。

因為天下時常有不明事理、盲目妄動、胡亂行事,而使自己精神喪失的禍患出現,這就像燃燒膏燭一樣,火越是燃燒得厲害而膏油就消耗得越快。凡精神、氣節、志趣,能夠保持平靜而一天一天充滿,就會壯盛起來;如果總是躁動不安而一天一天地消耗,那樣就會衰老下去。所以聖人時常保養他的精神,使他的氣節、志趣柔弱,使他的形體鎮定安穩,而和「道」一起或沈或浮、或俯或仰;精神安適的時候就任它鬆弛,精神緊張的時候就好好運用它;任它鬆弛的時候,就像衣裳下垂的樣子,好好運用它的時候,就像扣動弩牙機關、發出連珠箭一樣。這樣一來,對於萬物的變化就沒有不能通曉的,而對於各種事務的變動也就沒有不能切當回應的。

(本文「淮南子及其今義之一」,係綜合熊禮匯的「新譯淮南子」等之見解,整理而得。林國雄謹識。)